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四大文体,比较而言,赋是最难写的。从诗经算起,三千多年,能写诗的人有几百万人,甚至近千万。到民国末年,有人统计:仅有名气和影响较大的诗人就有三千之众。但写赋的人,从古至今不过千人左右。大家和名家就更少了。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以赋观诗,较若纷至沓来,气猛势恶。故才弱者只能为诗,不能为赋。”古代凡有成就的赋家,无一不是大学问家和大作家。如两汉时的五大赋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蔡邕(yōng),本身都是语言学家,而且精通文史哲,乃至天文地理。有句话说“千金难买相如赋”,然谁听说有“千金难买李杜诗”的?由此可见一斑。明朝著名文论家谢榛说:“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又必精于六书,识所从来,自能作用。”什么叫六书?就是专门研究汉字、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及假借等六种条例的书。清代大学者阮元,在《四六丛书序》中说:“综两汉文赋诸家,莫不洞穴经史,钻研六书,耀采腾文,骈音丽字。”也就是说,赋作者不仅要了解经史六书,还必须有囊中取物般驾驭语言的能力。像司马相写《子虚赋》和《上林赋》时,“闭门谢客,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而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后而成。”可见写赋确实不易。古人主要是受客观条件限制,如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等。而今天交通方便、信息快捷、电脑一开,什么都可以查,只要端正态度肯努力,还愁写不成好赋!但毕竟万事开头难。那么,我们初学者怎样写赋呢?我的体会是: 第一:战略上要藐视,战术是要重视。写赋是有难度,但我们不能被困难吓倒,要敢字当头,明知赋难写,偏向赋山行!还要有点班门弄斧的精神,不怕别人笑话,写一篇不行就写二篇、三篇,有志者事竟成。但在战术上一定要重视。赋是高档次的韵文,除了文字功底以外,肚子里还真得有点“货”,否则不敢率而操觚。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读书,多积累,“广读胸中有本,勤写笔下生辉”。扬雄说过:“能读千赋则善赋”。 第二:用诗的语言写文章。就是把写文章要说的话,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写完了就是赋。可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甚至八言穿插使用。我的头三篇习作《酒赋》、《中国烹饪赋》和《中华瑰宝赋》,都是这样写成的。网投《中华辞赋》后全部被采用。 第三:会写律诗的人,都能写赋。因为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偶,而对仗骈偶恰恰也是辞赋创作的要点之一。但远不像格律诗那么严格,除律赋外,讲平仄,而不必字字细究;要对偶,也无须句句求工。但是韵脚必须讲究仄押仄,平押平,因为押韵是辞赋和散文的主要区别。一篇赋能一韵到底最好,亦可一段一个韵,如果中间转韵,一定要衔接好。通篇之中应尽量避免重复的词组和成语,原则上也不能有重复的字做韵脚,特别是一段之中,更应避免重韵。 第四:做好“角色”转换。从写文章到写赋,虽然谈不上隔行又隔山,但也确是一个很大的飞跃。万事开头难,写一二篇可能不像,但坚持写下去就一定会成功。因此,心理和思维上都需要有一个适应即“角色”转换的过程,完成这个过程就会“船到桥头自然直” 了。 第五:用现代语言写赋。我们写赋不是给古人看,也不仅是给今天的人看,还希望能传给后世人看。历史的发展有时是曲折的甚至还会暂时“倒退”,而语言的变化和发展只能越来越简洁明了,决不会“返古复奥”。因此,不妨用大众化乃至口头语写赋,让多数人一看就懂,一听就明白。如拙作《诗品赋》:“诗人,纵非国家栋梁,亦乃民族精英。可以缺钱财,不可缺道德;可以无权势,岂可无良心!”这样的白话,连文盲也听得懂。 无典不成赋,但一定要深入浅出,切勿用生、怪、僻之字和典故。一寸光阴一寸金。让人一边读一边查字典、找注释多麻烦,除非有守株待兔的耐性! 我个人看法,最好写骈体赋、文赋和诗体赋,容易贴近时代的语言习惯和特点。古赋艰深古奥,律赋严格呆板,不宜提倡。骚体赋也尽可能少写,每句中间都有个“兮”字,已不适合今天的语言习惯。特别是年轻人多有反感。在句式上,不妨打破四、六言,来他个三、四、五、六、七言“一齐上马”,相间交错,突出参差美,或用诗散相结合的体式,这样的赋作读起来才会有声有色,起伏跌宕,更显生动活泼,有滋有味,令人不厌其读。 第六:把议论写进赋中。《文心雕龙·诠赋》:“赋者,铺也。”即铺采摛文,体物浏亮。但是只有铺陈没有议论,必然平淡,缺少生气,试想铺而无采,怎能浏亮?何谓议论?议,就是设问,论,就是自答。《岳阳楼记》“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再如《为学一首示子侄》:“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更多的是不设问,直接定论(或先定论后反问)。拙作《饮食营养赋》:“位卑言贱,也得吃饭,有理不在言高;官高位显,自行如厕,无礼岂不荒唐?”“花天酒地,饱食终日,得意忘形,鲜有长命百岁,何足为道为羡?村夫野老,饮食有节,随遇而安者,每见仙风道骨,不亦天慨地慷?!不难看出,铺陈和议论交错相间使用,不仅生动活泼,而且写出了激情和感慨,引人入胜,让读者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第七:“千万别忘了感慨。”赋和诗一样,题材十分广泛,万事万物,无一不可入诗,亦无一不可入赋。以咏物寄意为例,咏物是手段,寄意是目的。一首好的咏物诗或赋作,必须具备三个优势: 1、形象鲜明生动。作者须用形象思维和空灵思维,加上准确的意象选择,才能做到体物浏亮,形神兼备,如《赋品》之说:“秀色可餐,文成珠绿”;“朗如行玉,清若流泉”。从而收到寄意达志的艺术效果。 2、构思奇妙,造语新颖;文辞秀美,语言精粹。如《赋品》:“丽辞雅义,错彩镂金”;“选言有路,宝若琼琳”。如“霜叶红于二月花”,美不胜收,令人陶醉;“一枝红杏出墙来”悦人耳目,动人心魄。 3、述史状物,我在其中,物我相融,相得益彰。这是咏物诗赋的最高境界。“只为春光增艳丽,何曾有意做花王”;“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都是借牡丹抒发情怀或某种感慨。有议论,必有感慨,有感慨才有顿悟,有顿悟才可能出警语,正所谓飞瀑之下必有深潭是也!