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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又春《庄子·人间世篇》解说

 龙潭今语 2019-07-28

四、人  

  本篇先讲六个寓言,最后是一首短歌,篇名“人间世”,一般都认为就是“人世间”的意思,《奥义》却批评为“谬解”,说《人间世》“意为:人'间’于世,'间’读去声,动词。”对此作了极其详尽的论证,颇有说服力。我则以为,内容是讲“人间于世”的文章,用上“人世间”这样一个篇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所以这不是一个值得辩析的问题,明确内容是讲“人间于世”就行了。——至于本篇的主旨,有人认为是“描述人际关系的纷争纠结,以及处人与自处之道”,王船山概括为教人如何“涉乱世以自全”,这大概不会有错;所以《奥义》说此篇是庄学的“处世论”。 

4·1-1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解说】

这里说的仲尼,就是孔子,颜回是孔子最喜爱的学生,但本寓言是借用这师生二人的名字来说事,不必同史实挂钩。——这寓言很长,全是对话,这只是开头两组对话。

1、 头句说的“请行”相当于“辞行”,但不能据此就认为“请”字有“辞”义:这“请”字是“请求允许干什么”的意思,所以“辞行”的意思单落在“行”字上。——接下两句中的“之”字是动词,去义,“卫”指卫国;“奚为焉”是问“去干什么”。

2、颜回的回答不好懂,必须注意的有:

开头两个“其”字句无疑是对“卫君”的陈述,即是颜回介绍他“闻”到的有关卫君的情况,但需注意两点:一,“其”字在这里与其认作指代卫君的代词,不如说是助词,因为可以不要的,两句都加上这个字,是表示停顿,让主语“卫君”凸显出来,同时对后面的语词(谓语)起“加强的作用”,提示读者注意;二,“年壮”和“行独”对言,这“年”字必不是指年龄,而是借作“佞”(《大戴礼记·公符》:“祝雍曰:'使王近于民,远于年,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其中“年”字就是借作“佞”,指佞人);这里不是对卫君做褒扬,故“行独”必不是“行为独特”义,而是“行为怪异”的意思;因此,“年壮”是说心地狡诈伪善得厉害(“壮”是盛大、旺盛义)。——可见两个“其”字句是从内在心性和外在行为两方面概括卫君的为人,暗示这是一个“失道之君”。

“轻用其国”和“轻用民死”两句的“用”字,是“对待、处置”义(《墨子·贵义》:“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其中“用”字就明显是这用法),充当状语的“轻”字自然是轻率、不审慎的意思。所以这两句同前面两个“其”字句不是并列关系,也不是那两句的推论,而是为那两句所作的论断作举证。——注意:“民死”是“轻用”的宾语,故实是指“人民的死活”;两个“轻用”句是并列关系,两句后面都各加了一句或两句话,是因为都需要对“轻用”做个补充交代,这交代的话不便一起放到后面说,就这样安排了:“而不见其过”,是交代“用国”亦即处理国事时刚愎自用,既不听从忠告,又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其“轻用”就在于此;“轻用民死”后的两句,则是指出他“轻用”的严重后果,从而也是说明“轻”的程度之大(“死者”前可加“以致”二字,后句的“如”字是“往”义)。

“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这是孔子曾经用以教诲颜回的话,前两句是条件复句的压缩表达(“国”字后可添加“则”字),三句总的意思是:治理好了的国家对人才的需求,自然没有处在混乱中的国家那样迫切了,所以希望得到用武之地的有抱负的人,必然从前者流向后者,这就像病人总是奔向医生家亦即医生家门前多病人一样(“去”和“就”是反义词,分别是离开和趋向义;“之”是充当复指词,“疾”指病人)。所以颜回讲完这意思后,就说他是遵照孔子的这个教导决定去卫国的。——注意:“思所行”的“思”是借作“司”,“所”是“各得其所”这说法中的“所”,适宜的意思;“庶几”是表示可能兼期望的副词,常译作“也许”,“瘳”是病愈义。 

辨析

1、 “其年壮”句,我未见有人做过注释,《今注》和《方注》都翻译为“年壮气盛”,《正宗》翻译为“正在青壮年时期”,傅佩荣译作“正当壮年”,都以为“年”字是指“年龄段”。——我以为,这里无须交代卫君的年岁,而且,将这样理解的“年壮”和“行独”对言,明显不合适。

2、 我上面有意回避了“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句,现在这里补做解说。《今注》说其中的“国”字是衍文,把它放到括号中,还有人据此认为“以”犹“已”,已经的意思。我则认为,“死者以国”乃是“以国死者”的倒文,指谓“因国家(被他弄得如此糟糕)而死的人”。这样理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量乎泽”,一般都认为是“布满了泽地”的意思(《正宗》就译作“从大泽中量取草芥”),《吕氏春秋·期贤》中也有这个说法:“无罪之民,其死者量于泽矣。”(高诱注:“量,犹满也。”)但我觉得,认为这个“泽”字是《管子·地员》篇里“芬然若泽若屯土”句中说的“泽”,可能更好一些,因为据郭沫若等集校:“沫若案:故'泽’当假为'萚’。《说文》:'草木凡皮叶落陊地为萚。”这样,“量乎泽”就直接是“数量像落在地上的树叶一样多”的意思(“乎”通“于”,“于 ”通“如”),如此状写死亡而又无人收殓的百姓之多,比之于说“布满了泽地”,显然要好得多;而且句末“若蕉”的“蕉”通“樵”,指干树枝,更只同这个理解相配合。

3、 《今注》对末尾两句作注曰:“'思其’下通行本缺'所行’二字,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李氏本'其’下有'所行’二字,'则’字属下句,较他本为胜,当据以补上。”我以为,补上“所行”二字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注明这里的“思”字是借作“司”,主持、掌管义,这样,前句“愿以所闻思()所行”的意思就清楚明白,放在这里又十分妥帖了,否则,用“思”字作解,是很难解说得“文从字顺”的。《今注》给出的此句的译文是:“希望根据先生所说的去实行”,就不仅文句别扭,意思也不够明确,“思”字的含义更没有得到体现和落实。——《方注》依从今本,此句的译文是:“我想根据先生所说的去思求救治卫国的办法”,这意思同这里的“行”字主要是针对“去之”还是“就之”而言,明显“隔了一层”。

译文

颜回去见他老师孔子,向孔子辞行。

孔子问道:“去哪里?”

颜回回答道:“准备去卫国。”

孔子就问:“去干什么?”

颜回回答道:“我听说卫国国君为人狡诈伪善得很,行为表现则独特怪异:处理国事十分轻率,非常自负,从不承认自己有错;还一点不把民众的死活放在心上,以致老百姓因国家昏暗而死的多极了,被抛在荒野的尸体像树叶一样,随处可见。那里的人民真是走投无路啊!我曾听先生您说过:'治理好了的国家,就可以离去了;处在昏乱中的国家,就应该奔向之:医生家门多病人。’现在我就是想根据您的这个教导而采取相应的行动。也许,我去了还可能使卫国得救吧。”

【缺4·1-2】

 4·1-3

[孔子继续说]“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解说】

这几句也用“且”字领出,是从颜回目前享有的“人望状况”,也即他的言论的权威性或者说“被接受的可能性”方面,预测和论证他此行将是凶多吉少。——这是讲“去不得”的第三个理由了。

1、 头句是个很长的判断句:主语是从“德厚信矼”起,直到“之前者”为止这个多达三十一字的“者”字结构,而且这个者字结构是指事(人的一种行为表现),其“内部”有两个小转折和一个大转折。注意:

“德厚”的“德”字是“同心同德”的“德”,即是“心”的同义词:如果这个“德”字是道德义,“德厚”与“信矼”并列着说就不合逻辑了。——“信矼”的“矼”字是坚硬义,可引申为诚实义,故“信矼”是说信誉不错。

“未达人气”是说他前述两个美德尚未得到众人的一致赞扬;“未达人心”是说他的“盛名远扬了也不争名夺誉”这个好品质也未得到普遍认可。

“而”字是转折连词,后面十五字是说,他在这人望还不够高的时候,竟然勉为其难地去到一个残暴之人面前夸耀式地宣讲仁义道德、法制规范之类的道理主张:“绳墨”是泛指“规范”,“言”有学说、主张的意思;“衒”通“炫”,显示、夸耀义。

谓语只是“是以人恶育其美也”这个短句:由于主语太长,所以先用个“是”字复指一下,然后才说出谓语。其中“人恶”是“以”的宾语,指谓“别人的过错或劣迹恶行”,“育”是衬托、陪衬义,“美”是”“恶”的反义词。

2、接下一句不过是顺便对头句作个带评论性的补充:“命”是借作“名”,又用作动词了;“之”是指上述“那种人”的行为表现;“菑人”是动宾词组:“菑”读栽,通“灾”,害义。——此句中,“命”的主语(施事)似乎就是上句中说的“暴人”,但我以为,从后文看当是泛指的“人”,可译作“人们”,只是未予说出:后句(“反之”句)明显是陈述普遍规律,又是从此句引出的推论,就不会是“单称判断”,只能是普遍命题。

3、头句无疑是针对颜回当前的情况而发,即主语中描述的那种人乃是隐射颜回,所以做了第二句的补充后就接着说第三四句。注意:“菑人者”是指人而不是指“菑人”其事了。——句末的“之”字就是它的复指词可以证明此解不误。“反”字是“反过来”的意思。 

辨析

1、开头的长句,《今注》断为两句(在“而”字前打句号),翻译为:“而且,一个人虽然……但……,即使……但彼人并不明白。如果你强用仁义规范的言论在暴人的面前夸耀,他就会以为你有意揭露别人的过恶来显扬自己的美德,而认为你是害人。”——《方注》的标点同于“今注”,但译文很不相同:“而且你虽然道德淳厚、诚意着实,但并不了解卫君其人的意气;不与世人争夺美名令闻,而并不知晓卫君的心意。如果你勉强用仁义法度的言论陈述于卫君的面前,这是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他会认为你是在害他。”

2、有两点需要说明:“衒”字,在通行本中作“术”,我以为,这是因为“术”的繁体字是“術”,与“衒”形近而误。“以人恶育其美”句中的“育”字,通行本作“有”,《今注》作者据他人说改作“育”,并且以为是借作“鬻”(音同通假)。 

译文

[孔子继续说]“况且,当一个人为人厚道、恪守信用的美德尚未得到众人一致的赞扬,虽然享有很高声望了但不争名夺誉这个好评也未得到普遍认可之时,他就勉为其难地跑到一个暴人面前去宣讲仁义道德、法制规范之类的道理主张,那将被视为拿别人的错处来反衬他自己的美德,人们只会认为那是害人的。害人的人,对方一定会反过来害他。因此,你恐怕要被人害了!

 4·1-4

[孔子继续说]“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解说】

这是讲“去不得”的第四个理由,所以还用“且”字开头。——前文讲了三个理由,使用的论据都是颜回“行前的状况”,或者一般道理,这一段就转而从颜回到了卫国后会有怎样的遭遇方面作预测和论证了。注意:

1、 开头两句明显是说:况且卫君要是真喜欢贤人而讨厌不肖者的话,他哪用得着向你征求不同意见呢?即头句中的“苟”字是假设连词(相当于“如果”),省去的主语是“卫君”;后句中的“而”字同“尔”,“用”是介词,介出行为赖以进行的凭借;“异”指“异议”(即对卫君举措的批评意见);“以”是助词,起舒缓语气的作用。——孔子这样说,说明他做了两个预设,一,颜回去卫国必首先是求见卫君,好当面向他进言;二,卫君要是一个“近君子而远小人”的、愿意听取不同意见的人,他才会接见颜回。这当然符合实际,再想到卫君如果是个能够纳谏的人,他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可知孔子这是曲折地指出:你想去规劝卫君,只怕连见都见不到他。

2、 所以接下的两句是说:因为你得不到向卫君当面进谏的机会,卫国的王公贵族们就一定会前来围攻你,唇枪舌剑地指责你的过错。——“若无诏”的“若”相当于“你”;“唯”是表示原因的副词,等于说“只(就)因为”;“诏”指卫君的“召见令”(君主的命令叫“诏”);“王公”本是指王子公爵,后来也用来泛指达官贵人;“乘人”是“乘虚而入”的缩略,此指“趁着颜回无从进言之时”;“斗其捷”的字面义是“比赛谁的本事大”,这里是指争相指摘颜回(“斗”有比赛、揭露的义项,“捷”有战利品、成功的义项)。注意:这里预设了,王公们是卫君身边的一群小人(“不肖”),他们只会逢迎卫君,是造成卫君昏庸的原因之一,也是因卫君昏庸而形成的“既得利益者”集团,因此他们必定为卫君的错误辩解,对颜回前来见卫君甚为恐惧,抱反对、阻扰、刁难的态度。这在孔子,是不必挑明的。

3、 “而目将荧之”以下五句,是讲颜回面对那些人“斗其捷”时可能做出的反应,意思是:那时你的目光将转为迷惑,面色将变得和缓,说话开始迟钝起来,态度一定露出恭顺,心里则准备同他们和解了。——“荧”是光亮闪烁的样子;“平”有平息、平定义,这里是暗示开头的“大义凛然”的气势会逐渐消退;“营”通“萦”,“缚住”义;“形”是显露义(“喜形于色”的“形”);“成”有成全、和解义。

4、最后六句不好懂,我的体认,前三句是评估颜回作上述反应可能收到的效果:“是”字是复指前五句;“以火救火,以水救水”是比喻地指出,你这样表现只会使他们更加“斗其捷”,让自己更加处于不利地位,决不会促使他们对你稍微友好一点的;第三句是顺便给这种表现起“益多”这样一个新名字(起得好)。于是后两句也好懂了:“顺”是沿着同一方向发展下去的意思,“始”指最初状态,故头句是说:你开头这样表现,他们向你“斗其捷”就会没个完;所以接下预测说:因此,你将终于被他们看作是,也即论定为一个不讲信用的、厚颜无耻的人。注意:此句中的“以”字是动词,相当于“认为”,“若”是“以”的宾语,被提到句首了;“不信厚言”则名词化了,即是指谓不讲信用的人(“不”是表示否定,“信”是“讲信用”的意思;故后接的“厚言”应是借作“厚颜”,或“厚颜”之误)。——最后的结论自然是“(若)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了。注意:此句的措辞说明,“斗其捷”的“王公”不是“暴人”卫君,孔子只是断言,王公们向卫君汇报颜回的到来时,必定把他描述为一个“不信厚言”者。 

【辨析】

1、 这段前四句,《今注》没有作注,只是翻译为:“如果说卫君喜爱贤才而厌恶不肖之徒,何用你去显异于人呢?除非你不向他谏诤,否则卫君一定会抓着你说话的漏洞而展开他的辩才。”《方注》做了三个注:“而:你。”“诏:进谏。”“王公:指卫君。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辩。”其译文同《今注》的几无区别(只是加了一句不必加的话)。——看来,两位译者都没有读懂“异”字和“若唯无诏”句,以致做出了这样的误译。

2、最后三句,《今注》的译文是:“开始时依顺他,以后就永远没个完了。如果他不相信厚言诤谏,那就必定会死在暴人的面前了!”《方注》的是:“如果按照开始时的样子不断地诤谏下去,你恐怕虽有忠诚之言却不被信用,那就必定要死在卫君的面前了。”有个名家作的转述是:“你的违心顺从一旦开始就再难中止。你未获信任却多嘴强谏,必将死在暴君面前。”——三者互不相同,又都同我的理解相去甚远,究竟哪一个最为可取?读者自有判断,我不多作分析了,只想还说个意思:孔子在这里用个“(若)无信厚言”的说法,是不是有意呼应他前文做的(颜回)“德厚信矼”的设定?这问题的回答如果是肯定的,对于我的解读是不是一个有力的支撑? 

