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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今:沙漠与我

 若飞若扬1963 2019-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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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前,接到詹从沙漠里寄来的第一张照片时,我的心,立刻便起了温柔的悸动。是日落时分,自焚成鲜红色的夕阳圆又大,壮烈无比地立在干干净净的天幕里,广袤无边的沙漠,以不含任何杂质的闪烁金光旖旎多情地铺陈出一片安静绚烂的风情。 

  心旌动荡,带着两岁的孩子泥泥,千里迢迢地飞赴大漠,住进了詹为我们母子安顿好的小白屋。 

  住下没几天,尚未领略到大漠浪漫的风情,便看到它大发雷霆那无比狰狞的丑恶面貌。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和地,在一份诡谲的寂静里,酝酿着一场令人战栗的阴谋。先是洁白无瑕的天空无缘无故地被污染成邋里邋遢的灰黑色,接着,粉末状的细沙心怀叵测地飞满一天一地,每一寸空间,都变得迷迷蒙蒙的,然后,风势由弱而强,由缓而急,由漫不经心而变为嚣张跋扈,沙漠里无数无数的细沙,被巨风卷起,形成了一波一波状至骇人的沙浪,排山倒海地击向小屋,无依无靠的小白屋,起了地震般的撼动,好似随时随地都会被连根拔起,飞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和稚龄的孩子蜷缩在单薄的沙发上,簌簌发抖,想起了万里之外的亲人,想起了那无数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日子,眼泪便无法控制地簌簌掉落,那种悲酸已极的感觉,使骨髓都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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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沙漠风暴,从来不曾长久留驻。 

  次日,艳阳高照,沙漠恬静似湖,细沙金光闪闪,一切的一切,谧静而又温柔,曾经汹汹来袭的风暴,竟像是一场梦,来去匆匆,了无痕迹,原来,原来呵,人世间的恐慌和悲伤,是可以在蓦然回首间成烟化云的! 

  此后多年,总把人生的不如意当成是沙漠的风暴,耐心而又乐观地期盼着骄阳重现的日子。 

  在异乡的生活安定下来后,一日,我和詹决定驾车深入沙漠核心,好好观赏大漠的风光。 

  驾着车子横越沙漠的感觉,美丽而又恐怖。 

  大漠那种一望无际的惊人辽阔,使人茫茫然地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车子漫无目的地驶着、驶着,当东南西北的景致毫无变化而又一成不变地再三重复着时,使人不由得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里产生了一个心头发毛的疑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在沙漠里迷路,非同儿戏,当食水与食物用罄后,便是葬身沙漠的时候了。车子直直地驶着,驶着,突然,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曲线玲珑的沙丘,这一个个好似横陈着的裸女,使原本奄奄一息的大地,突然有了生命,有了活力,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脉搏的跃动,聆听到大地呼吸的声音。你目瞪口呆地看着大自然这一个一个鬼斧神工般的雕琢,心里满满满满都是喝彩声,人生,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刻板,只要刻意寻找,总会有令人心折的变化。以后,在多次不同的沙漠行旅中,我曾在干渴得几乎变成秋天残叶的当儿,找到生命的泉水———绿洲,我也曾不止一次在有如死亡般的孤寂中看到繁华如梦的海市蜃楼。 

  在绝望中出其不意地碰触到希望,而在希望中又难以逆料地落入绝望中,起起落落而又落落起起,沙漠之旅,表面上体验的是旅行的种种苦和乐,实际上,品尝的却是人生的种种得与失。 

  离开沙特阿拉伯时沙漠已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深深地镶嵌在我记忆的宝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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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我背着行囊把足迹印在他乡他国的土地上时,沙漠依然不屈不挠地通过其他方式给予我人生的教诲。 

  在摩洛哥,我进入了撒哈拉大沙漠,和游牧民族柏柏尔人一起住在简陋的帐篷里,看到了沙漠最最浪漫的一面。骆驼,毫无心机地坐在帐篷外头,帐篷主人奥斯曼生起篝火,煮茶,对于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来说,水、糖和盐,珍贵如金,可是,这一夜,奥斯曼却慷慨地让我和詹分享他加了糖块的红茶,蘸了盐粒的烙饼。大漠寂寂无声,骆驼的嘶鸣是大地奏出的交响曲。我们和奥斯曼语言不通,但在共饮热茶、共啃大饼的这一刻,我们却以无声的心曲,款款地交流着。奥斯曼微笑地指指上面,我随意抬头一望,一颗原本静如死水的心,立刻狂乱而又狂烈地跳了起来,啊啊啊,星星,星星!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多、更大、更亮的星星!多得惹目、大得炫目、亮得耀目!灿烂已极的星光,将沙漠映照出一片虚幻的美丽,我在恍惚间变成了童话世界里的主角,生活里曾有过的倾轧和不快、生命里曾有过的挣扎和眼泪,都远去了、模糊了、不复辨认了。在这空旷的大漠里、这绚烂的星光下,我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平生第一次,我发现:单纯地活着,仅仅只是单纯地活着,竟是如斯美丽,如斯美丽呵! 

  在往后的日子里,当阴霾的乌云遮去了我头上那一爿亮丽的天空时,我总刻意让思绪回返到大漠这个满天星星的夜晚,重新回味那种宁静达于极致的感觉;而这,总能很好地帮助我驱除心中抑悒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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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到位于中东的杜拜去,旅游促进局的职员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我参加“骑骆驼游沙漠”这个观光节目,被他说动了心,然而,一来到现场,立刻便后悔了———骑着骆驼在指定的路线里彳彳亍亍,商业气息着实浓厚浓厚得令人窒息!可是,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只好勉为其难啦!那天,刚下过一场多年罕见的雨,空气微湿。骑在骆驼上,看到千篇一律的景致,百无聊赖,心生怨意,只盼旅程早点结束。骑着骑着,正昏昏欲睡时,倏忽看到天边闪出了一道彩虹。啊,色彩斑斓的彩虹,真真实实的一道彩虹!沙漠缺雨,彩虹却又是雨的象征,要在沙漠见到彩虹,简直比拾到金子还要困难!然而,眼前,这两者居然不可思议而又完美无缺地结合在一块儿!那道璀璨夺目的彩虹,气势磅礴地横跨天边,将阔阔阔阔而又一无所有的沙漠映照得亮亮亮亮而又豪华奢丽,笼罩在这非真似幻、扑朔迷离的景色里,我泪盈满眶,心中涌满了对大自然的赞赏。 

  啊,看似平淡无奇的旅程,却有着出人意表的惊喜。自此了解,凡事不该囿于成见而心生抗拒,时时随遇而安,处处有奇趣! 

  沙漠,精深博大,是我终生学习不辍的一部字典,一部活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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