苏东坡《赤壁》二赋,之所以千秋不朽,不仅因为如此,而且赋中有我,超然物外:“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且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感慨、顿悟、境界恰如云霞出岫,灿然生辉。再看杜牧《阿房宫赋》:“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非顿悟何也?又非警语何也?读此二人之赋,对于如何学赋、写赋,真是大有裨益! 强调一下,在写赋时尽可能加入议论、感慨,以求顿悟和升华。如拙作《诗品赋》:“嗟夫!难哉,诗人之难不在作诗而在做人;不在务实而在求真;不在当今耀誉而在后世传吟;不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在己所欲也难施于人;更难在不违心犹不得不违心也!故而君子欲成诗,富当以善施为道,贫当以无求为德。心清如玉,不必聪明到秃顶;志坚如铁,何妨容貌似愚蠢! 一篇成功的赋作,不仅要符合辞赋体裁的要求,还必须有真情,有思想,有见识,有感慨,有顿悟,最好还有警语。这样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诗贵个性美,辞赋何不亦然哉?! 第八:只要你动笔写赋,就一定能写成。头两篇可能写的不像赋,怎么办?①请人指点,反复修改;②继续写,千万不可打退堂鼓,“坚持就是胜利”,只到写成为止。但有一点仍须强调:把质量放在首位。没有质量就没有数量,更没有生命。诗不厌精,赋不厌细。取材尽可能避众避高,多辟蹊径。这样才有可能写出感情,写出思想,写出意境,写出个性。食髓知味,读赋识人。为吟诗而吟诗,为写赋而写赋,都是作品成功的大敌。当然实在写不出来的,也不要勉强,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才是最明智的态度。 【附】:名赋欣赏 曹植《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日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遢,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记曰:植初求甄逸女不遂,后太祖因与五官中郎将,植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下。时已为郭后谗死。帝仍以枕赍植。植还,度轘辕,息洛水上,因思甄氏,忽若有见,遂述其事,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燮按:植在黄初,猜嫌方剧,安敢于帝前思甄泣下,帝又何至以甄枕赐植?此国章家典所无也。若事因感甄而名托洛神,间有之耳,岂待明帝始改?皆傅会者之过矣。 宋玉《神女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玉曰:“状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振绣衣,披裳,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披服,脱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而不安。澹清静其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扬音而哀叹!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奁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邃。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 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并序》 大夫登徒子侍於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娴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娴丽,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辞,所学於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 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美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 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宋玉《风 赋》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幢,经于洞房,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状,直惨凄惏栗,清凉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殴温致湿,中心惨怛,生病造热。中唇为胗,得目为篾,啖齰嗽获,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嵇康《琴賦》并序 余少好音聲,長而翫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勌。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是故復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並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眾器之中,琴德最優。故綴敘所懷,以為之賦。其辭曰: 惟椅梧之所生兮,託峻嶽之崇岡。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鬱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於昊蒼。夕納景於虞淵兮,旦晞幹於九陽。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勢,則盤紆隱深,磪嵬岑嵓。互嶺巉巖,岞崿嶇崯。丹崖嶮巇,青壁萬尋。若乃重巘增起,偃蹇雲覆。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蒸靈液以播雲,據神淵而吐溜。爾乃顛波奔突,狂赴爭流。觸巖觝隈,鬱怒彪休。洶涌騰薄,奮沫揚濤。瀄汨澎湃,蜿蟺相糾。放肆大川,濟乎中州。安回徐邁,寂爾長福澹乎洋洋,縈抱山丘。詳觀其區土之所產毓,奧宇之所寶殖。