译文

[孔子继续说]“再说,卫君如果真是一个欣赏贤者厌恶不肖之徒的人,他哪用得着来向你征求意见?所以,你去了卫国决得不到卫君的召见。这样,卫国的达官贵人就会乘机向你展开围攻,唇枪舌剑地指摘你的错处;到那时,你的目光会游移迷惑,表情不再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话则多半是作辩解和表白,面容会显得无可奈何,心里则准备同他们和解了。但你的这种表现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可说是以火灭火,以水止水,也即通常说的“多上加多”。这情况一经开始,将是愈演愈烈而没有个完的,所以你一定会被他们论定为“不信厚言”之徒而上报给卫君,最后被卫君处死。

 4·1-5

[孔子继续说]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解说】

1、 想读懂这几句,首先要明确头两句是接着上文末句说的,即是举出从前两个类似的案例来(关龙逢是夏桀的贤臣,因尽臣下之诚而被夏桀斩首;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因忠谏而被纣王割心),说明你颜回好心不得好报死于昏君手下并不奇怪。——因此,这两句是个“独立的意群”,可以认为“昔者”后面省去了一个“有”字。

2、后几句是说明第一二句所述“事件”的原因:第三句头上的“是”字是指代关逢龙和比干,全句(“是皆……者也”这个长句)意在告诉颜回:此二人就是同你一样的忠义之人;后句其实是说:就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被自己“尽忠的对象”处死(所以特意在“挤之”前加“因其修以”四字:“修”是上文说的“修其身”的缩略,“以”相当于“而”,“挤”是陷害义)。注意:“修其身”是努力于修养德性的意思:这个“身”字是指(自身的)品德;“以下”等于说“以臣下的身份”,“伛拊”是爱护的意思;“人之民”即“人君的百姓”:“人”字可特指“人君”;“拂”是违逆义;“挤”是损伤的意思。——但更须注意:“是好名者也”句的主语“是”字,是上述情况的复指词,“好名者”是指事,非指人,故此句是说:这就是好名的结果。

3、这一段仍然用“且”字引出,是因为可以说是申述“去不得”的最后一条理由。 

辨析

这段话,我未见有人对开头两句的作用,亦即此二句同上下文的联系,作过注释和讨论,《今注》和《方注》不是例外。《今注》前三句的译文是:“从前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蓄德以在下的地位爱抚人君的民众……”《方注》的几无区别。——这样翻译似乎不错,但明显没有交代出孔子说头两句的意图,前头不加承接上文的话,后面用“是因为”引出第三句,给人的印象就好像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本来就是夏桀杀关逢龙和商纣杀王子比干的原因。这,是否说明译者对原文的理解“不到位”? 

译文

[子继续说]“(其实,昏君处死进谏的忠义之士,是有先例的,如)夏桀之诛杀关逢龙,商纣之诛杀王子比干:关逢龙和比干两位都努力于德性修养,常以臣下的身份去关爱人君的百姓,又敢于以居下位者的地位违逆居上位者君主的意志而诤谏之,所以君主会因为他们执著于修身而除掉他们。这就是追求好名声的结果。

 4·1-6

[孔子继续说]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解说】

1、 这几句不再是申说颜回不能去卫国的理由了,之所以“突然”提起已经做了天子的唐尧和夏禹还要攻伐丛、枝、胥敖和有扈等四个小国的故事,是要显示儒家尊奉的圣人也难免有求名求利之心,以此指证这两个欲求乃是人之常情;所以很快就小结说:“是皆求名实者也”,还用一个反问句加以强调(此句中的“独”字相当于“岂”、“难道”;“闻”字是知道义)。——“国为虚厉”、“身为刑戮”两句是说尧、禹把那些国家变为废墟,并杀戮了那些国家的君主;后两句中的两个“其”字是指代尧和禹;三个“实”字是指的国土、财物等“实物”,所以“实”字在这里乃相当于“利”(“实”的初义就是指财物)。

2、 这段话最要注意的是末尾几句。——没读懂这几句,就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讲前面那几句。

“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句(这“胜”字是克制、制服的意思),似乎显得重复,可以不说的,竟特地加以点明,后面还追加个“而况若乎”句,为什么?——我以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追加这后一句,即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不由分说地”、间接地断言:你颜回不惜冒生命危险去卫国诤谏卫君,必是出自求名之心,希望自己也被人们视为像关逢龙、比干那样的“忠烈之士”。——这同时也是向颜回表示:我上面说的这些理由,你可能都懂得的,但你还执意要去卫国,那我就只能这样解释了。明乎此,为什么要讲前面一堆话的问题,也就彻底解决了。

接下说的“虽然,若必有以也”又是什么意思?——我的想法是:这里,“以”字是用作名词,是指人行事的原因,也即根据,或者说凭借、手段;据此可知,“虽然”不是表示转折关系(前后两句的意思谈不上有转折),而是表示“顺从关系”,就是说,这个“虽”字相当于“唯”,“虽然”等于说“惟其如此”,更展开一点说就是:(看来,)就因为你想求得这种美名,你是执意要去卫国了。这样理解,“以”字的具体含义也明确了:不是指“去魏国”的根据,而是指达到“去的目的”的手段。所以“以”字句应该翻译为:那么你对去后该怎样表现一定有个打算、设想。——因此才又加了末一句:其中“尝”字是试义,“尝以”相当于“何妨”;“语”是告诉义;“来”是句末语气词。 

辨析

1、 “国为虚厉,身为刑戮”两句,《方注》的译文是:“使这些国家变为废墟,百姓成为厉鬼,国君都被杀死。”;《今注》的意思无别,只是第二句作“人民死灭”。——我以为:这里不是要揭露尧、禹的残暴,而是要说明他两也“求利”,而把人民都杀掉并不能获利,所以“虚厉”当是指谓“无人居住之地”(可译作废墟),即这个“厉”字是借作“里”(“里”的初义就是指有人居住的地方、界域)。又,“身为刑戮”中的“身”是与“国”对言的,所以相当于“人”,即应是指国君其人:“国”、“身”两字前都明显可以添加“其”字的。

2、 《今注》在注中说,末尾三句中的“以”字“犹谓”,给出的那三句的译文是:“虽然这样,你一定有你的想法,且说给我听听”。——《方注》注曰:“以:用来谏劝卫君的办法”,其译文是:“虽然如此,你此去必有规劝暴君的办法,且试着说给我听听。” 

译文

[孔子继续说]“从前,有过唐尧攻伐丛、枝、胥敖和夏禹攻伐有扈等四个小国,使得那四国国家成为废墟,国君则被杀戮之事,这说明唐尧和夏禹已经做了天子了还在不断发动战争,追求物资利益,足见这两人也是追求名利的人,这你难道不知道吗?看来,名利欲是即使圣人也不能克制的,何况你啊!既然如此,你想去卫国大概是铁了心了,那么,你一定有个去了后想怎样表现的打算吧,不妨跟我说说。”

 4·1-7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解说】

1、颜回的回答,可以正确地翻译为:我去了以后,一定表现得为人正直,又谦虚谨慎,工作勤勉努力,而且虔诚专一,可以吗?——这说明,他是想通过自己在卫国的良好表现以求得卫国人的好感、信任,从而终于得到进见卫君的机会。

2、对颜回的上述打算、“设计”,孔子完全抱否定态度,但说出的理由颇不好懂。最关紧要的是:第一句头上的“夫”字,究竟是发语词还是第三人称代词,指代卫君?回答不一样,对这个字后面一整段话的解读就会大不一样。——我取前解,理由是:一,孔子理当是针对颜回的“则可乎”之问,对颜回的上述“设计”作评论;因此,他顶多是评论中也涉及到了卫君的品性,决不会一劈头就讲卫君怎样,更不会始终完全不触及颜回这个“设计”本身的内容。二,按后解,孔子这个回答的基本意思就是:从卫君的为人看,你这样表现了也决得不到他的信任;而这就意味着孔子预定了,颜回“设计的表现”是特指“他将在卫君面前的表现”;可这就与颜回作这个“设计”的目的乃是“得到当面向卫君进谏的机会”相背离了。但孔子哪会这样弱智,以致发生这样的误会呢?颜回说他去卫国后要表现得“端而虚,勉而一”,并不是申说他得见卫君时将采取的“应付方式”,而是讲他打算通过怎样的途径“得见卫君”,这难道不清楚明白吗?孔子会连这一点都体会不到吗?

3、明确了“夫”字是发语词,后面的话就每一句都好懂了。

头两句是个条件复句,是对颜回的“设计”作总的评估,说一个人“这样”表现的话,就将总是忧心忡忡。注意:前半句(条件分句)中“阳为”的“阳”字相当于“伪”,即是“表面上、假装”的意思(《韩非子·说难》:“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其中“阳”字就是这用法),“孔扬”等于说“很值得表彰、敬仰的行为”:“孔”是大义;“扬”是举起义,可引申出敬仰义,后面承前略去了“为”字;“充”是冒充的意思。——后半句中的“采色”是指人的神态、气色,“不定”是不安的意思(此“定”字是镇静义)。

接下三句是对上句作解释,说明“采色不定”的心理根据(所以我在前面用冒号)。注意:第一句头上的“常”字是动词,即是借作“尚”,推举、崇尚的意思,“违”通“韪”,故“人之所不违”是指人们认为不对、不该做的事;第二句头上的“因案”是“因”和“案”(通“按”)组成的合词,故是随顺、附和义,“人之所感”的“感”字是借作“憾”。——第三句是指明做前两句说的“违心事”的原因(目的因),从而与开头的条件复句呼应上了,对何以“采色不定”做出了解释。这里请注意:“容与其心”的“其”字是前两句中“人”的复指词,“与”通“豫”,故“容与”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可翻译为“取悦”:“容”和“豫”都有喜悦义。

“名之曰”三字不成句,又明显不能从下文找到“曰”的宾语,因此,我认定这里有脱漏;是什么?不好猜,就不猜了吧。

接下两句是根据上文所说作评论,说:在每天都会碰到的生活小事上都不能实现你这设计,何况遇到大事呢?——注意:这里的两个“德”字不会是“道德”义,因为用“德”字的这个义项决解释不通这两句。我据此认定,这个“德”字乃是“直”的借字(“惪”是“德”的异体字,古人又往往认“认偏旁不认全字”,故“德”、“直”可以通假):“直”有遇到、面临的意思,故“日渐之德”是指几乎每天都会碰到的事情;相应地,“大德”就是指需要“勉而一”地去做的大事了。又,“渐”有浸泡义,故“日渐”是“每天都不断遇到”的形象表达;“不成”无疑是“不能实现”的意思,潜在的宾语是“你这设计”。

末尾三句是最后结论:“执”字是借作“慹”,慑服义,“化”与“慹”对言,自是心悦诚服义,即被感化了的意思;“外合”是说表面上不违背,“内不訾”是说内心里不予考虑(“慹”是希求、考虑的意思):慹、化、合、訾的宾语(受事)是同一对象。末句的“庸讵”在2·6-2中见过,是表示反问的副词。 

辨析

1、颜回的回答,《今注》的译文是:“外貌端肃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方注》的只是稍有不同。——仅从字面看,不好说有错误,但我觉得翻译得很不到位:不像是旨在取信于人而做出的“行为设计”。

2、孔子申说“恶可”理由的那段话,就我所见,历来注家的注译通通“全错”。主要原因是一律误把开头的“夫”字理解为代词,指代卫君,从而“在方向上”领会错了,加之其中多用偏词偏义,还多借字,所以几乎每一句都注错译错了。——很遗憾,我的《我读庄子》不是例外;自然,我更为自己在生之年改正了错误而高兴。

3、试看《今注》对这段话的几个注释:“以阳为充孔扬:'阳’,盛气。充,满。孔,甚。'孔扬’,甚为扬扬自得。即是说:骄盛之气充满于内,显扬于外。”“采色不定:喜怒无常。”“因案人之所感:压抑别人的劝谏。”“求容与其心:求自己内心的畅快。'容与’,自快之意(林希逸说)。”“日渐之德:小德,谓使渐悟之教。下文'大德’,乃使顿悟之教。”

4、试看《方注》给出的孔子答话的译文:“唉!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之性充扩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他尚且不成,何况一时用大德来改变他呢?他必定固执己见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和而内心却拒绝纳谏,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译文

颜回说:“我去了以后,一定表现得为人正直,又谦虚谨慎,工作勤勉努力,而且虔诚专一,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行呢?要知道,人要是以伪装的行为来冒充很惹人喜欢敬仰的表现,自己一定会忧心忡忡心神不安的,因为他会感到自己是在推崇人们并不喜欢的事,也即随顺人们厌恶的行为,而且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求得别人的欢心。在几乎时刻都要面对的日常小事上都很难实现你这种设计,更何况遇到大事呢?所以,你去了卫国之后,必定是慑服于别人的行事方式而不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之,必定是外在表现上与他们保持一致,内心里却是怀着不满的。这样怎么可能(坚持长久)呢?”

