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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来了古麻刺朗国王,结果就回不去了…… | 文化随笔

 老鄧子 2019-07-18

2019年第四期封面

来自古麻刺朗国

文 | 林那北

      三坊七巷中,年代最久远的商家,能找得到姓名并保留下故居的,要算黄巷四十二号的葛氏家族了。

      但严格说,葛家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商人,他们的祖先甚至不是汉人,而是古麻刺朗国的国王斡刺义亦敦奔。

古麻刺朗国在哪里呢?

      这个国家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翻遍任何一张世界地图,都别想把它找出。可是先前,至少明朝以前,它却是确切存在的,具体的地点在菲律宾棉兰老岛。时间有点远了,差不多是六百年前的事。六百年前是明朝永乐年间。永乐三年至宣德八年,即1405—143年,在长达二十八年的时间里,出生于云南昆明的太监郑和,受朝廷派遣,曾七下西洋。去干什么?说法不一:寻惠帝、耀兵示富、联印抗蒙、巩固海防、寻找麒麟、 发展贸易等等等等。其他几种理由姑且不论真假及效果如何,贸易却确实很好地发展了。其实自汉代开始,中国就有船只航海南下,唐宋之后,“海上丝绸之路”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到了明朝,情况有变。朱元璋立国之初,因为担心前朝残部勾结海外势力卷土重来,建立了一个“朝贡贸易”制度,规定凡海外来中国贸易的,必须具有外国“表文”和明朝“勘合”的“贡舶”,就是要遵守指定的航路和港口,不得擅自轻举妄动。海上贸易显然因此受阻,但也从未间断。明成祖朱棣称帝后,因为“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他和朱元璋有类似的担心也不足为奇,不过还是有所改进,把原先的“有来无往”改为“有来有往”。

      我们所“往”的是什么呢?茶叶、丝绸、陶瓷、漆品、铁具等等。而带回的则是国内稀罕的珍禽、宝石、香料、金器之类。物物交换,参与这种形式贸易的双方,一定要把他们说成“商人”,其实也未尝不可。

      古麻刺朗国一定包含其中。

      从地图上看,菲律宾棉兰老岛东临菲律宾海,西接苏禄海,南连苏拉威西海,北邻保和海,交通如此便利,郑和舟师经过时,没有道理特地绕开。郑和兄妹六人中,他排第三,小字三保,人称“三保太监”或“三宝太监”。东南亚一带,至今仍保留许多以“三宝”命名的遗迹:三宝城、三宝庙、三宝亭、三宝井。而现在的棉兰老岛上,也有一座城镇,叫“三宝颜”,它与郑和应该也多少有点关系吧?

      只是不知道那时彼此间究竟“来”了多少,又“往”了多少,没有记载留下。

      有记载的是郑和行程很远:穿过太平洋、印度洋、阿拉伯海,最远的甚至抵达非洲东岸和红海海口,途中经过三十多个国家。

      有记载的还有郑和的船队很庞大:两百多艘,分宝船、马船、粮船、坐船、战船等数种船型。其中宝船最大,“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一丈等于三点三三三米,这么一算,吓人一跳,那是六百年前啊。而其余的船只也不小,马船长达三十七丈、宽十二丈,粮船长二十八丈、宽十二丈,最小的用于抵御敌对武装及海盗侵袭的战船,首尾 长也达到了十八丈。而人员,以第四次下西洋为例,“军 二万六千八百名”。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势,大中华强大的兵力与财富所显示出来的力量,毫无疑问渐渐渗透进了沿途各小国的政治事务中。自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后,外国来明廷朝贡的使臣便络绎不绝。永乐十八年,即1420年,那时郑和已经完成五下西洋了。十月,古麻刺朗国国王带领妻子、陪臣以及众多南国特产也来了。他们是随同归国的中国使者张谦,先坐船抵达福州,再千里迢迢奔赴北京,向明成祖朱棣虔诚朝拜。

      明朝廷对此肯定很受用, 朱棣下诏封斡刺义亦敦奔为 “古麻刺郎”,又慷慨赠予印诰、冠带、仪仗、纱罗、鞍马和金织袭衣,给王妃则赐冠服,其他各位陪臣也没空手,各赐受了彩币、衣服、文绮等物。