珍怪琅玕,瑤瑾翕赩。叢集累積,奐衍於其側。若乃春蘭被其東,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陽,玉醴涌其前。玄雲蔭其上,翔鸞集其巔。清露潤其膚,惠風流其間。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閑。夫所以經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願愛樂矣。 於是遯世之士,榮期綺季之疇,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遊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飛。邪睨崑崙,俯闞海湄。指蒼梧之迢遞,臨迴江之威夷。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餘輝。羨斯嶽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慕老童于騩隅,欽泰容之高吟。顧茲梧而興慮,思假物以託心。乃斲孫枝,準量所任;至人攄思,制為雅琴。 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鎪會裛廁,朗密調均。華繪彫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絃以園客之絲,徽以鍾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揮手,鍾期聽聲。華容灼爚,發采揚明。何其麗也。伶倫比律,田連操張。進御君子,新聲憀亮。何其偉也。 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參發並趣,上下累應,踸踔磥硌,美聲將興。固以和昶而足耽矣。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白雪,發清角。紛淋浪以流離,奐淫衍而優渥。粲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沛騰遌而競趣,翕韡曄而繁縟。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鬱兮峩峩。怫惘煩冤,紆餘婆娑。陵縱播逸,霍濩紛葩。檢容授節,應變合度。兢名擅業,安軌徐步。洋洋習習,聲烈遐布。含顯媚以送終,飄餘響乎泰素。若乃高軒飛觀,廣夏閑房,冬夜肅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纓徽流芳。於是器冷絃調,心閑手敏。觸批如志,唯意所擬。初涉淥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堯,終詠微子。寬明弘潤,優遊躇跱。拊絃安歌,新聲代起。歌曰: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遊。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響以赴會,何絃歌之綢繆。 於是曲引向闌,眾音將歇。改韻易調,奇弄乃發。揚和顏,攘皓腕;飛纖指以馳騖,紛澀譶以流漫。或徘徊顧慕,擁鬱抑按;盤桓毓養,從容秘翫。闥爾奮逸,風駭雲亂,牢落凌厲,布濩半散。豐融披離,斐韡奐爛;英聲發越,采采粲粲。或間聲錯糅,狀若詭赴;雙美並進,駢馳翼驅。初若將乖,後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時劫掎以慷慨,或怨娇而躊躇。忽飄颻以輕邁,乍留聯而扶疏。或參譚繁促,複疊攢仄;從橫駱驛,奔遯相逼。拊嗟累讚,間不容息。瓌豔奇偉,殫不可識。 若乃閑舒都雅,洪纖有宜。清和條昶,案衍陸離。穆溫柔以怡懌,婉順敘而委蛇。或乘險投會,邀隙趨危。譻若離鹍鳴清池,翼若浮鴻翔曾崖。紛文斐尾,慊縿離纚。微風餘音,靡靡猗猗。或摟批擽捋,縹繚潎冽。輕行浮彈,明嫿暩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绵飄邈,微音迅逝。遠而聽之,若鸞鳳和鳴戲雲中;迫而察之,若眾葩敷榮曜春風。既豐贍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終。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之無窮。 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邀以嬉。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嘉魚龍之逸豫,樂百卉之榮滋。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肴兼御,旨酒清醇。進南荊,發西秦,紹陵陽,度巴人。變用雜而並起,竦眾聽而駭神。料殊功而比操,豈笙籥之能倫。 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鵾鸡遊絃。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下逮謠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別鶴。猶有一切,承間簉乏,亦有可觀者焉。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若論其體勢,詳其風聲;器和故響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痺,絃長故徽鳴。性絜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盪心志,而發洩幽情矣。是故懷慼者聞之,莫不憯懍慘悽,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樂者聞之,則欨愉懽釋,抃舞踊溢。留連瀾漫,嗢噱終日。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萬石以之訥慎。其餘觸類而長,所致非一;同歸殊塗,或文或質。總中和以統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動物,蓋亦弘矣。 于時也,金石寢聲,匏竹屏氣。王豹輟謳,狄牙喪味。天吳踊躍於重淵,王喬披雲而下墜。舞鸑鷟於庭階,游女飄焉而來萃。感天地以致和,況蚑行之眾類。嘉斯器之懿茂,詠茲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厭,信古今之所貴。 亂曰: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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