 4·1-8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解说】

1、 颜回听了孔子的话,就重新作一个他称为“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的“表现设计”,并作说明。要读懂他这设计,必须知道:

三个“为徒”的“徒”字,是同类人的意思(“赌徒”、“酒徒”这类说法中的“徒”字);第一、第四和第五个“者”字,是表示后面的活是对前面的话作解释;其余几个是用来构成名词性词组。——在《庄子》中,“天”字多是指“自然界”,或自然本性,故“与天为徒”的“天”字当是指谓“保有其自然本性者”,所以可以用“与天为徒”来定义“内直”:据此可知,“内直”是指不歪曲也即保持自己的自然本性,内心中对自己忠诚,不自欺欺人;“外曲”与之对言,自是说外显的行为表现则可以作“策略性的变通处理”,不总是赤裸裸地表现自己。又,三个“是之谓”等于说“因此称之为”:这“是”字是表示因果的连词,相当于“因此”;“之”字是复指词(复指前面说的哪个意思,不可领会错了),作“谓”的前置宾语。

“与天为徒者,知天子……”句中,“天子”后面的“之”字无义;“天之所子”的“子”字动词化了,相当于“生”(“子”也本有“滋生”义)。接下两个“蕲乎”句,前句头上的“而”字是表示原因;“独以己言”是说“岂会不让自己发表意见”:“独”相当于“岂”,“以”字是借作“已”,不允许、禁止的意思;“言”指意见、主张。——这两句无疑是说,由于“他”认为自己是与天子一样的人,所以不怕发表意见,并且具有自信, 故而不求别人来鉴定自己的意见是对的(“善之”)还是错的(“不善之”);从“独以己言”乃是这个意思可知,两个“而”字一定本在“蕲乎”之前,后来被错位到后面了。

解释“外曲”的几句中,“擎跽曲拳”是说捧着朝笏躬身跪拜,这是古时臣下朝见君主的礼节;“人亦无疵焉”句中的“疵”字是动词,“挑毛病”的意思),“亦”是用来加强语气。——“吾敢不为邪”句中的“敢”字是谦辞,不是“有胆量”的意思。

“成而上比”的“成”字是裁定的意思,“而”字相当于“则”,“上”是指前人、古人,“比”是合义;故此句是说:需要对某个问题作是非对错的裁决时,就与古人保持一致,亦即采取他们的标准和说法。所以接下是说“其言虽教,讁之实也”:这里,“教”字是借作“校”(读教),违逆、对抗的意思;“讁”通“谪”,谴责、责罚义;“之”字相当于“则”;“实”是落实义,指“谪”的内容得到体现,不会落空。——“古之有也”句中的“之”字是副词,相当于“已经”;“虽直而不病”是说:即使批评的话语说得直言不讳,也不会受到指摘的(“病”是责备义)。

2、孔子对颜回的这个“修正方案”仍然说“恶可”,对他这一次作的批评,须要注意:

 头句是个条件复句,前半句(条件分句)中的“大”同“太”;“政”是“法则”、“标准”义(《荀子·天论》:“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足见“天政”即天定的法则、标准);后半句中的“法”字是从“效法”义引申来的“依照……去办”的意思;“而”字相当于“则”;“谍”通“牒”,有“薄籍”、“谱牒”等义项,“不谍”自是说不好定案亦即不好归入哪一条。——所以这一句是针对颜回竟然提出三条标准,也即“三徒”而发,意思是:标准定得太多,执行起来就不好取舍,不便应用。这个“概括性批评”很是中肯。

接下用“虽固”、“虽然”领起的两句中,“虽”字相当于“即使”,“固”是“固定”义,“罪”是“归罪”义(故“无罪”其实是说“无法作出判决”);所以“虽固,亦无罪”是说:(因此,)即使能够肯定(“固”)符合或违背哪条标准,也不能据以作出判决(因为未必符合或违背其他标准)。——“虽然”是针对“无罪”而发,所以“虽然,止是耳矣”是说:即使能够作出判决(“然”为动词,“肯定”义),也只能起让你自己不犯错误的作用(“是”为代词,“止是”即“止于此”),言外之意是:对别人起不了作用。

 最后两句是结论。前句的“夫”字是代词,指代颜回的“修订方案”,“胡”是疑问副词,相当于“岂”;“及化”是达到教化目的的意思。——末句说的“师心”是动宾结构,字面义是“以自己的心为师”,所以末句是批评颜回这个“三徒”法:和上次提出的“端虚勉一”法一样,仍然是不顾实际的纯“主观主义”的设计。 

辨析

1、 颜回说的话中两个含“蕲乎”的长句,《方注》的译文是:“与自然为同类,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解释“成而上比”的几句,该书的译文是:“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就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在讽责当今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虽然直言讽责,却不会招致祸害,这就叫做与古人为同类。”我不必做辩析了,只说明一句:《方注》的译文基本相同。

2、 孔子对“三徒法”的评论,一般都“政法”二字连读,并且认为“证”同“正”,“匡正”义,“政法”是偏正结构,《今注》的译文就是:“要去纠正人家的法子太多而并不妥当。这些法子虽然固陋,倒也可以免罪。然而,只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你太执着自己的成见了。” ——《方注》的也是大同小异。    

译文

[颜回就说:]“那么,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我所谓的内直,是说内心真诚信实,决不自欺欺人,也就是与天为徒;与天为徒的人,知道人君和自己一样,都是天之所生,所以遇到需要对人事作是非对错判断时,哪会自己不敢发表意见而只是希求别人来论定哪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呢?这样的人,人们叫他作天真纯朴的童子,所以称之为与天为徒。我所谓的外曲,是说外在表现则逢场作戏,迎合世俗,也就是与人为徒;例如在朝廷上捧着朝笏向国君行躬身跪拜礼,这乃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臣下朝见君主的礼节,大家都这样,我自然也就跟着这样做。做人人都做的事,别人决不会挑毛病的,所以称之为与人为徒。我所谓的成而上比,就是对问题需要作是非对错的裁决时,一定效法古人,同他们保持一致,亦即按他们的标准和说法表态;这也就是与古为徒。这时候说出来的看法即使有所违逆,对人事的谴责褒贬却一定体现出来了,因为所做的裁定是古人已经做过的,不是我做的。这样的人,做裁决时即使直言不讳,也不会受到指摘的,所以我称之为与古为徒。——我这样表现,该可以了吧?”

仲尼说:“不,不可以的!行事的标准太多,执行起来就不好确定究竟该用哪一条;即使能够确定,也不好定案;而且即使定案了,也只能保证你自己没有判错,并影响不了别人。这样哪谈得上达到教化的目的呢?看来,你还是不顾实际只是凭着自己的主观想法作设计。”

4·1-9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解说】

颜回提不出自己的新设想了,就开始请求孔子作具体指点,孔子于是教给他“心斋”法。——“心斋”是庄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不易领会,请注意:

1、第一组问答中,颜回说的“无以进”是“我再拿不出新设计来了”的意思(“进”字是奉献、送上义);“敢问其方”的“敢”字是敬辞,“其方”是指孔子可能已经想好了的方法(一般地说,“敢问其方”等于“敢问其详”,“其”字指代“意之所属”)。——孔子答话中说的“有心”,是针对颜回想去“改造”卫君的目的而发,故是“有特定意图”的意思;“其易也”的“其”相当于“岂”;“易之者”的“之”是指代“有心而为”之事(“易”用作及物动词了),“者”是表示假设关系;“皞天”即“昊天”,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苍天有眼”的“苍天 ”,“宜”是“适当”义,“不宜”在这里当是指不公平。

2、第二组对话只是解释一个误会:颜回误以为孔子想要“语”(告诉)他的“斋”,是指进行祭祀活动之前的“斋戒”(只吃素食,不吃荤),所以他说了那样几句话:其中“之”字和“唯”字都是无义的衬字,“者字结构”是表示一段时间,“为斋”即进行“斋”的活动。——孔子用“心斋”二字解释他说的那个“斋”字,足见“心斋”是名词,“斋”是动词,指从事“心斋”修养功夫。

3、第三组对话主要是孔子对“心斋”作说明。这段话宗教味很浓,究是何义,各人的领会可能很不一样,还不好说哪个为优。我的理解是:①“一志”的“一”动词化了,“志”是心思义。②这里所谓的“听”是“感知”的意思,即“耳”在这里是所有感官的代表,“听”指接受感性知识。③“气”是指人排除了感官和理性思维的认知作用后所处的一种虚静状态,也即只有“气”存在的自然状态:“气”是无形无色无味的,所以用“气”来指谓这状态。④“唯道集虚”的“集”字是“达到”、“成就”义。⑤据此可知:“道”和“虚”可说“同指而异名”:前者是正面的、肯定的表述,是指人达到的最高境界,从而是目的,是归宿;“虚”是消极的、否定的说法,是指人在清除了一切欲念之后的存在状态;“心斋”则是让人进入“虚”的状态亦即达到“道”的境界的“修炼”过程。——“斋”本来就意味着“戒”,是要你不做什么,即“要的”是“没有了什么”的状态,因此,“心斋”带有“指令性”,是“练功夫”,不就是目的。姚曼波女士说:“'心斋’的目的是要让精神从世俗的观念和纷扰中超越,提升到道的高度。”这是领会得很准确的。

4、我还想补说两点:①“耳止于听,心止于符”,不是指令如何使用耳与心,其实是告诉你要做到“耳不听,心不想”:“止”为“停止”义,“心”的功能是思考、推论,以求得所思与某个标准相“符”,所以“符了”意味着理性思维活动不再继续,也即“止”。②“虚而待物者也”句中,“待”是“对待”义;“物”指作为主体的人的一切对象,即客体;“而”字是起连接状语和中心语的作用;故“虚而待物”是说对待外物时根本“不凭借什么”,这当然意味着消除了主客的对立,也即“物我同一”了。 

辨析

1、 第一组对话中孔子说的几句话,《今注》翻译为:“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你有了成心去做事,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如果你以为容易,那就不合自然的道理了。”——《方注》翻译得差不多。

2、 孔子介绍心斋的话,《方注》有个注释是:“虚:喻空明的心境。”其译文是:“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体会,不要用心灵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朵的作用仅限于听闻声响而已,心的思虑仅能与外物相合而已。至于气,乃是以虚空容纳万物的。真道唯聚于空明虚静的心境,这就是心斋的妙义。”——《今注》的差不多,也有个注释是:“气:气息。” 

译文

颜回说:“我想不出新方案了,请问先生您有好办法吗?”

孔子说:“我以为真有用的办法是'斋’,让我来告诉你吧。人做事要是有个特定的目的,岂会容易成功?如果很容易地成功了,老天会认为不公平。”

颜回说:“我家很穷,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喝过酒吃过荤了,因此,我现在就可以斋吧?”

孔子说:“你这说的是祭祀前的斋戒,不是我要讲的心斋。”

颜回问:“请问什么叫心斋?”

孔子说:“做心斋的功夫时,你要心思专一,先要做到不用耳朵听而用心听,然后还要做到不用心听而是用气去听!这时候,你就会耳朵不听什么了,心也不想什么了;因此,所谓气,就是对待外物已经不需要有任何凭借了。唯有道能够达到虚,达到虚的途径就是心斋。”

4·1-10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解说】

1、 颜回问话中的前一“之”字,是表示假设的连词,相当于“若”,后一个是指代“心斋”;两个“得使”,我以为是“得以使用”的缩略,前一个省去了宾语“心斋”。——可见颜回极有悟性,马上领悟到了心斋的根本在“致虚”,其实就是让自己进入“无我”,或者说“丧我”的状态。所以孔子十分欣赏他这回答。

2、 “吾语若”以后的话很难懂,我的想法是:由于颜回已经把握了心斋的要领,所以孔子不再讲“心斋”是什么,而是教诲颜回如何在卫国具体运用“心斋法”了。明乎此,就有了正确的“理解方向”:就知道头句是概括、预告总的好结果,说:(这时候,)你就能够既完全按照他(卫君)的规定行事,同时又感到游刃有余,根本不觉得有他的限制(“其樊”、“其名”的“其”,是指代“待”的对象;“樊”是“樊笼”的“樊”,“名”通“命”)。接下直至“则几矣”的五句,是讲该如何操作:他听得进你的话,你就说(“入则鸣”),他不愿听,你就不说;既不建议他做什么,也不劝他不做什么,只是一门心思地坚守你的原则,完全随顺事情的自然发展;这样表现就行了,足够了。——我这理解的根据是:“无门”意味着不出门,此处是喻指不主动提建议;“无毒”的“毒”是借作“杜”或“督”;“一宅”的“一”是完全义;“宅”用作动词,意为“居留、守住”,宾语可理解为“抱定的原则”,省略了;“不得已”是“不主动作为,只能顺势而动”,也即“因任自然”的意思;“几矣”的“几”相当于“尽”。

3、 “绝迹易”之后的八句,是一起陈述一个观点,直白地表达那观点的是第三、四句,故是说:有意图的作为容易导致作假,必有欺诈;出自天性的表现根本无须作假,定无欺诈(“人”与“天”对言,故前者是指人的后天的自觉意图,后者指人的先天本性);“为”相当于“被”;“使”是驱使的意思;两个“以”字都是实义动词,相当于“做”。——再回头看第一、二句,就知是为了引出这个观点而先作比喻:“迹”指脚印,“绝迹”即灭迹,灭迹意在不让人据以发现自己想去哪里也即行事的意图,而这就是“以伪”;根本就不出去(“无行地”),就没有脚印,就无须“以伪”了。因此,这里说的“易”与“难”,乃是就行为的发生而言,即不是讲实现目的的易与难,而是讲产生动机的易与难。于是又进而知道了:第五、六句和第七、八句,是对这个观点作指证和推论:有因才有果,无因则无果,人目的、意图才是导致人弄虚作假的根源、原因,因此也就唯有不抱目的,放弃意图,才能杜绝作伪。可见这八句是告诉颜回:你想取得别人信任,让他认同于你,唯一有效的途径是不存主观意图,纯按自然本性行事。

辨析

1、 颜回问话中说的“得使”,《今注》有注曰:“得使:言得教诲(林希逸说)。”其译文是:“我在没有听到'心斋’道理的时候,实在不能忘我;听到'心斋’道理之后,顿然忘去自己,这样可算达到空明的心境吗?”——《方注》的注释和译文,意思没有差别。

2、 孔子的回答,末四句之前,《方注》的译文是:“达到了!我可以告诉你了:你入游卫国,不可为虚名所动心,卫君能接纳你的话就说,不能接纳你的话就不说。不开一门,不发一药,处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说时再发话,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迹就难了。为人欲所驱使就容易作伪,唯任自然天理就难以作伪。”——《今注》的少有差别,唯“无门无毒”以下三句译得大不一样:“自己不要固闭,也不要暴躁,心灵凝聚而处理事情寄托于不得已,这样就差不多了。”

3、 我要说明:《正宗》给“无门无毒”句作了个注:“毒:药。'无门无毒’是针对上文'医门多疾’说的。颜回自比医生,要用药把卫国的病治好。孔子说的'无门无毒’是说,你不要把自己看成是医生的家门,也不要把自己的主张当成能治病的药。要去掉这些主观想法,听任自然。”——我以为此说可取,且同我的解释相通,不少注家都采用此说,我不采用而另作以上译解,是为了又“聊备一说”。 

译文

颜回说:“我要是不做心斋功夫,就实实在在有个颜回,而要是做了心斋,就似乎没有我颜回的存在了:进到这状态也就是达到虚了吧?”

孔子说:“对极了!我再告诉你:这时候你就能够既完全按照对方的规定行事,同时又感到游刃有余,根本不觉得有他的限制了;他听得进你的话,你就说,他不愿听,你就不说;既不建议他做什么,也不劝他不做什么,只是一门心思地坚守你自己的原则,完全随顺事情的自然发展。你这样表现就足够了。(要知道,)就如外出就会留下足迹,从而容易发生灭迹之事,而不外出就不会有此类事发生一样。人行事若是为人欲所驱使,就很容易弄虚作假,若是出于自然本性,是决不会造假的。所以也只听说过有翅膀的动物会飞行,没听说过没有翅膀的动物也会飞,只听说过有认知能力的存在物会有认识,没听说过没有认知能力的东西也会有认识。”

   4·1-11

[孔子继续说]“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解说】

这收尾的几句是说明应用“心斋法”将取得怎样的成功和该如何理解这个成功。

1、 读懂前三句是关键。注意:

头句的主语,也即“瞻”的主体,不是“行心斋者”其人,而是他想要去“教化”的对象;因为孔子这是要转而指出:你的“对方”也在观察你,他是根据他对你的“观感”来决定他是否接受你对他的“施教”以及接受的方式和程度的。

所以“行心斋者”在这里是受事,即是“彼”字之所指:他是他的对方的对方了,而“彼”字正是常用来指谓“对方”;“闋”是空白义,故“彼闋”是指(在对方看来)行心斋者心中空空,亦即坦坦荡荡,毫无图谋,更无坏心恶意。

“者”字是表示假设,标明第一句和第二、三句间具有条件-因果关系。

第二句中的“虚室”和“生白”都是动宾结构:“虚”用作及物动词了,“室”是借指“心”;“白”是指光亮。

第三句的前一个“止”字是“停留”义,后一个通“址”,但我更怀疑原本作“之”(音同而误),或是“此”字之误。——所以头三句是说:你想感化的人要是看到你胸怀坦荡,对他毫无所图,就会去除对你的疑虑和戒备,心里升起光亮,就会(面对你时)怀着安全吉祥的情感了。

2、 上述这种情感是人对别人产生信任的心理基础,是向对方“趋同”的前奏,所以接着说下面两句:“夫”是代词,指代上述情感;“且”相当于“将”;“不止”即不止息。故这两句是说:这种情感还会延续、发展下去,所以称之为“坐驰”。——据此可知,“坐驰”的字面义是“身未动而心驰”,是指谓“因感到他人的善意而生发出好心情了”。

3、 再下面三句是根据上面说的意思,回过来向颜回点明行心斋的要点和效用:“徇”是“使”义;“内通”即“通内”;“而”相当于“故而”;“外于心知”是说不玩弄心计权术(用老子的话说是“绝圣弃智”);“将”是副词,必定义;“来舍”,我以为等于说“前来拜访、结交”。——故这三句是说:多反省自己(发现自己存有干预别人之念就去除之),因此也就决不对人玩弄心计、权术,那就即使厉鬼恶神也一定会主动前来与你结交的,更何况人呢?

