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我是在一个相声的定场诗辑选里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那是2008年，正值我颠沛流离，亲友反目，无枝可依的时候。诗本言志，可是恰逢自身遭遇与这首诗的情境相符，于是乎对于这首诗越读越喜欢。
之后我查了一下，出处竟然是我从来就喜欢的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一方面觉得顺理成章，一方面有嗔怪自己读书不细致。
明末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与凌蒙初所编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三言两拍》。这套书极为好看，是我少年时就深爱的集子。这套《三言两拍》，几百年来被曲艺界不停演绎，经久不衰。
这首诗，出于《警世通言》的第十八卷“老门生三世报恩”。在诗后边跟了一段话，也尤为精彩：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为军师，佐武王伐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蹉跎不遇，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冯梦龙这人忒了不起。他一生著作无数，几乎部部都是经典。除了《三言》之外，还有：
话本·讲史类（长篇历史演义）：《有夏至传》、《东周列国志》、《两汉志传》、《平妖传》、《新列国志》、《盘古至唐虞传》；
民歌类：《童痴一弄·挂枝儿》、《童痴二弄·山歌》、《夹竹桃顶真千家诗》；
笔记小品类：《智囊》、《古今谈概》、《情史》、《笑府》、《燕居笔记》；
戏曲类：撰作的有传奇《双雄记》、《万事足》二种；改订的则有《新灌园》、《酒家佣》、《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梦磊记》、《洒雪堂》、《西楼楚江情》、《三会亲风流梦》、《双丸记》、《杀狗记》、《三报恩》等散曲、诗集、曲谱类：《宛转歌》和诗集《七乐斋稿》，均已失传，《太霞新奏》、《最娱情》、《墨憨斋传奇定本》等；
时事类：《王阳明出生靖难录》、《甲申纪事》、《中兴实录》、《中兴伟略》；
应举类：《春秋衡库》、《麟经指月》、《春秋别本大全》、《四书指月》、《春秋定旨参新》；
其他：《寿宁待志》、《折梅笺》、《楚辞句解评林》、《牌经》、《马吊脚例》等。
宋明理学兴起之后，官样文章越来越无趣晦涩。而冯梦龙则是在那个年代，开出的一朵奇芭。
冯梦龙，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生于万历二年，南直隶苏州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书。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他生下时在世界的西方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与之遥相呼应，中华也出现了许多离经叛道的思想家、艺术家，如李贽，顾炎武，黄宗羲等。李卓吾、汤显祖、袁宏道等等一大批文人，以他们惊世骇俗的见解，鲜明的个性特色，卓绝的艺术成就，写下了中国思想史、文学史上璀璨的篇章。他卒于南明唐王隆武二年，也就是清顺治三年，终年七十三岁。在这一年的前后，有许多很有成就的文学家，如凌濛初，侯峒曾、黄淳耀、黄道周、吴应箕、夏允彝、祁彪佳、刘宗周，阮大钺、王思任，杨廷枢、陈子龙、夏完淳等等，在战乱中死去。一场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在清兵入侵的铁蹄下夭折了。
他少小读书，五十七岁时，才补为贡生，次年破例授丹徒训导，七年升任福建寿宁知县。四年以后回到家乡。按照一般传统看法，他的一生并不成功。可是，冯梦龙却在这之余，完成了他的浩瀚而伟大的成就。他受李卓吾的影响，敢于冲破传统观念。提出：“世俗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他认为通俗文学为“民间性情之响”，“天地间自然之文”，是真情的流露。在《叙山歌》中，他提出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文学主张，表现了冲破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特质。他认为“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通俗小说可以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这些见解对鄙视通俗文学的论调是一个有力的打击。
纵览他的一生，虽有经世治国之志，但他不愿受封建道德约束的狂放，他对“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卓吾的推崇，他与歌儿妓女的厮混，他对俚词小说的喜爱等都被理学家们认为是品行有污、疏放不羁，而难以容忍。因而，他只得长期沉沦下层，或舌耕授徒糊口，或为书贾编辑养家。
他说：“富贵无根本，尽从勤中得。”一生勤奋，使他成为了中华作品最丰富的著作者。
清兵南下，在天下动荡的局势中，冯梦龙对反清积极进行宣传，刊行《中兴伟略》诸书之外，还以七十高龄，亲自奔走反清大业。冯梦龙在崇祯年间任寿宁知县时，曾上疏陈述国家衰败之因。清顺治三年春忧愤而死。
除了这些，冯梦龙也曾经有一段激荡的爱情，而且所爱还是青楼女子候慧卿。以至于后来，“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这用情就不是一般文人游戏之作可比，终是后悔啊：
“早知这般冤债谁肯惹？”
至情的结果是多情反被无情恼，大病一场后，敌不过相思无可奈何，也不过是“单相思万万不值半文钱”。
不能娶意中人，就写大量的诗歌散曲来怀念。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他在《挂枝儿》卷二《感恩》篇附记：“余有忆侯慧卿诗三十首，末一章云：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
真个是“相思四季都尝遍”。
所以，他在作品中写情，动人肺腑：
“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好象没有哪一个朝代的妓女能象明末那样享有极大的殊荣，文人争相与之结交，千金买笑，引以为荣。秦淮八艳的故事我们也曾讲过，董小宛、陈圆圆、卞玉京……被卖入那等地方也是身不由己。但她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丝毫不比大家闺秀差；见识抱负，在国破之时，甚至于高于那些道学须眉。正是如冯梦龙这些真正看得透的读书人，他们识破了假道学，看穿了虚伪的观念，敢爱敢恨，才有了那些千古绝唱。
正因为看透了，所以冯梦龙才能写出开篇那样的世故诗篇：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是啊，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躲躲雾霾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