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
作者：刘荒田
张爱玲有文《姑姑语录》，开列出多条隽语，把这位上海滩平凡女性“清平的机智见识”表现得活灵活现。其中有一条：“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读了，莞尔之余想到，“文武双全”云者，有若干级别。 从古到今，文章厉害的人物多如牛毛，如司马相如，失宠的陈皇后阿娇为挽回皇帝的心，请求他写《长门赋》，所赋润笔高达千金。至于武的，“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的张飞，我辈读小人书时就崇拜备至。“下马写露布，上马杀贼”，如辛弃疾，他不但是一代词宗，还是勇将，曾率五十多人袭击几万人的敌营，擒拿叛徒。这是高级的文武双全。 在分工细密的现代社会，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从谋生着眼，专精于一门技艺就难得，没必要强己所难，非要做到“武能够驾驶F35战机，文能够设计神级软件”。于是，像张爱玲的姑姑一样，以“写信”之文，“纳鞋底”之武，来设计人生的一个部分——专业以外，正规上班以外的业余时间，未尝不是维持自我感觉良好的办法。 不能不承认，芸芸众生中，越是难以在追求财富、声名、权力方面出人头地的，越需要拥有若干使自己骄傲（哪怕只是一阵子）的东西。设若反过来，晚年返顾平生，无一处可供矜夸，就有点儿那个，即使自顾不暇的旁人未必在乎，因为“彼此彼此”的缘故。而况，对“并无足观”的大多数人口，民间早已备下安慰的谚语。以我的家乡为例，有这些：“石头瓦片皆有三年运”，“并非时时裤穿窿，终须有日龙穿凤”，“每条虫子都有一片叶子”。 要问，我从“姑姑”文武上的长项悟到什么？那就是：任何个体都渴望有所成。限于主客观条件，哪怕你年轻时登临高峰之际，发过气吞山河的豪语，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壮志次第折旧，到油腻中年，对付得了抵押贷款和信用卡账单已颇吃力，哪里腾得出时间从事文武双修？是故，降低标准是必然的，只要不为自己的苟且找借口，拒绝从事与“远大理想”不搭界的“小事”，我们就应予以关注，鼓励。 我曾在巴士站邂逅一位同胞，他和我打招呼，说在唐人街某次活动见过我。我装作一见如故，谈起来。才一分钟，他就圆滑地从问“最近忙什么”过渡到详述他“在忙什么”，家里花园的兰花已有128盆，照料这些名贵品种，耗去多少精力，花开得、香得那么迷人。我赞美过，说：“什么时候要去开开眼界。”他马上说，无任欢迎！就明天！我说，不一定，但以后会争取。第二天我事忙，没去成。晚间他来电话，大吐苦水：“我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把和朋友饮茶，打麻将都推掉了，待在家哪里也不敢去……”我大吃一惊，他成就感如此之满，不找机会排遣不得了。然则，有什么不好吗？难道我们不应替他搔搔心理的痒？惠而不费的善举，我们却往往以“谁又为我叫过好”为理由推掉。 进一步说，“满足”之为感觉，哪一种成功投射到内心，并无明显差别。船头横槊赋诗的曹孟德是豪迈的；写出让接信者感动得涕一把泪一把的信难道不得意？即使未必够格选入《尺牍精华》。纳出又好看又耐用的鞋底，做出合脚的鞋子的祖母，对小孙子说：“来，试试。”老人家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时，快乐会少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文士吗？ 记住美国名作家莫利的告诫：“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按照你的方式度过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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