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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之花

 七老爷施政 2019-07-22

作品欣赏

幽 深 之 花

 洪  放

野   花


诗人张执浩让我喜欢。他有首著名的《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写得多好!每读一回,我都想流泪。我也想做那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想在村头,看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想做一个永远都不愤世嫉俗的人。这多好!

诗歌无非就是心灵最深处折射出来的光亮。早些年,当我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因为偷吃了邻家的香瓜而吓得不敢回家,晚上无处可睡,便躲在村前的油菜田地。油菜茂密,菜角纠缠,形成了一张青色的网。我躺在田沟里,仰着头,努力地向上望。先是黑暗,然后黑暗加深了恐惧;恐惧再回头浓密了黑影,如此交替,我几乎要从田沟里爬出来。但就在那一瞬间,从茂密的菜角之网中,一粒粒豆子大小的光亮,像猫的爪子,悄悄地伸进来。光亮抚摸着我的额头,向下,到达我的嘴唇,下巴,胸部;再往下,一直到脚。我慢慢地就安静了。村庄上油菜田里的安静,是和着虫鸣的,是织着清香的,是浸润着苦难日子后总能生长的诗意的。

一如张执浩在高原上的吟唱。做一个老父亲多么幸福!同样,做一个躲在油菜地里的孩子多么幸福!以至于多年后,我回到栀子沟,还想躺进油菜田里,但茂密的油菜拒绝了我——她们比从前更密,更深,更安静!

雁   鸣


大雁具有“五常”之德:“群起群飞,携幼助孤,仁也;失偶而寡,至死不配,义也;依序而飞,不越其位,礼也;衔芦过关,以避鹰隼,智也;秋南春北,不失其时,信也。”古人如此看重大雁,事实上是从人的角度来考量的。人是万物的中心,因此,所有的思想与价值标准,均从人的本心出发。从这个意义上看,对大雁甚至对其他事物的评价,也只是人心的一种观照。而这些被评价的事物,他们永远生存与生活在自己的天空与疆域,他们遵从的是他们自己的法则与规度。

每年春天,第一声春雷刚过,夜晚,大约八九点钟,乡下的油灯已灭,这时,刚刚躺上床的人便听见从天空中传下来的雁鸣。雁鸣遥远,带着关山千重的风霜;雁鸣苍茫,携着冬去春来的艰苦;雁鸣清寒,如同木铎,叩击着乡村之夜与亘古人心。雁鸣每年都来,而乡村上倾听雁鸣的人却每年都不一样。逝者已入黄土,雁鸣成为黄土上的露珠。而生者,去年在雁鸣中遐想的人,今年已在异乡。

雁有五常之德,然而,南方大地空旷无边,对于雁,乡村上人们更多地看见的是时间。时间带来的雁鸣,同时也带来温暖与春天。雁鸣一起,青桐发芽,老楝树返青,土地的腥味更加浓重。说书的人回到村里,故事被绾结在眉毛上,而秧苗和后园里米粒般生长的春茶,充溢着他的眼神。抬头南望,雁影还挂在天空之上。他想起那些大大的“人”字,“之”字,说书人一笑——这些雁聪明着呢,它们也是读过很多很多的古书的,也是唱过很多很多的戏文的。那么,它们也是经过很多很多的生离死别的。

如此想,雁鸣就成了南方大地的一部分。它们秋去春来,阅读这清苦的人间风景。

倒   影


 倒影里有人间的气息。我是说河水。正是黄昏,淝河被天空压低,倒影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来。而那些真实的事物影像,却渐渐消失。往往是——我们更多的关注倒影。因为虚幻更接近于想像与心灵。

钓鱼的人近乎树桩。黑漆漆的,枯坐着。不言语。因此,鱼啜食的声音大于他们的声音。河水的声音大于鱼的声音。天空压下来的声音大于河水的声音。

而这一切,对于我,如同简约的小道排斥诗歌,如同石桌石椅排斥爱情。我只看见河水中的倒影。它们以铺陈之势,涌进胸廓。倒影粗放,大写意般,将云彩与山峦次第呈现;而云彩的边角上,或者山峦的最右边,那棵树,千百年了,古怪嶙峋。谁也不可能知道另外的故事,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对别人的故事作出合理的注释。想懂了这一点,便对黄昏有了更深的悲悯。

我时常在小径上停下步子。台阶有些湿滑,各种植物都安静且有秩序。昨天经过的木槿,今天开出了粉白的花朵。木槿需要倾斜。倾斜便有古疏之美。早年乡下园子的篱笆,便是木槿的天堂。木槿微苦,辛辣,但一样是大地的清供。万物皆有定数,因此万物不绝。而人心往往僭越定数,所以人心不古,百年无非一瞬。唯有倩影,他们也收纳了木槿,高大的槐树,香樟,低处的书带草,羽葵,以及正在草叶上闭目的蚂蚁,蚱蜢,还有树头上青色的鸟鸣……

走  马  岭


注定之地。一生中,总有一些地方,你无法回避。比如走马岭。桐城龙眠山中的一座低缓的山峰。山上树木寥寥,茶地正开出黄白的茶花。前年种下的灵芝,如今被收获后仍有遗漏。只是灵芝无水,枯寂如同老僧。沿茶棵间的小径往上,便是祖宗们的坟茔。走马岭,从此成为了血缘中的源头。