1、 最后四句头上的“是”字,是复指上文中蕴含的“心斋感人法”,充当前三句的共同主语,所以前三句是说:这(心斋感人法)其实是万物相互感化的共同规律,也是夏禹、虞舜“之所纽”,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这自然是为了引出末句“而况散焉者乎”。——三个引号中的说法是庄子自造的名目,你一定领会得到大意的,就不必追问“究是何义”了。又,几蘧必是与夏禹等齐名的古代帝王,也不要追问详情。 

    辨析

1、这段话,《今注》有几个注释是:“瞻彼闋者:'瞻’:观照。'闋’,空。观照那个空明心境。”“虚室生白: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坐驰:形坐而心驰(成《疏》。)”“外于心知:排除心机。”“纽:关键。”“散焉者:疏散之人,指一般普通人。”——《感悟》中有个说法:“实际上,'瞻彼阕者’,乃是描述进入心斋的开始,如同捅破'窗户纸’看到未见的世界一样。”

2、这段话,《方注》的译文是:“如把眼前万物都看作空虚,就能使自己心境空明而发出纯白的自然之光,吉祥就会集于虚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虚静,这就叫做形坐而心驰。使耳目等器官内通于心而排除心智在外,鬼神也会来冥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被感化,这是禹、舜处世应物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始终不忘的御世原则,更何况平庸之辈呢?”

3、我要说个意思:孔子在前面论证颜回去卫国将“必死于暴人之前矣”时,是把禹也列入“求名求实者”之中的,无疑带有“贬斥性”,在这最后的总结性教诲中,却似乎视禹为“首圣”了,这是为什么?是原文作者不自觉地陷入了矛盾,还是我理解错了?请读者细察之。 

译文

[孔子继续说:]“人要是看到某人心地坦荡,对自己毫无所图,就会去除对那人的疑虑和戒备,心里升起光亮,产生安全吉祥之感, 而且这种情感一定会延续发展下去,所以可称为坐驰。这说明,人只要多反省自己,去除对别人的任何图谋之念,决不玩弄心计、权术,就会即使厉鬼恶神也将前来与他结交的,何况是人呢?这其实正是万物相互感化的共同规律,是明君禹、舜据以获得人心的关键,古圣伏羲、几蘧行事的最高原则;既如此,凡夫俗子哪能不这样待人接物呢?”

 4·2-1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解说】

  这是本篇第二个寓言故事,是讲孔子如何指导叶公处理臣下与君主的关系。——历史上确实有个叫叶公的人:楚国人,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因为在叶县当县令,所以别人称他作叶公。这是头一段,说叶公受楚王派遣出使齐国,他感到很为难,就来向孔子讨教。

1、 叶公说的头句话是个主谓结构:“王使诸梁也”是说“楚王让我诸梁出使(齐国)”,是此句的主语;“甚重”是谓语,但意思不仅指“(这任务)很重大”,更是说“楚王寄予我厚望”,因为不然的话,说“诸梁使齐也”就可以了,不会说成“王使诸梁也”的;从后文看更是如此。——第二句是说:齐王对待外国使者,很可能是态度非常恭敬(“甚敬”),但对人家请办的事情却老是拖着不处理(“不急”)。这明显是暗示“因此我很难完成任务,可能让楚王失望”。注意:“齐之待使者”句中的“齐”字,从后文可知,是指齐王;“盖”是表示推断的副词,相当于“大概”。

2、 第三、四句是对上句说的“而不急”做个补充,因为其实是说:并且,想让齐王改变这个“不急”的态度,简直不可能。所以说了这意思后才追加一句“吾甚栗之”。——“匹夫”是指一般平民百姓,理当是充当定语,即可以认为它后面略去了中心语“(的)决定”这类字样;“犹未可动”是说尚且不好要求他改变:“动”是动摇、变动义;“栗”是“战栗”的“栗”,十分害怕的意思。又,齐国对待使者的政策当然是国君定的,楚国齐国都是诸侯国,国君也就是诸侯,所以后文可用“诸侯”暗指齐君。

3、 叶公援引的孔子的话中多有难字:“若大若小”的“若”字是表示选择关系,相当于“或”。“不道”的“道”字用作动词了,“合乎道”的意思。“懽成”是圆满成功,皆大欢喜的意思(“懽”同“欢”)。“人道之患”是指受楚王的惩罚,“阴道之患”是指受疾病的折磨:这里,“人道”和“阴阳”都是充当“患”的定语,交代其原因;由于未完成君主交给的任务是有失“人道”,能完成任务必是因为采取了不合天理的也即有违“阴阳之道”的手法,所以作者这样措辞了。“唯有德者能之”句中的“德”字,按说不是指道德,应是指“本事、本领”,但在当时,“德”概念中是可以包括才能的,即“有德”也意味着才高,故“有德者”仍可翻译为“有德之人”。——接下的话请从辩析和译文索解,只还交代两点:一,“执粗”是坚持吃粗粮的意思;“臧”是好义,在这里是与“粗”对言,故是指细粮;二,末尾处说的“不足以任之”,是承受不了的意思:“任”是“任劳任怨”的“任”,承受义。 

  辨析

1、叶公开头说的五句话,《今注》的译文是:“楚王交给我的使命是很重大的,齐国对待外来的使者,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一个普通人尚且不可轻动,何况是诸侯呢!”这译文明显有误,说明译者没有“吃透”原文。——《方注》的,只是后两句稍有区别:“实际上却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况是诸侯呢!”

2、“阴阳之患”,《今注》有注曰:“阴阳之气激荡而致失调患病”;《方注》未作注释,只是翻译为:“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正宗》解释说:“阳指喜,阴指忧。忧喜交加造成阴阳失调伤害身心的祸患”。——我以为,叶公这是屈折地说,在当今,要把事情办成,是必须弄虚作假,昧着良心违道行事的,故“阴阳之患”乃是指“因受到良心责备而致生病”。这样理解是否更符合这里的“需要”和叶公的“性格”?

3、“吾食也执粗”二句,《今注》的译文是:“我平时吃粗食而不求精美,家中没有求清凉的人。”《方注》只是后句翻译得不一样:“所以厨工都不会因热而思求清凉。”有本书说,这是叶公比喻他这次出使只求完成任务,不求做得很优秀,就像吃饭求粗不求细一样。——我以为,叶公说这两句,不过是让下句所说事实更加显得“反常”,即是说明他原本身体好,还不怕热,今天竟然这样,一定确实是发“内热”病了,也即“心急如焚”了。明乎此就足够了,所以不必深究;但“从文章看”,原文似乎确有语病,或有脱漏。

4、“吾未至乎事之情”一句,《今注》译作“我还没有了解事实的真相”,《方注》翻译为“我出使之事还未实际进行”,我以为都译得不准确,或者说译错了。——“情”确有“实情”的义项,但这里的“事”是明摆着的,谈不上有什么“真相”或“实际情况”要做进一步的了解,叶公希望于孔子的,也不是帮他搞清真相实情。因此我认为,这个“情”字是指事物的本性、本质。事实上,叶公希望孔子指点的,以及孔子下面教导的,正是对于这里的事情的本质的认识。 

译文

叶公子高受楚王之命,将出使齐国。他去向孔子求教,说:“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对我是寄予厚望的;但齐王对待外国使者,很可能是态度非常恭敬,对人家求他的事情则老是拖着不予办理。(我当然不好敦促他们快一点,因为)就是请老百姓办事,都不便催促人家快点,何况对齐王这样的诸侯呢!我真为这事着急死了。先生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极少有不依道而行又办得圆满成功的。因此,要是没把差事办成,一定会受到上级的责难;要是办成了,则会受自己良心的责备,以致阴阳失调而生病。无论成与不成,结果都不会罹受祸患,那就只有有德之人能够做到了。’(所以我今天特来请先生指点。)我本来是个吃饭坚持吃粗粮不吃细粮,还自己烧火做饭,并不喜欢清凉的人,但今天却早晨接到出使齐国的任务,晚上就感到全身发烧想要喝冰水;我是急得生起内热病来了吧?我还没有把这里事情的性质弄清楚,就已经阴阳失调了,而要是事情真没有办成,还一定会受到处分;这种两难之事,作为人臣的我真不知该怎样处置,先生您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4·2-2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解说】

1、 孔子的这个回答不难懂,只需知道:

“戒”有“命令”义,这里的“大戒”可以翻译为“不可违逆的命令”。

“不可解于心”的“解”字是“解冻、解乏”这类说法中的“解”,消解、去除义。

“事君”、“事亲”的“事”字是事奉义,但“自事其心者”句中的“事”字是从事义,因为“事心”等于说从事心性修养,即努力于提高自己的品德。

“不择地而安之”句中的“地”字,当是指地位、处境;“安之”是说“安于事亲”这件事,蕴含“决不改变”的意思:“安”字有定、静、止等义项;这个“之”字是复指前面说的“事其亲”。后两句中的“安之”应仿此理解。

“忠之盛也”句中的“盛”字是指顶点、极点,即是“至”的同义词;“忘其身”的“身”相当于“自己”(“以身作则”的“身”)。——“行事之情”是动宾结构,按事情本性(所决定的要求)去处理的意思:这个“事之情”同于上段说的“事之情”,“行”是实行义,带有“体现出”的意味。又,末句中的“其”字是表示祈使的副词。

2、但还要注意两点:一,“命也”和“义也”结尾的两句都是判断句,两句后面跟的一句,是说明作这判断的根据(翻译时最好前面添加“因为”二字),因此,“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句不是接着“无逝”句说下来的,而是把前四句作为一个句群来概括,头上可加“此二者”作主语(指“命”和“义”)。二,以“之至(盛)也”三字收尾的三句,只有前两句是并列关系,第三句其实是前两句的推论。可以证明这理解不误的是:在第三句前面添加连词“因此”,将不仅使此句句义更加清楚,还会使三句间的关系更其明朗。 

辨析

1、《今注》和《方注》给出的原文,都在“无所逃于”句前面打逗号,后面打句号或分号,还都在“孝之至也”和“忠之盛也”句后面打分号。——这说明,两书作者对这些句子、句群之间关系的理解,同我很不一样。

2、这段话中说的“大戒”,《今注》和《方注》都做了注释,分别是:“'戒’,法(成《疏》)。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所以两书给出的头一句的译文分别是:“世间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大法”。——明知这“大戒”是指“命”和“义”,也即对父母尽孝和对国君尽忠,还这样理解和翻译,恰当吗?今人会把“尽孝”和“尽忠”当做“法”吗?

3、“不可解于心”句,《今注》和《方注》都未作注释,分别翻译为“不可解释”、“系结于心而不可解除”。——我以为,前者是“低级的误译”,后者则译得很不到位:这“不可解除”,说白了是“应予解除但无力做到”,可原文明显不是这意思。

4、“是以”领出的三句中的三个“而安之”,《今注》依次翻译为“都要使他们安适”、“都要安然处之”、“而能安心去做”。很明显,译者对三个“安”字和三个“之”字的含义和用法,都做了不同的理解。《方注》的情况也是如此。——问题自然在于“这样”理解是否符合原文实际。我的体认很不一样,请与我的译文比对一下,看谁的理解、翻译最为可取;我不多说了,只指出一点:能否“使父母安适”,乃取决于诸多主客观条件,因而是“孝之至”本身不能保证的,如果考虑到了这一点,就知第一个“安之”不可能是“使父母安适”的意思。

5、“哀乐不易施于前”句,《今注》翻译为“不受哀乐情绪的影响”,《方注》译作“哀乐之境都不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足见两位译者的理解正好相反。——我以为,此句是针对叶公尚未出发去齐国就“吾甚慄之”、“我其内热与”而发,所以理当是说:遇到难办的事情时是不会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就表现出哀乐之情的;因此,这里的“施乎前”乃是“在做事之前就表现出”的意思(“施”有生出义)”,“不易”其实是说“不可”。

6、末句“夫子其行也”,《今注》和《方注》都翻译为“你这样去做就行(可以)了”。——这真是“不该发生的误解和误译”!承上文读来,这个“行”字不明显是“去(齐国)”的意思吗?“其行”又哪会有“这样做”的意思呢?如果这个“行”字相当于“就行了(可以)”,“这样去做”的意思又是从哪里发现的?

