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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惊蛰】◆李清云

 徐方梅 2019-07-18
作者简介

李清云,笔名温暖,供职于山东省青州市教育局。高密红高粱文学社理事、第五季微刊顾问、红学爱好者。

惊  蛰【原创】

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阳气渐升,春风乍起,我从山中归来,在“宋城”里走神了。月色满山,灯光满城,我从一个街巷穿过了又一个街巷。

千亩平畴起楼阁,亭台错落,不用刻意地去打量,闭着眼睛我都能知道这些。此刻,有万年桥在中心,灯影里的拱洞倒映在南阳河的柔波里;此刻,沿河两岸一排排的复古建筑,有着《清明上河图》的内容与风格。耳边的风,带着白日里热腾腾的表演,把古老的文化和民俗复活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惊蛰的夜里,恍惚弥散着数百年前的气息,又似曾相识。

青州宋城的白天有道最亮丽的风景,一条五百米长的古街上展演着非遗文化的各种活动。满族八角鼓、山东快书、挫琴、扑蝴蝶等纷纷亮相;民间小调、山东柳琴等新的非遗不断涌入;货郎、捏面人、布艺等民间艺术从来不缺驻足的脚步。看来小城是老了,竟有着三十多个非遗保护项目,有着一百多名非遗传承人。这里几乎每天都是节日,每日都有演员与观众。一位“老太太”,头戴花帽,穿水红绸缎偏襟大褂,着葱绿色撒口长裤,耳挂鲜红的“小辣椒”,正追着一只“花蝴蝶”腾挪、扑跳,柔软的身段、轻巧的舞姿、高难度的动作,赢得了观众的阵阵叫好。看着他接连不断地表演,沁出的汗珠把脸上的粉底湿透了,原来他竟是位古稀之年的男子,古青州地区“扑蝴蝶”的非遗传承人。看着他翩然起舞的每一个身影,清瘦单薄,我竟禁不住生出了些许感慨,生出了些许敬佩。近几年来,一大批频临消失的非遗项目,在这里被更多的人认识了,更多的项目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传承人,完成了“造血式”的活态传承。是什么样的支撑,让这些老艺人在夕阳的余晖里洒下了漫天的彩霞?他们就这样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起舞着,站在生命的边缘,吐纳着历史的气息,就像是一棵老树枯折了枝干,却又在残壁上抽出了新芽。

白天的人群大都是来寻找千古念想的吧,或者都是一不小心,踩着今日的时光跌入了历史的河流。似乎穿越了千年,整条大街变成了另外一番时空,小城便经常地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动。分明是在抗拒着带有表演成分的东西,可是那些高龄表演者的投入与坚守,却在我心中投下了厚重的背影。尤其此刻,在这沉静着的月夜里,突兀地跳跃着,不肯离去。是不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就有这样的人生?人在戏中戏,我在戏外看人生,舞台自然有了沧桑的模样,甚至就和历史融在一起了!

夜的小城,停息了所有的喧嚣,停止了所有的脚步。我,独立于此,便是独立于天地之间了。灯火晕黄的影子被风拉长了,月色的清冷里,照见了千年前的古城之夜。想那时的夜,天一黑便深了,极安静。是不是就如今夜的明月当空?水面氤氲,映着微弱的灯笼烛光一起,融进林叶间的雾气里。如斯梦幻,倒想着邀一二好友,踏歌而行了。在这样的古城里走神,适合慢,一如那时慢的生活,慢的情感。总会去想那时候慢节奏的市井人间,很多所谓的艺术原是为着讨得一份艰辛的生活,却又因为来自生活,所以始终蓬勃,正所谓“技近乎道也”。总会去想,那时侯的生活里生成着什么样的文化?那些文化里又沉淀着什么样的生活?看看小城的历史版图,我眼前苍苍茫茫的无尽时空里,竟一时抓不到它真实的一些过去。它商业的繁华,它容颜的璀璨,还有它眉宇间的清愁,终究是些什么样子呢?在两千多年的建城史上,这座城遭遇了兵火战乱、自然灾害,经历了“三迁四建”的重大变故。还好,小城幸存了下来,连同一棵棵的树活了下来。

两株唐楸,在范公亭公园的三贤祠院内,有数人合抱之粗,千余年的寿数了。它们的主干中心早已枯朽,宽大的树洞毫无遮拦地显露着。树冠早已失了年轻的婴儿肥,疏疏朗朗,断枝残干,若剑击长空,如萧笛横斜。冬日的寒风中,我总担心它是否能够熬得过去。很显然,它们已经老态龙钟了,可是每年的春天,新的枝芽总会遮挡了残损与干枯,它们葱绿的生机便在明亮的阳光里晃动开来。风来时,它们高大磅礴的树冠总有一片叶子能够触摸到彼此;雨来时,它们用同样的眼神传递着欢悦与悲伤。它们在同一块土地上守望了千年,看着这个小城走过了千年的人事变迁。它们知道,小城属于人间的烟火,而它们却守护了无数个人间。

不知从何朝何代起,槐树就种满了青州这个小城以及偏远的村落。现存的古槐有四百多棵,明代及明代以前的约占了一半,树龄最长的当推宋代的了。或许,是因为范仲淹任青州知府时,为官清廉,深得民心,家家户户栽种槐树以此为念?或许, 是因为明朝大规模移民,人们路经洪洞县那棵大槐树时,为怀念乡土留此树种?