      给出一堆金银财宝后,财大气粗、春风得意的明成祖似乎还没尽兴,便又在奉天殿大摆宴席,好酒好菜将这群异域来客好好款待了一番。

      第二年四月,国王该回国了。离京时,明朝廷又赠大批金银钱和丝织品。本来挺高兴的,宾主双方都其乐融融,亲切友好的气氛上下弥漫。不料,在回国途经福州时,斡刺义亦敦奔却突然染病而死。染什么病?暴病还是在北方寒冬中早已积下顽疾?没有哪本书有记载。而为什么来访与回国都要途经福州,却不太难理解。

      郑和七下西洋,七次都在福州长乐太平港停留数月,然后从这里告别国土扬帆而去的。太平港是郑和船队离国启航的最后停泊港口和航行的计程起点。

      长乐别称“吴航”,以善造船闻名。永乐元年,朱棣刚一登基,为了南粮北调、打击倭寇和准备郑和下西洋等诸多需要,就命福建都司造海船一百三十七艘。第二年又造五艘。永乐五年则改造海运船两百四十九艘,永乐六年和永乐十七年再分别造宝船四十八艘和四十一艘。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在长乐造出的呢?不得而知,但至少,郑和舟队每次出行都要在长乐停泊的目的,除了为等待东南季风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则是为了修造船舶。当然,目的还有其他,比如招募水手。长乐濒海,当地人水性好,体格健。壮年男人于是被一批批招进舟师,随船而去,又跟船归来。漫长的二十八年里,西洋的万顷波涛与这块土地竟因此产生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的关系。

      而离长乐两百多公里之外,就是泉州。

      泉州刺桐港的海外贸易兴盛曾长达数百年,宋元时达到顶点,成为“涨潮声中万国商”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和东方第一大港。只是明朝实行海禁后,撤销了包括泉州在内的三市舶司,洪武四年(1371 年)至二十七年(1394 年)朝廷又连续四次下达“片 板不许入海”的禁令。但来华进贡者,却不在禁止之列,泉州和福州两地,仍是许多异国朝贡者停泊靠岸的首选之地。为此,福建地方官特地在福州城东南面的河口建造了宽敞壮观的进贡厂和柔远驿来接待他们。宽敞到什么地步呢?《福建市舶提举司志》记载:“进贡厂房屋:锡贡堂三间,会盘方物于此。承恩堂三间,察院三司会宴于此。控海楼一座三间,厨房一所。尚公桥一座。碑亭一座。仪门三门。运府提举司会宴堂三间。待夷使宴堂三间。更楼一间。守宿房五。库内香料三间……”而柔远驿,“前厅三间,两边卧室六间;后厅五间,两边夷梢卧房共二十七间……”

      有朋自远方来,而且携奇珍异宝毕恭毕敬来奉献,何乐不为?既然来了,人被迎进柔远驿住下,贡品则运入进贡厂先贮着。然后,福建官员在承恩堂大办宴席,先美餐吧,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再登上漫长的进京驿道。

      清乾嘉之际福州有一本根据本地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拼凑成的话本面世,叫《闽都别记》,作者署名“里人何求”。书中写到麻刺朗国人的船只初泊大桥下的内港时,福州人看到这些长相怪异的“番鬼”,竟吓得不轻,甚至病倒。而孕妇见了他们,“皆惊冲生下鬼子”。按书中描写,麻刺朗国人长得真不怎么样:“青面獠牙,发如朱砂,凸嘴仰鼻,形状如鬼怪、夜叉。”确实够吓人的。鼓楼法海寺是当时安顿古麻刺朗国人的地方,寺旁有一巷,据说原名“番鬼巷”,后来觉得不雅,才改成现在的“宦贵巷”。

      ——夸张的民间传说而已,却从另一角度渲染出古麻刺朗国人来临时的奇特情景。

      但无论官员如何盛迎还是民间如何惊吓,这个国王最终还是死了,死在福州。归国的船可能都已经扬帆,可是他却再也登不上去了;故国宫殿专属他的宝座也许仍然金碧辉煌,可是他却再也坐不回去了。雕栏玉砌依然在,人面却不知何处去。王妃、王子、众臣的哭声响起,萦绕在五百多年前的福州上空。当地人对他们不再有惊恐,投去的目光中,纷纷多出了几许同情。