7、对于孔子的这番话,《感悟》发表了一个看法,值得一读:“庄子通过道家化的孔子之口,指出'爱亲’之'命’,'事君’之'义’,作为'大戒’,具有人所不能逃避的必然性。虽然不能逃避,但是如何面对,却是可以不同的。这里提出的面对,有助于我们对于庄子甚至整个道家在儒道关系问题上的理解……首先,这里并不反对'爱亲’和'事君’,而且也以肯定的语气谈论'孝之至’和'忠之盛’。这就说明,庄子并不主张不食人间烟火,更不是什么陷入虚幻的'出世’,相反,他所重视的是如何'入世’的问题。庄子与儒家的不同,恰恰是在如何入世这方面。”——我以为这说得颇有见地。 

译文

孔子说:“天下有两条不可违逆的命令,其一是认命,其二是赴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认命,因为这种爱是不可能从心中消解的;臣下侍奉君主,则是赴义,因为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这两条命令是人必须执行的,活在天地之间就无可逃避,所以称为'不可违逆的命令’。就因为如此,侍奉父母,做到了不论自己处在何种地位都不改孝心,才是至孝;侍奉君主,做到了自己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改忠心,才是至忠。因此,从事心性修养的人,遇到难办的事情时是决不会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就生出哀乐之情的,一定是明知办不到也把要去做它看作是自己的宿命而努力争取做好它;那才是达到了道德的最高境界。要知道,作为人臣和人子,是本来就有可能遇到不得已的亦即非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的,所以只要按照事情本性的要求去处理,一点不怀私心就行了,这里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贪生怕死的问题。因此,先生您尽管去齐国执行任务好了。”

 4·2-3

[孔子继续说]“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解说】

1、 读懂前一段必须知道:

头句中的“丘”字是孔子自称(孔子名丘,字仲尼);“复以所闻”等于说:把我听说的一些道理告诉你:“复”是告诉义。

“凡交”的“交”字,是特指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接下两句中,“近”、“远”二字是指谓“邻近国家”和“隔得远的国家”,“以”字是介出手段、“凭借”。

“靡”有随和、亲顺的意思,故“相靡”是和睦义;“忠”有“厚”义,“忠之”当是指“厚待之”,也即“对之抱友好态度”;“以言”的“言”字是特指“诺言”,也即承诺。

“言必或传之”句中的“必”字是必须义;“或”字相当于“有人”,“之”字是“言”的复指词。

“凡溢,之类妄”句中的“溢”字,承上文读来,显是“溢美或溢恶之言”的缩略表达;“之”字相当于“则”,“类”相当于“类似”,“妄”是指虚妄之言。——下句中的“其”字是表示推测的副词;“信之也莫”是“莫信之也”的改装,好使“莫”字处在句末,与下一句“继续连环”(“莫”是“没有谁”的意思)。“法言”,我以为是一本书的名字,它说的“常情”,是和“溢言”对举的,二者必“互文见义”,所以当是指合符事实、常理的话语。因此,“则几乎全”句应该是说:这就不会给“授话者”、“传话者”和“受话者”三方任何一方造成麻烦”了。

2、 后一段中也有不少难字:

头句中的“斗”字是比赛义,“力”有能力、功效、权势等义项,故“斗力”是说“比赛谁的本事大”;因此,“以巧斗力”是“比赛谁更聪明、更有智慧”的意思。

“始乎”、“卒乎”、“泰至”是依次指“斗”的初始阶段、最后阶段和最激烈的时候(“泰”可表示“极”的意思)。

“阳”是说“来明的”,也即守规矩,“阴”自是说“搞阴谋诡计”;“奇巧”必是指耍尽花招,诡计百出;“奇乐”,何义,你该设想得到了。

“以礼饮酒”中的“礼”字,不是礼貌义,是指举行礼仪活动的时候或场所,故前面的“以”字相当于“在”。

“治、乱”、“谅、鄙”、“简、巨”在这里是当做三对反义词使用的,所以应在“互相对待”的意义上去理解,不必固守字典的释义,例如结尾两句,我以为就可以翻译为:总是以简单、纯朴开始,以繁杂、混乱告终。 

    【辨析

1、 “凡交”领起的三句,《今注》给出的原文是“交近”连读,即“交”字后无逗号,“远”字前也有个“交”字,并在注中说明:后一“交”字原缺,为使“交近”与“交远”对言,才补上的。——《方注》作不同处理:前一“交”字之后有个逗号,没有后一“交”字。这里,我从《方注》。

2、 前段头几句,《今注》的译文是:“我还把所听到的再告诉你:大凡国与国相交,邻近的国家就以信用来往,远途的国家就用忠实的语言维系,用语言来建立邦交就要靠使臣去传达。”——末尾几句,其译文是:“凡是过度添加的话都是失真的,失真就双方都不相信,不相信则传话的使臣要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真实的言词,不要传达过甚的言词,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方注》的意思全同。

3、后段前五句,《方注》翻译为:“譬如以技巧角力的,起初以喜相邀,最后以怒相斗,甚至各出诡计而击杀对方;以礼节饮酒的,起初……”。——末几句,其译文是:“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起初时彼此诚信,最后则互相欺诈;许多事情开始时只露出征兆,到最后就酿成了大祸。”将“诚信”改作“见谅”;“只露出征兆”改作“很单纯”;“酿成了大祸”改作“变得艰难了”,就是《今注》的译文了。 

译文

“我给你讲一个我听说的道理吧。一般说来,国家之间的交往,邻近的只能靠实际的信用维持睦邻关系,相隔很远的,则是靠许诺言取得对方对自己的友善态度;有所承诺,就得有人去传达;传达双方都高兴或者双方都不满意的承诺,可说是天下的大难事。因为双方都高兴必然多有溢美之辞,双方都不满意必然多有难听的话,而凡是过头的话,都近似于胡言乱语;既然是胡言乱语,就大概没人相信了;而没有人相信,传话的人就要遭殃的。所以《法言》上说:“传话如果传的都是符合事理常情的话,没有传送过头的话,那就对谁都不会有麻烦。

“以心计智巧争胜的人,常常是开始的时候来明的,就是说,还肯遵守规矩,后来就搞阴谋了,斗得最激烈的时候,更是耍尽花招,诡计百出。参加礼仪活动时一起饮酒的人,也是开始的时候都很守规矩,后来就常常是胡来瞎搞,酒兴最浓的时候甚至是狂言齐发,丑态百出。世事似乎都是这样,起初大家都能讲文明、讲风格,最后就庸俗、下作起来了,就是说,总是以简单、纯朴开始,以繁杂、混乱告终。

 4·2-4

[孔子继续说]“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解说

这是本章最后一段,不好懂,我就逐句解释吧。

1、 头句中的“言”字,虽然是承接上文几个“言”字说下来的,但在这里是泛指人的言谈、话语了,从后句看,则明显是特指不妥当的,亦即会引起“风波”的话语;“风波”,我以为是喻指人事纠纷。第二句是同头句“呼应着”说的,故“行”字也是特指不好的行为(或者说此“行”字是借作“事”,而且是“事故”的“事”);“实”是实诚、诚信义。——所以头两句是说:人的不慎言论意味着言者将卷入人事纠纷,不良行为反映行为者诚信的丧失。

2、 第三、四句像是换个说法重复前两句的意思:两个“易”字都是容易(发生)的意思,两个“以”字都是介出原因;承上两句读来,“动”和“危”是分别针对“言”和“行”而发,故“动”是变动、改变义,“危”是借作“诡”。——所以这两句是说:

人事纠纷容易发生,就是因为有关人士说话没定准,变来变去;诚信的丧失,则是因为办事抱着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态度,以致不惜弄虚作假了。注意:“诡”字是兼有“责求”和“欺诈”二义的。

3、 接下两句是对上面四句作推论,这说明在孔子心中,那四句说的乃是规律性的事实,是不必怀疑的。注意:“忿”是愤怒、怨恨义,“设”是由“设置”、“建立”义引申而来的“产生”义;“无由”等于说“不是别的原因”,不是说“没有缘由”,所以后句立刻交代说:完全是由人的花言巧语和偏颇不实之论引起的(“偏”有不公正、片面、偏激等义,这里重在“偏差也即不真实”)。——很明显,前四句的“任务”全在过渡到这两句,不说那四句,义理上无损,但有了那四句,才使得这里说的“忿”的含义明确了,即是特指“处在人事纠纷中的人”因别人的“溢言”或“实丧之行”而生发的愤怒之情。

4、 接下六句好懂了:前三句是说野兽被害时,死前会愤怒狂叫,升起报复的恶念:“不择音”是说此时发出的叫喊声不同于平常,是不考虑“后果”的狂叫;“茀然”是借作“怫然”,愤怒貌;“厉心”的“厉”可指恶鬼,也有祸害义:“死”在这里显是指非正常死亡,故“厉心”当是特指“报复心”。——后三句是说“人也如此”,即前三句是为了引出这后三句。这三句请注意:第一句“剋核大至”是说人受到了过分的苛求:“剋”是严格、克制义,“核”有查核义,“大”同“太”,“至”指极点。第二句中的“不肖之心”是与“厉心”相呼应的,自是指同类的邪恶念头:在古代,“不肖”是“贤”的反义词,“贤”有美善义;“有”字不是存有义,而是产生的意思;“应之”的“应”是应对、对付义。用“而”字领出第三句,是要指明“不肖之心”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不是理性思考后的决定,即“不知其然”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升起这念头。

5、 “苟为”开头的两句直接是前句的逻辑推论,但意在强调由于“不肖之心”并非理性决定,所以它引发的行为就不是“意志行为”,作为行为主体的人一定不曾考虑它的后果的:这里,“苟”字是表示范围的副词,相当于“只”;“为”字(读慰)是介出原因;“孰”相当于“何”;“其所终”等于说“它导致的结果”。

6、 《法言》中的几句话,“迁”是改变义,“令”是指谓待传达的命令、话语;“劝成”是勉力促使事情成功的意思;“益”是借作“溢”;“殆事”是动宾结构:“殆”是及物动词,损害、危害义 ;“美成”、“恶成”本是名词性词组,这里用如动词,分别是“取得好结果”、“造成坏影响”的意思。——“与”是句末感叹词,也写作“欤”。

7、 末尾几句,像是孔子自言自语的感叹,只是同时也是对叶公作最后的警告。这几句的难字可从译文获解,我只解释两点。一是第二句:“託”字后省略了宾语“身”字(指自己),“不得已”的“已”字是停止义,所以不是无可奈何的意思,而是指谓不可不办的事情,自然是暗指前面说的“命”和“义”。——二是“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两句:这是套用当时的一个“行文格式”,那格式的特点是:两句连说,后句其实是个条件复句(充分条件假言命题),而且预定条件分句(前件)是句蕴含的一个论断的否定因而可以略而不说这里,省掉的是“若要报(的话)”。所以主句(后件)是说:那就没有哪种做法比为他豁出命来更好的了(“致命”的“致”字是献出的意思)。 

辨析

1、 头两句,《今注》和《方注》都只对“实丧”做了注释,分别是:“实丧:言有得失(郭松涛说)。”“实丧:得失。”可见都是把“实丧”看作联合结构。——所以《今注》的译文是:“语言就像风波;传达语言,有得有失。”《方注》的则令人莫名其妙:“言语凭虚相生,有如风波的忽起忽灭,不可捉摸;所以传达言语时,就会有得有失。”

2、 第三、四句,《今注》和《方注》都不在原文的“易”字后加逗号,也都未作注释,前者翻译为:“风波容易兴作,得失之间容易发生危难。”——《方注》又翻译得令人不解:“风波容易波动,得失之间容易产生危险。”

3、 “兽死”以后八句,“今注”只做了两个注释:“厉心;狠厉之心。”“剋核太至:逼迫太甚。”《方注》做了四个:“茀:勃然。”“剋核:苛求。大至;太过分。”“不肖之心:即伤人的恶念。”——《方注》的译文是:逼兽于死地,它就会发出怪叫之声,其怒气勃然发作,于是便产生了伤人的恶念。一个人做事太苛刻,别人就会起恶念来报复他,而他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谁能知道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今注》的只是前三句有点不同,后几句的意思毫无区别。

4、 征引的《法言》中的话,《今注》认为到“过度益也”句就完了,即共只有三句;《方注》更认为只有前两句。我作不同的处理,是因为我觉得,认为孔子是在“恶成不及改”句之后作“可不慎与”的提示和警戒,最合逻辑和事理:孔子当不会针对已经说过的话发出这种警戒的。——“迁令”领起的两句,《今注》翻译为:“成就一件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间,做成一件坏事就后悔不及了。”《方注》的译文,前句意思全同,后句改为:“做成坏事等到觉悟已悔改不及。”

5、末尾几句感叹兼警告的话,《今注》做了五个注释,都体现在它的译文中:“顺着事物的自然而优游自适,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中的精气,这就是最好的了。何必作意去完成国君的使命呢!不如顺乎自然的分际,这是很困难的。”——《方注》也有两个注释:“中:指心性。”“致命:据实传命。”它的译文,前三句同《今注》的差不多,后三句是:“何必迁令劝成地去传命呢?只须据实无伪就是了,这样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6、我还想说明:本章末尾几句,注家们的理解、翻译是太“多种多样了”。请再看两家的:

《正宗》 “再说(个人的修养),那也要心神任随外物的变化而遨游,把自己依托在不得已里培养心性,这也就到家了。何必担心怎么交待呢?不如如实地传达国君的命令,这不能算什么难办的事吧?”

《奥义》:“驾驭外物以遨游德心,寄身不得停止的因应外境,因循内德达至中道,方为俗谛极至。何须别有报答呢?最佳报酬就是达至天命。尽管达至天命极难。” 

译文

“人的不慎言论,常常意味着言者将卷入人事纠纷;不良行为,则常反映出行为者诚信的丧失。人事纠纷容易发生,是因为有关人士说话没定准,变来变去;诚信容易丧失,是因为办事务求成功,以致不惜弄虚作假。因此,卷入人事纠纷中的人心生怨愤不是别的原因,完全是对方的花言巧语和偏颇不实之论引发的。要知道,野兽遇害快死时都会发出不同于平时的叫声,显得气急败坏愤愤不平,同时升起反扑的恶念;人更是如此,觉得别人对自己过分刻薄、逼迫太甚时,一定会对对方产生报复的念头,并且是自然而然的,自己都简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连为什么会这样都不知道,他哪里还会考虑将造成什么结果呢?所以《法言》说:'不可擅改所传命令的内容,不要勉力促使事情成功:说话办事过头,那就是溢;擅改命令和勉力促成,都只会反而坏事。办事得到完美的结果是需要较长时间的,事情办糟了是很难挽回的。’既如此,怎么能够不谨慎呢?

“看来,人只能顺着外界环境条件舒心地作为,总按不可违逆的事理行事以保持内心的安宁,做到这样也就足够了,哪里需要考虑对君主的报答啊!(要讲报答的话,)那就没有哪种做法比为他豁出命来更好的了。这自然是最难得的。”

 4·3-1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解说】

   这是本篇第三个寓言的头一段,很好懂。——颜阖和蘧伯玉都是人名;“傅”作名词时,是特指君主、大臣之子的老师,这里用作动词,“给……当老师”的意思。要注意的只有这几点:

1、“有人于此”常用来开启话题,引出一个似乎是假定的情况,但实际上是针对某实有的人、事而发,好让人听了后可以无所顾忌地作“对事不对人”的评论。——这里,颜阖自然是针对卫太子发问的。

2、“其德天杀”的“杀”字读“晒shai”,是指同类中的“劣等品”,差劲的意思,故“天杀”等于说“天生是个孬种”。——但要注意:“其德”是与后文说的“其知”对言的,所以此句的着眼点是品德而不是才具。

3、两个“与之为”句中的“与”字是动词,对付、结交的意思;“方”字是将“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的“方”字用作动词,用规范去匡正人的行为的意思;“为”是连词,表示假设关系,相当于“如,若”(《韩非子·内储说下》:“王甚喜人之掩口也,为近王,必掩口。”)——所以前句是说:对他要是不严格要求,让他循规蹈矩,那就会危及国家。

4、“其知”引出的两句中,“适”字是副词,相当于“只”、“仅仅”;“过”字是责备义,宾语不言而喻地是“己”,就省略了。——末句中的“奈”字是对付、处置义,“奈……何”已经是个“语言格式”,“怎么对付……”的意思。 

辨析

“其知”引出的两句,《今注》以为“过”字是指过失、错误,所以其译文是:“他的聪明足以知道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犯过错。”《方注》的,重要的区别仅在将“聪明”改作“智力”,将“知道”改作“能看到”。——我以为,按这理解,颜阖这样描述太子,就似乎是要对他作某种原谅以至肯定了,因为“知其所以然”当然比“知其然”困难一些。但这明显不是作者的意思,所以我认为必属误解;按我的理解,就没有上述不妥了,还使此人这个“智商低”的缺点,与“其德天杀”很是一致了,即这个“缺点”正是“其德天杀”的表现和证明:别人责备他,原因自然是认定他有错,他竟然“不知”,这“不知”就只能是“曲笔”,即是“不承认”的替代说法。 

译文

颜阖得知他将被聘请为卫灵公太子的老师后,就此事征求蘧伯玉的意见,说:“假如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从其天生的德性看是个坏胚子,我要是不严格要求他按规矩行事,那将危及我们国家,而要是严格要求他按规矩行事,则会危及我自己;而且从他的智商看,他仅仅能够看出别人对他有所责备,而不足以认识到别人责备他的原因。像这样的人,我该如何对他施教?”