两棵宋槐,在三贤祠院内,据说是范仲淹亲手所栽,已有九百年的历史了。春天我来,喜忧参半。它们弯曲变形了的身体随时有着垮塌的危险,似乎范公那忧国忧民的眼眸正从遥远处来了,我的忧伤也来了。往上看到叶芽,看到了生命不可抗拒的伸展,一种喜悦便会随着满地的碎影跳动起来。夏日我来,没有忧亦没有喜,因为它的树荫会让我暂且忘了年岁,忘了当下的困顿。秋天我不敢来,我怕看见它们落光了叶子的瘦肩筋骨,以及它无限隐忍着的苍劲。它们与几经毁建的范公亭一起,成为了范仲淹屡遭贬谪后,以六十三岁高龄履治青州的见证,成为了青州人爱戴追慕他的历史信物。它们的生机已经与开花结果无关,而是与一个人,与一座城,与一段漫长的历史相关了。

一株老槐,位于偶园街与东门街的交汇处,一处回族商人及其后裔的聚居之地。虽然栽树的人已经无从考证,但是亦能推算出这棵树的树龄超过了千年。老槐原是有三大主枝的,西北侧的那枝已经干枯被锯掉了,有着断臂之壮,有着残存之殇;南侧一枝的上部也几近干枯了,基部生出了一个粗大的树瘤,不是瘤花取悦谁,是岁月添了新伤与旧痕;仅有一枝东北向的,依然枝繁叶茂着,若鹿之独角斜插苍穹,树皮裂痕螺旋扭曲着,整棵树更显古朴苍劲。它矗立在街头,像是一位倔强的逾世老人,向人们昭示着周围古老街巷的悠久历史,见证着清真文化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昌盛。这个街头一定不是曾经的街头了,千百年里,有多少人来了又走了?有多瓦砾废墟换了楼阁庙宇?它可曾在秋千墙外守着谁家的悲喜?还是曾在村口路边独立成游子的乡念?如今,它站在城市的老街上,从清晨的牛肉煎包到暮晚的羊肉烧烤,它一日日看着滚滚红尘如烟般过往去了。或许,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它年年于斯的春生夏长;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踏着它的绿荫,听着它与清风断句,却忘了,浮世人生轮回不息的故事,都刻在它寸寸皲裂的树皮里。一棵树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活成了一座小城的年岁,它就一定知道,这座小城从何来,何所去。

三棵古槐,在偏远的山区小村黄鹿井。宋代的那棵只留下了躯干,内外都被风雨腐蚀了。俗话说:树怕伤皮,不怕伤心。即便如此,古槐的枝叶仍旧生发着。村民怕树倒塌,用钢筋水泥焊起了支架支撑着它,就像是支撑着那段厚重的历史,极用心地。村内保留着文武举人古宅、带圣旨的贞洁碑,关帝庙,古祠堂等,每一处细节都因了老槐树的见证,使得黄鹿井村人才辈出的历史从来没有被隔断过。老树的枝杈间挂满了红布条,人们把各种祈愿一股脑地交给了它,它便忠诚地站在村口守着这个村庄的秘密。多少炊烟被风吹散了,多少屋檐下的故事都被它默默地收藏了,留下了很多神秘又美丽的传说。时过境迁,村子会被人们淡忘,直至静默无闻,但是,只要古树还在,村子的记忆就会再次从这儿打开。

夫妻槐,生长在井塘古村的悬崖之中。两株槐根茎相互缠绕,经风沐雨,拥抱而生,大约也有六百年的历史了。相传吴姓青年家境贫寒,却在青州衡王府三女儿的招女婿宴上中了小姐的彩球,被招为仪宾。随后依托衡王府院落建起了七十二口瓦屋,修了一条长二十里,宽两米的马车专用石板路。后来王府获罪,满门被斩,一些建筑遭到破坏,一些古屋、古井、石桥、古庙等保留了下来。夫妻槐还在,它见证了衡王女儿下嫁贫穷百姓的传奇爱情,也见证了村子的沉寂与鼎盛。夫妻槐还在,仿若时光倒流,那些宦海沉浮与人生的起落,演绎着一场场命运的无常。若树能够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记不清有多少生命来了又走了,记不得有多少红尘的苦乐生出又消亡了,都是天地的过客。

一座城老了,山水是另一回事。一棵树老了,抽枝发芽都是故事。一棵树或站在城市的中央,或守在村子的路旁,或立在山间的岩隙,见证着我们来自自然又复归于自然的必然。一棵棵古树与逝去了的时空衔接了起来,照见了我们与生活、与历史、与自然休戚与共的存在;见证着一代代小城人与小城一起,随万物蓬勃走来,紧紧拥抱着生命,在归向“无”的洪荒里,寻找“有”的所在与意义。

沧海桑田,万物历历而来,又渐去渐远;千回百转,生命层层打开,又重重虚化。我在古城的街巷中走神,却循着一棵棵古老的树木,追溯到了些许生生不息的源头。惊蛰这天,生命又从深渊的彼岸涉水,活了千年的、死了千年的,都从这一天的黑暗中,感知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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