      不过这个不幸的国王还是获得不坏的待遇:明朝廷立即派礼部主事杨善前来福州祭悼,赐予斡刺义亦敦奔谥号“康靖 王”,又命福建地方官为他建造茔墓,按王公的规格安葬于西门外茶园山,春秋致祭。《福州府志》“冢墓”卷中就有记载:“康靖王墓在草市都茶园山。”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明成祖病逝,斡刺义亦敦奔的继位者刺苾国王,还念念不忘明朝皇恩,于这一年十月,派叭谛吉三等大臣奉金表笺来中国,献上长颈鹿和珠宝。之后,由于海上倭寇盛行,以及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古麻刺朗国的朝贡之路断了,与中国渐渐疏远。

      倒霉的是那些陪臣。好不容易出一次国,好不容易遍尝中华美食好酒,又凭空收受一堆礼物,正高兴得晕头转向载歌载舞,猛然间,形势急转直下,他们走不了,他们有家不能回了,他们得永远留在异国他乡替亲爱的国王守陵。

      这些陪臣取“葛”为姓,最初的住地在康靖王陵墓西边的洪塘,其子孙的生活费用一直到明末都由朝廷供给。有钱有田,日子过得真不错,平时也没什么事可忙,春秋时记住祭一祭地下的国王就行了。可是,他们不可能永远这么悠闲下去,毕竟春夏秋冬不尽更迭,他们的呼吸吐纳渐渐就与当地人融到一起,一样走科举路,一样为官经商,一样婚丧嫁娶传宗接代。

      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时候从洪塘搬进到三坊七巷来居住的呢?据说是在清康熙年间。

      葛焕,号蔚庵,就是这个人,在母亲去世后,因为担心父亲住在偏僻的洪塘太寂寞,便在城里购下房子。这个“城里”是否就是指黄巷四十二号?没有确切的记载。住在这里的葛氏后人说,以前葛家大院远不止现在这种规模,而是大多了,占地上万平方米。当然,很可能不是一次性购下的,而是逐渐扩大,扩大到一定程度后,精力财力都足够丰厚了,就又推倒重建——不是一般的建法,很有讲究的,是按天干地支、北斗七星的布局精心设计建造的,前后共建了十七年零九个月才完成。大院里本来确实有七口井、一个斗。遇大旱,即使整条巷的人都来他们家挑水,那井也总是清水不竭。但现在房子或卖或倒,不但一点点萎缩破败,连井也只剩下一口了。

      翻史料一查,葛焕其实不过一个儒林郎,六品,官不大,俸禄也有限,他哪来这么多的钱购下如此豪宅?据说除了因为他们祖上出过不少进士、举人,纷纷在外为官之外,更重要的是还出过一位大盐商,脑子好用,手段精明,挣得盆满钵满。这位盐商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葛家原先在光禄坊仓角头建有一座葛氏祠堂,里头供奉着祖先牌位,也修过族谱,这与当地人并无二致。可惜在 “十年动乱”中族谱烧掉了,祠堂则被推倒建了小学。

      至于那座康靖王的陵墓,非常遗憾,葛家人最终也没有将它守住,那里,现在同样被一所小学所取代了。

      年长一些的人还记得,国王的陵墓前有石翁仲、石马、石羊等等,分别排列陵墓两侧,相当气派。石人穿明朝朝服,文武各一,还立有石碑一座,上面写着字,字如蝌蚪,却是他们完全看不懂的——难道是古麻刺朗国的文字?

      解放初期,福州市曾组织文物考古人员来勘访,试图找到墓地。海外也有一些专家先后来函查找康靖王墓地,然而,至今仍是失望。

      一个外国人,匆匆地来,匆匆地死,怎能苛求历史的皱褶里能够更多地将他的痕迹刻入?唯余星星点点的记忆淡淡弥漫着。

      也许,五六百年的烟火散尽之后,长眠这块土地下的斡刺义亦敦奔,他的灵魂,早已随着万里清风,飘回遥远的故国了。

      但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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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第四期总第2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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