 4·3-2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解说】

这是蘧伯玉所作回答的开头部分,前四句意思明白(“善”是好义,“戒”是戒备义),后几句都很难懂:

1、两个“莫若”句是告诉颜阖,对待那人要把握两条基本原则:“形”是与“心”对言,故是指外在表现(“形”字有表露义);“就”是趋向义,这里引申为亲近、牵就的意思;“和”本有响应、应和义,这里是使动用法(“使……应和……”),且是与“就”对言,故等于说“诱导、劝勉”了;“就”与“和”的潜在的宾语(受事)自然都是“那人”:“就他”是你向他靠拢,“和他”是促使他向你靠拢。——后句可说是是对前句作补充,所以这两句是一起说:你要外表上迁就他,实际上则是让他的思想、志趣逐渐接近于你;质言之,前句是交代手段,后句是指出目的。很明显,坚持做到这手段和目的的统一,也就落实了前面提出的“正汝身也哉”的警戒。

2、“虽然”领出的四句,是指出上述二原则(“之二者”)潜在着危险:“有患”即“有值得担心之处”(“患”有担忧义),下面两句是具体指明“患”之所在。——“就不欲入”的“就”,就是上文说的“心莫若就”的“就”,此指“你迁就他”这外在行为表现;“入”是指这表现进入到了他心里,以致他怀疑起你如此待他的意图了。所以这里说的“不欲”相当于“不宜”、“不可”(“欲”是想要的意思,“不”是表示否定),此句是指出“形莫若就”的原则不易操作,弄得不好会有麻烦。——下句“和不欲出”应仿此理解:“出”是与“入”对言,故是指“和”的意图暴露了出来,以致也引起他的警觉,从而产生抗拒心理;这自然也“不欲”。

3、“形就而入”领起的三句,是一个带有多个结果分句的条件复句,具体揭示“就不欲入”暗示的“患”的内容:第一句是条件分句:“而”字相当于“如果”;“且”字相当于“将”,起引出结果分句的作用,但隐含着“他就会怀疑你在……”这样的意思,故领出的四个“为X”乃是陈述“他”怀疑的内容;四个“为”字都是从事义,所以后面都是动词:充当“为”的宾语,本来是名词的,也用作动词了;这些动词都是及物动词,未予明言的宾语(受事)则是“他”。——这三句的意思明白了吧?请自己试着翻译一下。

4、接下三句自可仿照上面三句解读,但须注意:“心和而出”的“出”字,不是同“形就而入”的“入”字相对待对,而就是前头“和不欲出”的“出”,因为此句是对该句做否定,指“和”的意图暴露了;因此,同“形就而入”一样,结果也是引发“他”的疑心。这里,“为”的四个宾语都是名词,但都动词化了,而且“声”与“名”,“妖”与“孽”是用作同义词,只是为了强调,又与上面也含四个“为”字的两句保持同构关系,才如此行文的。——所以这三句是说:你对“他”的诱导若是显露出某种迹象,让他敏感到你其实是在反对他,他就会认为你是要张扬他的劣迹,败坏他的名声,亦即把他妖孽化,让人们把他当做危险人物了。应该说,这也是说得很实在的,很符合“其德天杀”的人的性格:他们必定多疑,你附和他,他会怀疑你别有用心;你对他稍有诤谏,他就会觉得你伤了他的自尊心,把他看扁了;他们是不会从好的方面设想别人的。

5、接下直到结尾的话,自然是说:要消除这种人对你的疑心,完全取得他的信任,唯一的办法是无论他干什么,你都趋而同之,跟着他一起干。——三个“彼”字都是指代“那个人”:因为是颜阖的“对方”,所以用“彼”字指称;后面的“且”字是假设连词,相当于“若”;“町”、“畦”是指田界、小径,“崖”是指大山边缘或河海的堤岸,也可泛指事物的边际;故“为无町畦”和“为无崖”是喻指行事出格或不依规矩。最后的“达之”等于说“做到了这样”;“入于无疵”是说:那就进到了无可挑剔的境界,意指“他就一定会完全相信你了”。   

辨析

这段话,就我所见,没有哪个注家哪本书的注译可以得到“基本正确”的评价。

1、 “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两句,《今注》翻译为:“亲附他不要太过分,诱导他不要太显露。”这译文从内容到“口气”都是从正面作教诲,可原文作者说这两句,只是要交代“之二者”的“患”在哪里,所以这译文“似乎不错”,其实“貌合神离”。——《方注》这两句的译文是:“外表虽然随顺他而不能与之苟同,内心虽然调和诱导他而不能故显己美。”则连“貌”都不合了!

    2、“形就而入”以下六句,《今注》的译文是:“外貌亲附太深,就要颠败毁灭;内心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为了争声名,就会招致灾祸。”《方注》的,后三句极少差别,前三句不大一样:“外表随顺太过分,将会与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败毁灭,崩坏蹶倒”。——看了这译文,你一定会认为这是“明知自己没有读懂原文的人强作的翻译”吧?这六句,要紧的不是把握每个单词的含义,而是确定“为”的主体,即“为者”以及“为”字后面的词所针对的对象亦即客体各是谁。很明显,上引译文的译者没有“把握到”这两点,所以未能体认到“声、名、妖、孽”都动词化了。我对“为声为名,为妖为孽”作上述理解的训诂根据是:“声”确有“张扬”义(《国语·晋语五》:“是故伐备钟鼓,声其罪也。”其中的“声”字就是“张扬”的意思),使用这义项时,宾语多是不好的品性、行为,所以当宾语为人时,就是“败坏……的名声”的意思了:这里,“为名”只是对“为声”起加强“分量”的作用,没有独立的意义,故“为声为名”是一起表达“败坏……的名声”的意思。

3、为了显示这几句确实难懂,注家的翻译难免有误,我再征引两家的译文:

一、从“正汝身也哉”句起,到“为妖为孽”句止,傅佩荣的译文是:“先端正你的言行啊!外表上不如牵就,内心里最好宽厚。虽然这样,这两种态度还会有后遗症。所以牵就不要太过分,宽厚不要太明显。如果外表上牵就得太过分,自己也会跟着丧失立场,并且崩溃失败;如果内心里宽厚得太明显,自己也会跟着博取声名,并且招致祸害。”——错得厉害吧?

二,“形就而入”以下六句,《正宗》的译文是:“把表面上的亲近如果陷入内心去了,那他将会颠倒毁灭,垮台跌跤,(等于害了他。)把内心里的和顺如果表现到外表上来,那你就会培养出一个好大喜功、兴妖作怪的学生来。”——这译文体现的理解同傅先生的理解大多相反,但同样错得厉害吧?

4、我还想说个意思:末尾讲怎样就能“入于无疵”的几句,作者为什么用“为婴儿”、“为无町畦”、“为无崖”三个说法来喻示?有讲究吗?——我看是太有讲究的:婴儿只有天性本能,谈不上有“作为”,更无依不依规矩的问题,所以“为婴儿”其实是说“无欲无己无为”;“町”和“畦”是田埂、小径,划定的范围不大,也容易跨越,所以“为无町畦”当是喻指行事有气魄,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崖”是江岸、海岸,大山悬崖,“为无崖”就意味着胡作非为了。这“三为”作为总体,不是把人的一切作为都概括进来了吗?这时说“达之,入于无疵”,才逻辑严密,又隽永有趣!足见庄子不仅思想深刻,对人心、人性、人生具有洞察力,同时又是文章高手,逻辑高手。 

译文

蘧伯玉说:“你这问题问得好啊!对这种人确实要警惕,要小心;对待他的基本原则,则是端正你自己。具体说,在外显的行为表现上,你不妨迁就他、亲近他,就内在的思想情感而言,你要诱导他、规劝他。不过话虽如此,操作起来,这两者都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因为你迁就他不能太显肉麻,以致他怀疑你是对他别有用心;你诱导他更不能稍有破绽,以致他感到你对他不够尊重。牵就他至于过分以致他产生疑心时,他会认为你想搞阴谋,要颠覆他,灭掉他,即要把他赶下台,让他摔大交;诱导他露出破绽以致他感到自尊心受损时,他则会认为你是要张扬他的劣迹,败坏他的名声,让大家把他当作妖孽一样的危险人物。因此,你简直只能这样了:他像婴儿一样天真幼稚无所作为时,你也像婴儿一样天真幼稚无所作为;他办事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时,你也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他玩世不恭简直是胡作非为时,你也玩世不恭胡作非为。做到这程度了,你才算是进到了无可挑剔的境界,就能够得到他的完全的信任了。

 4·3-3

[蘧伯玉继续说]“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解说】

   1、这整段话的前一自然段是以螳螂挡车为喻,警告颜阖不可自视过高而放松了警惕。要注意的是下面这几点:第二句中的“怒”字是举起义,“当”是借作“挡”,“辙”本指车轮在地上留下的痕迹,这里是借指车轮了。“是其才”句中的“是”字用作及物动词了,“肯定”的意思;“其”为自身代词,相当于“自己的”;“美”是指“同类中质量高者”,可说是上段中“其德天杀”的“杀”字的反义词。末两句中:“伐”是“夸耀”义;“积”作“伐”的状语,故可翻译为“常常、老是”;“而”是代词,相当于“你”;“者”是表示假设;“以”字相当于“则”、“那么”;“犯”是冒犯义;“之”是指代“你侍奉的那个人”。——“几”是危险的意思。

2、第二段是又以养虎为例,说明必须顺着“服务对象”的性子去对待它,才能收到好的效果,达到你的目的。这段话中难字虽然多,但多可以通过译文获解,所以我不逐一解说了,只讲一下这几个:“生物”即“活物”;“为其”等于说“是因为它”(“为”是介词,因为义);“杀之之怒”是指老虎去吃那活动物时要与之搏斗,从而生出“怒气”; “全物”是指让它吃的那“整个动物”;“决”是“撕裂”义(古人就是这样说话的,你只能根据语境体认他的意思,不要埋怨“表达得不清楚”);“时”是等待义,和“伺”的意思差不多;“达其怒心”可翻译为“摸透了它发作的心性”;“媚”是巴结、“讨好”的意思;“顺也”是个缩略表达,说全了是:因为顺着它脾性的缘故”。——收尾句是个条件复句,前半句末的“者”字是表示假设关系,故全句是说:所以,它要是表现出嗜杀的天性来,那是因为你逆着它的性子去对待它了的缘故。

3、最后一段是又用一个事例比喻地强调上段讲的意思,没有新意:“矢”通“屎”;“蜃”是贝壳,这里当是借指饰有贝壳的容器;“适”是“恰巧”义;“仆缘”大概是“附着在马身上攀援”的意思,即这“仆”字是借作“附”,“拊”是“拍打”义;“不时”等于说“不及时”;“缺衔毁首碎胸”句中的“衔”字,是指横在马口中的马嚼子,故“缺衔”一般解释为咬断马嚼子;“毁首碎胸”是说毁坏繋在它头上的络头,又弄断肚下的缰绳。——“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句,是解释上面描述的、马那样“不领情”的原因,同时也就是告诉颜阖:你对别人的好意只有真是他所需要的并且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才会出现你企望的效果;所以后面又追加一句“可不慎邪”。

4、最后我要说,这里似乎有个问题:“其德天杀”的人,是和动物一样,你顺着他他就不表现出“杀”的天性,亦即他的天性只在你违逆了他时才表现出来吗?真这样的话,它那“性子”还能叫“天性”吗?显然,消除这个矛盾的办法是将“天杀”解释为:就像动物一样,总是按自己的自然本性表现自己,没有一点克制自身动物性欲求的道德力量(老虎不杀害而是讨好“养己者”,也是它的天性)。这同我前面对“杀”字的解释是一致的。——据此可以知道,本章的主旨乃在说明:你想改变别人,就得先尊重别人的本性,对你心目中的坏人也要如此;这自然同时蕴含一个意思:你认定的坏人其实也不是那样坏,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的。 

辨析

对这里讲的三个小寓言,注家们的注译谈不上有错,但末两句,《今注》翻译为:“本意出于爱而结果适得其反,这可不谨慎吗?”似有不妥:既没有说明“这种爱”其实并非马的需要,又误把马不领情这个“适得其反”的结果,说成似乎是养马者对它的“爱”本身引起的了。——《感悟》似乎也正是在这种误解的基础上发感悟说:“寓言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就是说,对于残暴的诸侯,过分关爱,也会适得其反。同时,这种过分关爱,不也是今人对子女教育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吗?”很明显,这也是把马的“不领情”,看作是对它的“爱”即“过分关爱”的结果了。 想不到这样一句明白易懂的话,竟引发了这种误解误译和“误感”! 

译文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它会奋力举起它的臂膀去阻挡马车的车轮。显是因为它不明白,它做这事是力不胜任的,竟自以为它有那样大的本事了。要警惕啊,谨慎啊!经常夸赞自己,那是会冒犯你所侍奉的人的,就会有危险了。

“你没见过老虎饲养员吗?他们从来不用活动物喂食老虎,就是因为老虎搏杀活动物时会激发出凶残的天性;他们也从来不把整个动物给老虎吃,就是因为老虎撕咬整个动物时也会激发出凶残的天性。他们一定耐心等待着,估算老虎的饥饱状况,摸透它的心性。老虎与人不是同类,但它却也会讨好喂养它的人;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喂养它的人能够顺着它的脾性待它。据此可知,它若表现出了嗜杀的天性,那是因为你逆着它的性子对待它了。

“爱马的人,常用随身带着的框子接马拉屎,用饰有贝壳的容器接马撒尿,但恰巧有一只蚊虻落到马身上了,他若拍击驱赶得不及时,马就会立刻咬断嚼子,挣脱笼头,崩断肚带,逃跑开去。这是因为尽管他有爱马之心,但并没有让马实际地感受到他的爱。既然这样,你(处理同你的对象的关系时)能够不谨慎吗?”