八年前,在栀子河边,整个家族的人,没有谁曾想到走马岭这个名字。那时,祖茔在村庄之东,桐花开放,青草葳蕤。清明时节,祖茔上纸灰飞作白蝴蝶,被一方塘水映照。我们已习惯于在那个地方,与祖宗们见面,聊聊村庄上的事情。但是,村庄消失了。祖茔也随之迁移。走马岭,忽然之间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祖茔迁移之路。冥冥之中,走马岭被烙上祖先们的名字。松树,榆树,杉树,与桐花完全不同的风景,却一样亲切,安宁,沉静。我后来有一天问主持迁坟的父亲:如何就选了走马岭?

——祖宗们托梦的。父亲一句话,听似轻描淡写,却极隆重。

父亲老了。父亲主持完迁坟事宜后再也没去过走马岭。每年春天,我们上去,杜鹃花一年红似一年,祖茔渐渐回到了桐花中的模样。阳光澄澈,天地空旷。我们立在祖茔前,偌大的走马岭,缓慢展开古老的道路——每个人都试图进入血缘的源头,而最终,在巨大的沉寂面前,我们永远成为时间的失败者。相对于祖茔,时间已进入黄土,已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而相对于站在走马岭上的我,时间如同流云,我只是马蹄下的一缕轻风。

午    后


将阳光折叠再折叠,午后,我站在大厦的顶层露台上,阳光奇妙地从云层中绕了个弧形,然后,它到达葡萄、金银花与对兰,同时也到达我的头发、脸与身体。我努力地将其折叠,然后塞进身体中寒冷的部分。即使夏至已过,湿热弥漫。而身体内寒冷的部分,依然存在。它蛰伏在骨头之后,顽固,游离,放荡而深入。

由此,我想到阴影。一个在阳光中的人想到阴影,这构成了一种生活中难以解释的悖逆。但是,只要稍微贴近事物,我们就能窥破奥妙。葡萄向下的叶片,含着忧郁;而对兰,朝向阳光的叶片,光滑,洁净;但背对阳光的叶片,却布满斑点。金银花开始枯落,阴影藏在根部,一些黑色的小虫子,栖息其中。在远处,其实也还在露台,红杉停止在一米的高度,阴影限制了它的扩张。与它邻近,凌霄花举着杯盏,承接自上而下的雨露。然而,它最终被杯盏中的那一片深色区域遮蔽。我们往往看见的,都只是光亮照亮的那一切。而阴影,却往深处行走。

没有人能抵挡它的脚步。

因此,午后,我企图折叠阳光。用它制成勺子,圆圈,细微的探针,水壶,能够到达花心的雄蕊,一只能张开的锄头……藉着它们,到达阴影与寒冷。当然,它们必须存在。而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便是阳光的折叠。

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此刻,站在露台,悲悯咬住了内心。寒冷正在扩大,折叠的阳光,仅仅一瞬间,就回到了傲慢的直线。而回头,阴影正覆盖过来,像一场暴雨,和暴雨前的一切。

野   史


天空低垂,野史正是在这样的天气,从乡村的南头一直往北,不断弥漫开来。野史如同野花,毫无节制地生长;野花如同野史,恣意狂放,却在进入册页与镜头那一瞬间,遁迹泥土。

栀子沟流了上百年。亚先生捻着胡须。对于村庄来说,栀子沟就是历史,亚先生就是历史。最小的村庄史,构成了南方大地的漫游史。亚先生沉默片刻,说:“应该三百年了。”他是说村庄,说先祖自江西迁来,时间倏忽而过,甚至不如一根枯枝。枯枝能让我们看见来年的清翠,而时间,亚先生说:“去祖茔上看看吧,那些黄土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是,他们醒来过吗?”

野史中,从来没有人醒来。所有人都睡着,睡着倾听后来者的叙述。故事永远属于后来者,属于村庄上对于年成、旱涝、丰歉、生死等等的解释。你信吗?其实信与不信,史都在那儿。村庄只需要一个解释,至于解释有无道理,就像抬头看月。月缺了,月圆了,连黑漆巷子里独居的瞎眼六爷都承认:一切毫无道理。日子只是日子,被天空压着,被泥土托着,被河水洗着,这就是村庄——野史里给每一个村庄一段方言,甚至一段故事。但,事实上,睡去的人,从不过问天亮;劳作的人,从不企求安息。

野史就是野史。说完了,便成为鸡叫、狗吠,便成为苋菜、黄瓜,便成为投塘自尽的女人、拐走姑娘的放蜂人、参军后再没回来的青年、忽然从北方跑来的亲戚、一个窝在稻场草堆里的异乡家庭、那个会唱歌却突然哑了的民师……天空低垂,只有这样的天气,村庄才沉在野史里。也只有这样的天气,村庄才成为野史的一部分,成为野花举亮的黄昏的一部分。

然而,最终,都消失了。野史被村庄填进了树根,而村庄,被野史抹去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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