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仲強 “做啥去哩?” “做个啥去。” 当你行走在陇中,在那隐藏于大山褶皱中的无论哪个村庄,你都会听到这种既亲切又十分古怪的话语,这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所使用的话语,这让不熟悉它的人如坠入云雾,不知对方之所云,甚至误认为是江湖“切口”,而它的使用者却如使用镢头一样得心应口,其意自明:“咳,不就是打招呼问候的意思么?” 不过,如果你对一个外国人也用这话语打招呼,便有干涉他人隐私之嫌。同样的问候语还有如:“你吃饭了吗?”,如果对方是外国人,便会理解为你要请他吃饭。 “你大到阿达去了?” “阿代” “他来了就说我寻他着哩” “阿代” 如果从文字的角度,这对话真是十分地古怪,说了也好象等于沒说,但是对于这言语的使用者,意思全然明白:兩个“阿代”,不同的意思就在于不同的声调中,不懂得这种言语的人是絶对分辨不清的。 这种言语有时还颠三倒四: “你知道不?”、 “知不道”。 这种不规范语言在陇中的乡村话语中比比皆是。我初以为是我们乡间父老在语言使用上的不良习惯,及至后来读了有关的书,方知这种倒装句式是语言发生学上的普遍现象,在汉藏语系的民族语言中普遍存在。 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蓦然间,顫悠悠的“花儿”便从花氆氌般鲜艳的山坡坡上飘飞而来:大力架牙壑里过来了,心上的艳姑哈见了;艳姑哈脚大着坏了。脚大手大你甭嫌谈,走兩步大路时干散⋯⋯ 这是一种地道的地方话语,它的使用范围在各乡村间,因此可以把它称为“乡村言语”,以示与生活在都市的人们所使用的言语不同。 乡村言语和都市言语并无本质的区别,但它们在使用中的语境、语感乃至语法确有着极大的不同,这种不同最终形成了使用者心境的不同。在都市人心目中,乡村言语是一种俗气的、粗糙的、即将被文明淘汰的言语,它们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做为都市言语的参照糸,以证明都市言语的高雅。而乡村人把都市言语统称为“洋话”,一个“洋”字,透露出对都市言语的轻蔑――轻蔑它没有根基、没有久远感和本土感。 在乡村言语中,历史上的舶来品均被冠以“洋”字:肥皂叫“洋碱”,水果糖叫“洋糖”,留声机叫“洋戏匣子”,甚至日日饭食不离的马铃薯也被称为“洋芋”。而如“摩托”这类音译词汇,他们觉得读起来拗口,索性来个形象加会意,径呼其曰“电蹦子”。他们的这种造词法,倒使未来的语言学家省去了许多考据的繁琐。 相对于“洋话”的当然是“土话”。“土话”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在听到它的同时,就能嗅到浓烈的乡土味儿,那是阳光下蒸腾的泥土味儿、菜花味儿、麦秸味儿、羊粪味儿、旱烟味儿、汗腥味儿,连同浓烈的话语混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个村庄特有的味儿。如果你经常奔走于乡间,就甚至可以嗅出这村和那村味儿的不同。这之间只有极细微的差别,要分辨它们,还得要有相当的经验。 庄农人在使用自己的言语时,总是透出一种豪气。他们在相互交谈时,把韵脚咬得瓷瓷实实,或抑扬、或顿挫,这其间便有了音乐的律动、有了秦腔的韵味--那最能表达西北人性格的古老戏曲就是从这言语中生发出来的。 乡村言语用来骂人也显得格外简洁而精致:“倯”! 骂人者仅用一字便解了恨,被骂者也像吞了苍蝇般难以消受,不过,这个字的原本意义是“懒惰”,其实骂得很紳士,并无粗鄙之嫌。这个字被汉代大学问家杨雄收录在《輶轩使者别国方言》一书中:“陇右人名懒曰倯”。我们的乡间父老以勤劳为立德之本,所以懒惰者便为人所不齿,引申而为凡有不良习性者皆曰倯。 穿花蛺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初读杜甫这首诗,便觉似曾相识,原來,这“款款”一词,竟是陇中乡间人经常掛在嘴边的词儿:“把电壶款款个提上!”“兀人走路时款款个的” 这款款一词不知是诗圣流寓甘肃时向老乡学來的,还是老乡读了他这诗,觉得好就收进了自己的话语?不得而知!不过《广雅》中说:“款,诚,爱也”。由爱而惜,也自在情理中。 “阳婆婆,红烙烙,我给你烙个油馍馍。”每当冬日的太阳从大山后升起,把光明连同温暖洒向开始律动的山野时,那些拾柴娃儿、放羊娃儿们就会同太阳进行这种亲密的对话。他们没有机器猫之类的玩具,便自然而然地把情感投向大自然。在孩子意识中,太阳就是位慈祥和蔼的老婆婆。文艺家们在研究儿歌时,总是把它解释为一种文学创作手法,即拟人化,不过,乡间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不赞成这样的解释,他们坚信太阳是有生命的,太阳是一位女性长者。就在写这篇短文时,碰巧看到这样的记载:《中国巫傩史》的作者林河先生在民间考察时,搜集到这样一个神话:远古时代,有一对恋人,男的叫月亮,女的叫太阳。月亮想和太阳成亲,便追赶太阳,太阳妹妹羞红了脸,月亮哥哥也追白了脸,所以,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白的。这是一则很值得注意的神话,它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遥远的事实,那就是母系社会的曾经存在。 我们生活在乡间的父老们、兄弟们、姐妹们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情感真实地记录在自己的话语中,又真实地传承了下来。 他们是文化的收藏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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