 4·4-1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解说】

1、 这是本篇第四个寓言的开头部分,前段意思清楚明白(“匠”指木匠,“石”是那木匠的名字;“曲猿”是地名), 但有几个难字:“絜之百围”的“絜”字,是指用绳子度量圆物的围长:这“围”字是量词,指两臂合围起来的长度。“旁十数”的“旁”字,我以为是“离……不远”的意思,因为“旁”通“傍”(有人说通“方”,“将近”义) 。“匠伯不顾”是说那匠人不回头看上一眼:“顾”字的本义是“回视”。“遂行不辍”的“遂”字是“前进”义(《易·大壮》:“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辍”是停止义。“观厌之”的“厌”字是“饱”义,此处是指“看了个够”。——“走及匠石”是说“他快步走到匠石身边”时:“走”在古代是“疾行”义,等于今天说的“跑”,“及”字是到达义。

2、 后段是匠石的回答,头句是叫弟子不要说了:“已”是停止义,“勿”相当于“不要”、“别”;第二句是告诉此树乃是“散木”:此“散”字通“杀”,而且是上章说的“天杀”的“杀”字,指同类中的质量低劣者。——“以舟则沉”是喻指此木质地差,至于用它做成的容器会漏水;“椁”是套在棺材外面的“外棺”;“器”是指器具;“液满”是说此木会“冒浆水”,即树液外渗(这个“满”字可能是借作“漫”,外溢的意思);“柱”指房柱,“蠹”是蛀虫。末句是“活得如此长久”的意思。

辨析

1、 “栎社树”,《今注》注曰:“栎(li)社树:以栎树为神社”;《方注》注曰:“栎(li)社树:社中的栎树。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我以为这是猜测,从后文看,“栎社树”就是指一棵取名为“栎社树”的树,不过起这名字是因为同“社”有关系。

2、 “其高临山”句,《今注》翻译为“树身高达山头”;《方注》则注曰:“临山:高出山头。”连下句一起翻译为:“树木高大,树干耸出山顶八丈以上才有分枝”。我从《今注》,因为“临”字有“接近”义,“临山”当是说“达到山头”;这样解释“临山”,下句说的“十仞”就是从地面算起,就比较合事理了;《方注》的理解似乎不切实际。

3、 《今注》给“旁十数”的“旁”字做了个注:“旁:旁枝(《释文》引崔譔说)。”《方注》认同此说;《正宗》更说:“旁十数:长在四旁的有几十枝”。——我对这个“旁”字的理解是“标新立异”了。

4、 “散木”,一般都理解和翻译为“无用之木”,但谁都不说明根据什么。我猜,这是因为译者并找不到“散”字有“无用”义项的旁证。又,末句当不是说这个树种有“长寿基因”,而是说因为它无用,所以无人砍伐它,故而它得以活到今天,一定活了很久了。——据此要说,《今注》和《方注》的作者都把“寿”字径直译作“长寿”,是考虑不周了。 

    【译文

一个姓石的木匠要去齐国,来到曲辕地方时,看到一棵栎社树,大得能荫蔽几千头牛,树干有一百围,树梢同旁边的山头平齐,拔地十几仞才长出树枝,分枝中可以拿来造大船的就有上十枝。前来参观的人像赶集似的来来往往,但匠石却不回头看上一眼,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他的路。他的徒弟看了个够才肯离开,追上他时对他说:“打从我拿起斧头跟随师父您学艺以来,还没有见到过有哪棵树长得这么好,您却看都不愿看一眼,只顾不停地走路,这是为什么?”

匠石回答说:“算了吧,别说了!这其实是一棵劣质树:用它造船,会因为漏水而沉没;用它做棺木,会很快腐烂;用它做家具,会很快折毁;用它作门窗,会流污浆;用它做屋柱,会起蛀虫:就是这样一棵不成材的树。就因为它简直派不上用场,所以它(没有被人砍伐)能活到今天,看来是活得很久了。

 4·4-2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解说】 

这两节文字,前一节是复述匠石在梦中听到的栎社树对他说的埋怨话,虽多难字,但好理解。——“见梦”就是平常说的“托梦”,是说让某人在梦中看到或听到什么。“托梦”的对象多是在后面用“于”字介出。

1、栎社树说的话,“物莫不若是”句之前,要注意的是:

开头两句结构相同,但第二句好懂些:“若”、“将”、“予”、“于”四字,依次相当于“你”、“想要”、“我”、“与”,故句义是:你是想把我同文木相比吗?(“文木”是指纹理细密的即材质较好的树。)——回过来,就知头句中的“女”字通“汝”,“恶”相当于“何”(因为是代词,就提到“乎”字之前了),“乎”通“于”,即相当于后句中的“与”。

从“夫”字起,到“小枝泄”为止的五句:“果蓏之属”的“属”字可用“类”字替换;“蓏”也是指谓草本植物的果实(有人说,树上结的叫果,地上长的叫蓏);“剥”通“扑”,此指用击打的方式采摘树上的果子;“辱”是挫折义;“泄”是借作“抴”,(被)牵扭的意思。——“大枝折,小枝泄”两句是对“辱”作说明。

“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句:头上的“此”字是前几句的复指词,充当全句主语;“以”字相当于“因;“能”是才能义,此处引申为“有用”的意思;两个“其”字是自身代词,相当于“自己”;“苦其生”等于说“让自己的生命遭受痛苦”(“苦”用作及物动词了)。——“苦”字前好像有个“而”字。又,这个“者”字结构不是指人,而是指事,即是指谓一种“生存状态”,或者说“生命况味”。

“自掊击于世俗者也”句,是与“以其能”句并列着说的,即也是接着“此”字说下来的,所以意思是:这可说是自己招来世俗之人的掊击。——因此,夹在这两句之间、用“故”字领出的一句,乃是顺便指出前句的结果,所以我把它放到括号中(此句中的“夭”字是“寿”的反义词)。

1、 接下的话带有议论性了,务请注意:这议论是针对“物之有用”究竟是对谁有用,也即是否给自己带来了好处、幸福这个问题展开的,所以头句“物莫不如此”其实是说:迄今为止,谁都未能认识到自己陷入了“因其能而苦其生”的误区。因此,接下几句是申明说:我就是因为发现了、认识了这个误区,才决心改走一条新路,让自己(对别人)绝对“无所可用”,以求获得“终其天年”这个对我自己来说的“大用”。申明了这一点,自然也就是表示了:你匠石因为我对世俗人无用而瞧不起我,视我为“散木”,是多么“没觉悟”,该说是个“散人”。——这里面的难字是:

“乃今得之”的“乃”字相当于“只”、“仅”,“得之”是“达到了目的”、“获得了成功”的意思。

“使予也而”句头上的“使”字是假设连词,“也而”无义,只起舒缓语气的作用。

“奈何哉其相物也”句中的“奈何哉”,可以译作“为什么”,但其实相当于“何必”;“相物”的“物”字是借作“歾”(或“歾”字之误),故“相物(歾)”是相逼以至于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意思。

末两句是栎社树对匠石作讥讽(“而”字是代词,相当于“你”):“几死”是逼近死亡的意思,但作者使用这说法不是要暗示在栎社树看来,此匠石年纪很大了,已是垂暮之人,而是想暗示这个意思:栎社树根据它的“凡是对世俗人有用的东西,都不能享其天年”的观点,认定匠石因此也活不多久了,故而这样称呼他。所以我觉得,“几死”的准确翻译应该是“死到临头了”。至于它称匠石为“散人”,显是因为匠石先称它为“散木”了。所以此句带有反唇相讥的意味:我与你可说是同类,你也是个“散人”。

2、 匠石梦醒以后与弟子的对话,前几句请注意:

“诊其梦”的“诊”字,一般都从王念孙说,认为是借作“畛”,告诉义。这理解明显可通。但我以为,“诊”有分析病情做出诊断的意思,因此,认为这里是借指分析“梦境”,以期“诊断出”栎社说那番话的真意和用心,也说得通。——如果考虑到这两点:一,认为是借作“畛”,就必须同时设定“蒙后省去了宾语”;二,弟子说的话仅仅是“作分析”,一点没有提问更多“梦情”,这个理解就更显得合乎原文作者的思路了。

弟子说的那句话中,“趣”字是旨趣义,指行为的目的、意图,故前半句展开来说是:(既然)目的是为了取得无用(这个对它自己的大用)。——后半句中的“社”字,是针对栎社树的名字而发,所以我猜“无社”是不同“社”挂钩的意思(“社”即神社,祭祀社神之所;“无”是实义动词);“何邪”是表示反诘,故该句句义是:那么,不与“社”相联系又怎么的?言外之意是:与“社”有关联了(以“社”为名或长在社旁),就对世人有用了,可见它说的不是实情实话。

匠石回答弟子的话,前四句好懂:头句中的“密”字相当于“闭嘴”;第二句的“无言”与前文的“勿言”义同(“无”、“勿”、“毋”三字常可通用);第三句是说,它不过是托身于那里罢了:“彼”是指代栎社树;“亦”是用来加强肯定语气;“直”是副词,相当于“只”、“仅仅”;“寄”是客居、依附义;“焉”是代词,相当于“之”。——第四句的字面义是“好让不了解它的人来辱骂它”:其中的“以”字是引出目的;“为”相当于“使得”;“不知己者”是特指不了解他的“有用观”的俗人;“诟”是怒骂义,“诟厉”是“厉诟”的倒装。

3、 匠石说的后五句,则很不好懂,我只能讲一下我的想法:

“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这“为社”就是弟子说的那句话中的“为社”,即也是指栎社树有意让自己同“社”相关联(长在社旁边,或起名为“栎社”);“者”字是表示假设关系;“翦”是除灭的意思;“几”是副词,相当于“也许”。——所以句义是:它若不和神社相关,那就也可能遭到砍伐而夭折了。这自然是对弟子所作指摘的很好的解释。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头上的“且也”是作转折,相当于“况且”;“保”通“褒”,也通“宝”。——故此句是说:况且它所褒扬的(或它所珍视的)关于有用无用的观点,与众人的观点很不一样。

“而以义喻之”:“而”相当于“你”;“义”是合宜义,这里是指合宜的标准;“喻”是评论、衡量义(我怀疑这个“喻”字本作“論(论)”,因形近而误作“諭(谕)”了,后又写作“喻”、“誉”等。通行本就作“誉”)。——故此句是说:你却拿你的有用无用的标准去进行评论。 

辨析

1、栎社树说的“苦其一生”,《今注》和《方注》都翻译为“害苦了自己的一生”,可说是犯了个本可避免的小错:这里明明不着眼于“苦”的时间,也就谈不上“一生”。——此句是针对上文说的“大枝折,小枝泄”而发,所以“苦其生”乃是指受这种“皮肉之苦”啊!

2、栎社树说了“且予为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句之后,又追加的“乃今得之”句,《今注》翻译为“到现在我才保全了自己”,《方注》翻译为“到现在仍能保全自己”。——两位译者如此理解、翻译,你能设想出他们的思路吗?

3、“奈何哉其相物也”句,《今注》有注曰:“此承上'若将比予于文木邪’而言。'相’,相互。'物’,类(《左传》:'与吾同物’,注:'物’,类也)。'相物’,即相互类比。”其译文是:“为什么还要拿我去类比文木呢?”《方注》也有个注:“相物:以散木视我。相,视。”所以翻译为:“为什么你要视我为散木呢?”——傅佩荣先生的译文更为奇特:“何苦要互相对立竞争呢!”

4、我要说明:我真没有想清楚这个寓言的寓意究竟是什么;还想表达一个想法:与其说这个寓言是要宣讲“无用之大用”的道理,不如说它是要唤起人们的觉醒,呼吁大家去思考这个道理,进而去面对、去正视、去改造“这个道理所源出和所依托的现实”。 

译文

匠石回去以后,那栎社树托梦于他,对他说:“你想把我同谁相比呢?你是要要把我同文木相比吗?像山楂树、梨子树、橘子树、柚子树等一类的(定可称得上文木的)果树,一旦果实成熟,就有人去采摘它的果子,一采摘,它们就要受伤害:被弄得大枝折,小枝断。这,完全是因为它们对人有用,故而自己遭受生命的痛苦(所以它们都活不满它们的天年就中途夭折),可说是自己招来世俗人的摧残打击。万物莫不如此。我则希望自己对人毫无用处,并且很久以前就产生这想法了,还曾经几度差点儿被人砍伐,现在才终于达到了目的。对人毫无用处正是对我自己的大用,我要是对人有用的话,还能长得这样又高又大吗?再说,你与我都是万物中的一员,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呢?你是死到临头的散人,怎能理解我这散木呢?”

匠石醒来后,就想分析一下他做的这个梦。一个弟子说:“它既然目的是要让自己对人毫无用处,那为什么要同神社挂上钩呢?”匠石马上予以制止,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它那不过是托身于神社罢了,即是要让不了解它的有用观的人狠狠地骂它;因为它要是一点不沾神社的边,那它就也很可能被人砍伐除掉了;况且它所褒扬的观点,是与众人的看法大相径庭的,你拿你的合适不合适的标准去评论,不是隔得太远了吗?”

 4·5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解说】

1、这段话只是多有难字,而且这些难字多半只是“难在”少用、难见,含义则是可以猜到的,即就是“字面义;因此,我认为给出译文就够了,不必作解说了。——但想指出一点:倒数第二句中的“其大”其实是句子的主语,本该放在最前面的,为了强调,就移到后面了。

2、关于本则寓言的寓意,我以为要同上一则寓言联系起来思考:看来,“栎社树寓言”是要唤起人们思考“一个东西,包括人在内,越是对他人无用就越能保全自己”这样一个残酷的、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因此,承载“无用之用”这个思想的栎社树,还必须对人具有充当“社木”这样一个非实际用途的用途,好使它能够出来“现身说法”;本则“大木寓言”,则是进而告诉说:如果连非实际用途的用途都没有了,那就彻底无用了,将不但能够保全性命得以长寿,还不会遭人诟骂,即是彻底的、完全的“为己的存在物”了。自然,这就要远离社会,甘于寂寞。——就因为如此,这两个寓言被安排在一前一后,前者长在人们聚会的社坛之地,围观者甚众,后者隐处荒野之中,得见者极少;前者有栎社树托梦出场的情节,后者无须也不能让大木开口;前者让抱着儒家价值观的匠石来作评论者,后者请出道家发言人子綦来作观察员;从而对比地显示:对他人有用,和对自己有用,是反变关系。说明一句:这个“他人”,主要是指的或者说隐射“朝廷”,也即“统治者”。 

辨析

1、末一句,注家们给出的原文,都把逗号打在“神人”之后,《今注》和《方注》也如此,但两书的译文却都是以“神人”为主语,前者的是:“唉!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呀!”显是把“以此”理解为“以这种方式”,视“不材”为一个动词性的结构。后者的是:“神人之所以神凝而长存,正是因为其不成材的缘故呀!”这是把“以此”理解为“因此”了。——这两种理解,无疑在字面上也说得通的,但我感到,这意思来得有些突兀,说不清原文作者为什么要加上这样一句。所以我认为此句中的“以”字乃是动词,“认为、以为”的意思,句义是:啊,恐怕神人也会认为这是棵不材(无用)之树的!这样理解,此句就不显得突兀,明显是总结性地断言、宣布那棵树确实绝对地无用了。

2、这个寓言,一般都同“神人无功”的说法联系起来分析,《奥义》就也将末句标点为:“嗟乎神人,以此不材。”评论时则无视“以此”二字,径直按“神人不材”作解说,并同《论语·为政》中孔子说的“君子不器”相类比,说:这是“'神人无功’的变文演绎,'不材’即'无用’,'无用’即'无功’。”还说:“庄学真谛进一步主张,为了避免'与人为徒’对君主被动'曲拳’,应该像商丘大木那样'与天为徒’地主动'曲拳’于江湖,远离庙堂。”这说法似乎禁不起推敲。——《感悟》也从“神人无功”方面去领会,发感悟 ,说:“'嗟夫神人,以此不材!’说此木之大,因其不材,这是直接的感受。由这个感受而升华的感悟则在于,能指出'以此不材’乃神人,即'神人无功’之意味。也就是说,'以此不材’是体'道’悟'道’的结果。” 

译文

南伯子綦来到商那地方的一个山丘上游览,看到一棵大树,长得特别与众不同:可以将上千辆四匹马拉的大车集结在它下面遮荫。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呀?其材质一定很特殊吧?他抬头向上看它的枝桠,都弯弯扭扭的,不可以用来做房屋的栋梁;俯身向下看它的树干底部,则周围全是裂缝,不可以用来制作棺材;再舔舔它的叶子,觉得会使人口烂嘴伤;闻一闻它的气味,更感到会让人头昏脑胀三天都好不了。于是子綦说:“这真是棵无用的树,难怪它长得大到如此地步。啊,恐怕神人都没法给它派上用场!”  

        4·6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解说】

这个寓言就不好懂了。

1、“故”字之前的几句,倒是只有难懂词语:

① “荆氏”像是指一个姓氏,但从接着是说“宜楸柏桑”,不是说“善楸柏桑”看,应是一个地名。——所以头句是说: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那里很适宜于楸树、柏树和桑树的生长。

②“拱”、“把”、“围”无疑都是量词,是测量圆形物“围度”(即横截面周长)时使用的度量单位。知道这两点就够了。——具体说法不一,从这段话看,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合围的粗细叫一拱,两手拇指和食指合围的大小叫一把;一围是用整个手臂合围,故比一把更粗大。

③“杙”是木桩;“高名”,联系后文看,当是借指名门望族之家的豪宅;“丽”即房屋的椽、柱(后来写作“欐”);“樿傍”即“樿榜”,指房子的大柁,也有人说是单幅板的棺材。——“斩”是“披荆斩棘”的“斩”,泛指“砍”或“砍断”。

2、前一“故”字领出的长句是对“楸柏桑”的“命运”做评论,但只是一个简单的判断句:“未终于……而夭于斧斤”是主语,“此”字是其复指词,后五字是谓语。——很明显,“材”字前脱漏了一个“三”字。又,“中道”是表示时间的状语,前面的“而”字相当于“就”,后面的“之”字是衬字;“斧斤”就是斧头(“斧”和“斤”是同义词)。

3、 一“故”字领出的长句就难懂了:难在说不清此句同前文的意念联系,也即此句的作用,作者追加此句的用意。——可以确定的是:“解”是指一种求福解罪的祭祀仪式,其重要内容之一是向河中投入活牲口或活人祭品(叫“适河”),按规定,额头为白色的牛,鼻孔向上的猪,生痔疮的人,都不可用作祭品。为什么要介绍这些呢?何以用“故解之以”四字领出呢?这就莫名其妙了。

4、结尾三句好懂,前一“此”字开头的句子是说,这一点,是所有巫师都深知的:头上的“此”字是指上文说及的那“三者”不可以适河的规定,充当全句主语;“以”字是表示程度深的副词,作“知”的状语;“知”字后面的“之”字是复指头上的“此”字,可以省略的。中间一句是说,他们认为用以上三者做祭品不吉祥:其中的“以”字是动词,相当于“认为”,“所以为”是“以所为”的改装,“所”字相当于“之”,是复指充当全句主语的“此”字。——末句的结构可从上两句得到启发,无疑是说:但这三者却正是神人认为极为吉祥的。注意:“乃”字是表示转折关系的副词,相当于“却”,“之”字是衬字。

5、最后我要说:如果同庄子抬杠的话,该说这个寓言的前一部分讲得不合事理:楸柏桑树既然刚长到一两把大小就会被人砍掉,哪还会有人砍得到三四围,以至七八围的?但我又想,恐怕不好这样责备庄子,因为在这里,庄子其实只是要说:你有哪种用途,就会有需要该种用途的人来置你于死地,所以你只有无用,才能保全生命,得享天年。——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进而想到;后文大概是又用三例从反面说明,你没有哪种用途,就可得免相应的惩治:“适河”对于“被适者”来说乃是祸害,所以额头为白色的牛等三者没有了“适河”的用度,正是对他们自己的大用啊!这样,第二个“故”字句不同上文联系得很紧密了吗?末一句借神人来点明这寓意,不是“神来之笔”吗?这样推想下去,“故解之以”四字我竟终于获解了:原来,“解之”二字错位了,这“故”字乃相当于“反”,还应“故(反)之”为一读(后加逗号)。说明一句:我给出的原文仍然写作“故解之以”,一是因为这样才好引起我的上述讨论,二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这个颠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就据以改动原文。又,“故”字有“反”的义项,旁证是:《韩非子·内储说下》中有一“燕人无惑,故浴狗屎”句,其中“故”字就该训“反”(“浴”字是借作“欲”)。 

辩析

1、“此材之患也”句,我未见有人指出“材”字前脱漏了“三”字。我认定脱漏了,是因为我认为,这一句无疑是针对上面提到的“楸柏桑”三种树说的,而少了“三”字,让“材”字泛指树木,就同语境不相恰了。——《今注》和《方注》都将此句翻译为“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都给“材”字添加了“有用”这样一个定语,说明两位译者也感到了,不对“材”字加以限制,那是确实“同语境不相洽”的。他们为什么没有想到加“三”字更好一些呢?

2、对后一“故”字句,《今注》和《方注》都只对“颡、豚、亢鼻、适河”这些词语作注释,不讨论句义和此句同上下文的联系与作者说此句的“用意”问题。《今注》的译文是:“所以古时禳除的祭祀,凡是白额的牛和鼻孔翻上的的猪,以及生痔疮的人,都不可以用来祭祀河神,这是巫祝都知道的,认为那是不吉祥的。”这意思怎么用“所以”领出,译者就不管了。——《方注》的意思全同,同样用“所以”领出。又,《今注》有注曰:“解之:犹禳除(王懋竤说);即祭神求福解罪。”《方注》也有注曰:“解:祭祀之名。”未“解之”连读。

3、本则寓言,《今注》是和上一寓言合为一章的,并认为这是南郭子綦接着“嗟夫”之叹后说的话,《奥义》批评这个处理为“误断”。我同意这个批评,所以单列为一章。 

译文

宋国荆氏那地方适宜于楸树、柏树和桑树的生长,但这些树长到一两把粗细时,就被要找木橛拴猴儿的人砍掉了;长到三、四围粗时,就被想为建造豪宅找檩条的人给砍伐了;长到七八围粗时,则被寻找大柁的贵族富商砍走了:所以,活不到天寿就中途夭折于斧头之下,是那三种树的大患。与楸、柏、桑三种树的遭遇相反,举行解的祭祀典礼时有个规定:额头为白色的牛,鼻孔朝上的猪,生痔疮的人,都不可以用作祭品投河。对此,所有巫师都知道得很清楚的,因为他们认为用这三者做祭品是不吉祥的;可神人却认为这是他们最大的吉祥。

 4·7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逰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解说】

这一章,这个寓言,有些词语的意思,如“会撮”、“五管”、“鼓筴”等,单独拎来是不可理解的,但放在这具体语境中,又可以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即使猜得不那么准确,也一点不影响对全章文义和这个寓言喻义的把握,所以就不必纠缠于各家注解的差异,读者看一下我的译文就行了,我也就不作词语训释了。——但有两点值得注意和讨论。

1、一是“支离疏”这个名字。“支离”,就是今天说的“支离破碎”的“支离”(“支”既通“枝”,又通“肢”),分散、残缺的意思;“疏”也有分散义。作者给故事主角起这样一个名字,和对他的描述是一致的,似乎他是一个将离散了的人体器官胡乱地杂凑在一起而成的人,以至常人必有的功能他也很不齐全了,就是说,成了极度的残疾丑人。这里颇显示了作者想象力的丰富,他是想通过这样一个人却得以全身、免害并且受照顾、得好处的例子,来说明“人对他人的绝对无用正意味对自己的大用”;但若仅止于此,就只须写其“残”,无须说其“丑”的。残令人同情,丑令人生厌,二者在客观上未必结合,在理论上,在善良人的观念中,更有明确的界限,而且残疾的情况多种多样,要把一个残疾人描写得很美,也并非不可能,为什么硬要把令人同情的残疾者和奇丑联系在一起?而且,这一章的特色似乎就在于把支离疏的丑陋写绝了,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描述他的残疾,似乎只是为了凸显它的丑,这是为什么?——我以为,逻辑上可以站得住的解释是:这里,作者其实正是把“丑”当做对人无用而对己有大用的“品性”来议论的,好使他说的“无用”不局限于不能帮人获得功利,也包括了不能让人得到精神享受,从而使他宣讲的理论更加具有全面性。我不知道我这理解能否成立。很遗憾,我至今没有发现有人提及过这问题,以致我不能从别的解释得到启发。

2、二是末句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该如何理解?注家们多说:“支离其德:犹忘德。”“支离其德:道德残缺。这里指道德修养到被人当作是残缺无用的人,即以无用为用。” 如果真是这意思,末句就可以改写为:“夫形体残疾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道德残缺者?”但我的问题乃在这“又况”是怎么得来的?形体残疾者能得到社会的同情、优待、布施,加之他们自己也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支离疏之给人缝补衣裳等,能够“养其身,终其天年”,在正常的社会中应该是正常的事;“道德残缺(忘德)者”令人讨厌,遭人记恨,不会受到照顾,他们更不愿自力更生,在通常情况下,他们较难“养其身,终其天年”,也属正常,这“又况”不是说反了吗?对此,我就提不出一个解决方案了。我也未见有注家对此有过解释。——但我也有个想法:“支离其德”显是为了同上文的“支离其形”相对待而临时创造的表达,所以理当是喻指人的道德面貌、人格形象被扭曲了,即不是按源于自然本性的理想追求表现自己,而是被动地屈从于外界的要求了。至于说“支离其德者”更能“养其身,终其天年”,这当然不是从这种人比之于“支离其形者”对别人更其无用也更需要帮助这个方面立论的(因为他们扭曲其人格正是屈服于世俗,因而其实是讨好世俗),所以不是说他们更加实现了“无用之用”,而是说,他们是以自觉地丧德去换取对自己的有用”,甚至“卖德求荣”,故而比“支离其形者”更其不堪;由于上文的未言之意是“越是无用和讨人嫌的人越是对他自己有好处”,所以就在“支离其德者”前面加“又况”二字来凸显这类人的“更其突出性”了。

3、说明一点:“鼓筴播精”,许多注家译作“簸米筛糠”、“扬糠播米”,我不采用,是因为我认为,以支离疏的身体情况,是做不了这项劳动的了,所以取《正宗》的说法:“鼓:鼓弄。筴:今作策,算卦用的蓍策。播:扬,这里犹言运用。精:精思妙算。鼓筴播精指给人算卦时的动作。” 

辨析

《今注》有注曰:“支离其德:犹忘德(成《疏》。)”又引林希逸说:“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离者,以无用为大用也。此与不材之木亦同意。”给出的末两句的译文是:“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能够养身,享尽天赋的寿命,又何况那忘德的人呢!”《方注》未作注释,但给出的这两句的译文几乎全同。——这说明,两书作者对“支离其形”和“支离其德”的理解,都未同“支离疏”这个名字和“支离”这个词的含义挂钩,也未同支离疏这主角给人的印象是“丑得无比”相联系。这,是否太漠视了原文作者给他的主角取这样一个名字和如此刻画他的用心? 

译文

有一个外号叫支离疏的残疾人,下巴弯到了肚脐上,肩膀高过了头顶,臀部高撅,肛门在上,两胁支在大腿上。他拿着针线给人们缝补破衣裳,收入也能糊口;给人算算卦,也能养活十几口人。上面征兵的时候,支离疏张拳捋袖地在征兵人面前嚷着要当兵;上面大量征调劳役的时候,支离疏因为有残疾,又免除了服劳役;上面救济残疾人的时候,他还能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火。像这样支离其形的人还足以养身,尽享天年,更何况支离其德的人呢?

 4·8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逰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解说】 

1、 这段话前面部分的主要内容,和《论语·微子》篇第五章的记载差不多,意思很好懂,只有几处须作说明。

 这里说的“来世”、“往世”,当是指理想的社会局面和以往的时日,不是下辈子、前辈子的意思;“成也”、“生也”对言,必是分别指成就功业和保全生命。

“莫知之载”、“莫知之避”就是“莫知载之”、“莫知避之”的改装,其中“莫”字是代词,“没有人”的意思,“载”是携带义(《礼记·曲礼上》:“史载笔,士载言。”其中“载”字就是“携带、带着”义)。因为这里是把人生比作乘车前进的旅程,“载之”自是“在车上携带着它”的意思。

“临”的本义是从高处往下看,故“临人以德”承上句“已乎已乎”读来,就应是向他人炫耀德性的意思了。

“画地而趋”,是说在地上画个记号作界限,只能朝它前进,不能超过它;这里显是比喻自我约束束,不能与时俱进地转换目的与方法。

“迷阳”何义,我不懂,后见《正宗》有注曰:“迷阳:蒺藜。王先谦《庄子集解》:'谓棘刺也。生于山野,践之伤足,至今吾楚舆夫遇之,犹呼迷阳也。迷音读如麻。’”我很以为然,就接受了这解释。——末句中“郤曲”的“郤”通“隙”,指空隙处,“曲”即曲折;故“郤曲”句必是说:避开困难,选择好走的地方曲折地行进(但高亨先生在其《诸子新笺》中说,“郤曲”即刺榆,是一种带刺的小树,故“吾行”二句同“迷阳”二句义同)。

2、与上一章联系起来看,这段话明显是从另一方面申说上一章的意思,即:当今不是有道之世,贤能之人不会得用,你去争取得用以求实现伟大理想,反而是没见识、少智慧的“德衰”的表现,不如顺乎形势,只求全身保命。——反过来,这似乎表明,我对上一章作的分析是切合实际的。

3、最后几句同上文没有联系,只能看作是对本篇全篇作总结了。——《人间世》全篇的主旨,注家们的体认似乎一致,但表述很不一样,《今注》说:“主旨在描述人际关系的纷争纠结,以及处人与自处之道。”《方注》则说:“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王夫之语),这是本篇所论述的主要问题。”《正宗》的看法是:“意在探讨一种正确的处世方法,按庄子自己的话说,正确的处世方法应该坚持两条原则,一是'虚己’,二是'顺物’,这就升华为一种处世哲学。”《感悟》的看法不一样:“一方面揭露春秋战国天下大乱之时诸侯国统治者的凶残与丑恶,以及民众饱受遍地灾祸的悲惨,另一方面则提出在天下无道的情势下,如何体道处世,充分显示出道家体道思想乃是应付危难局面的大智慧。”《奥义》归结为:“因应外境,保身之后,继以葆德。”——我倾向于张恒寿先生的说法:此篇前三章是一类,后几章是一类,前者讲的是顺着对象自身的性状、规律去对待它,才能让它顺着你,最后实现你的目的这样一个“顺物”的道理;后者是讲“无用之用”的道理。因为这是原文的实际。是的,全篇都是针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势而发。至于要不要认定为一种“处世哲学”,那就“自便”了。 

辨析

1、 “莫之知载”和“莫之知避”,《今注》的译文分别是:“却不知道摘取”、“却不知道回避”。——这是把“莫”字看作副词,“不”的意思,以致动词“知”没有了主体,句子没有了主语。

2、 “何如德之衰也”句,《方注》翻译为:“为什么怀着盛德到这衰败的国家来呢?”这是把“如”字看作动词,去义,又以为“德之衰”是隐喻楚国。仅就这一句看,也说得通。——“福”、“祸”领出的四句,它翻译为:“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受用;祸患比大地还要厚重,却不知道回避。”同样没有看出“莫”字在这里的含义。 

译文

孔子来到楚国,楚国狂人接舆经过他下榻的旅店门前时唱道:“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行为什么倒退得如此之快!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了的世界已经追不回来。天下有道之时,圣人才有望成就功名;天下无道之日,圣人也只能求生保命。今天这个时代,更只可以追求免遭刑戮之灾。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没有人知道携带;灾祸比大地还要重,也没有人知道避开。作罢吧!作罢吧!别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德性。危险啊!危险啊!总把自己的眼睛盯着某一颗星。蒺藜啊!蒺藜啊!不要妨碍我前进;拐弯抹角地择道而走吧,免得刺伤了我的脚后跟。”

山上的树木是因为自己对人有用才遭到劫掠,油脂灯是因为自己能够发热照明才受煎熬,被烧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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