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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包豪斯到池塘农场:陶艺大师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的教育实验

 木蘭猫不睡 2019-07-31

陶艺家、雕塑家、包豪斯学院第一届陶艺班的学生、池塘农场夏季艺术工作坊(PondFarm)的“精神领袖”......这是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Marguerite Wildenhain)最为人所知的几个标签。上世纪四十年代,玛格丽特搬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红土森林附近,开始了一场持续40多年的艺术教育试验,她和同事们将这里命名为池塘农场。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在池塘农场,为年轻的陶艺艺术家们准备夏季课程 ©Stewards of the Coast and Redwoods

在德国“百年包豪斯”系列活动中,玛格丽特以她的出生姓名“玛格丽特·弗里德伦德尔”(Marguerite Friedlaender”出现在展览列表里。这场展览叫“我们去Halle.玛格丽特·弗里德伦德尔和格哈德·马克斯:陶艺、雕塑和素描”(Wir machen nach Halle. MargueriteFriedlaender und Gerhard Marcks: Keramik, Plastik, Zeichnungen),地点在德国中西部城市Halle (Saale) 的Talstrasse艺术厅。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和学生们在池塘农场上室外课 ©Stewards of the Coast and Redwoods 

近一百年后,玛格丽特和她当年包豪斯的导师格哈德·马克斯(Gerhard Marcks)的一些重要作品第一次出现在同一个展厅。从1925年到1933年,玛格丽特和格哈德共同在Halle(Saale)的Burg Giebichenstein艺术学院(Kunsthochschule Burg Giebichenstein)工作,从师生到同事,在一所相对自由的艺术院校,他们在这儿经历了各自艺术创作生涯的一个黄金时代。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的 20 步陶瓷入门课

学生年代的玛格丽特

1896年,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出生在法国里昂的一个犹太教家庭,父亲来自德国,是一名丝绸贩卖商,母亲是英国人。从小,玛格丽特和兄弟姐妹们在德国和英国接受传统的欧洲教育,学习艺术、音乐、外语和对大自然的浪漫主义的审美。十几年后,一战初期,一家人搬回柏林。18岁时,玛格丽特成为柏林艺术学院(BerlinUniversity of the Arts)雕塑系的学生。毕业后,她去到 Rudolstadt,在那里的一家制陶厂工作,负责设计装饰性图案。从第一次见到陶工旋盘,她就爱上了陶艺。休息日,她习惯离开城市,去周边的乡间探索大自然。有一回,在魏玛过周末时,玛格丽特偶然遇到了一张包豪斯学院的招生海报。海报上印着建筑师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写的创校宣言:““…让我们共同建立一个全新的手艺人组织,打破传统的傲慢的观念,那种在工匠与艺术家之间竖起自大壁垒的等级观念。”

“我在这张海报前站了很久,一遍又一遍,读格罗皮乌斯的这篇宣言。”玛格丽特在自传里写道。与这张海报的偶遇改变了玛格丽特后来的生命轨迹。她决定报名包豪斯学院。1919年,她成为包豪斯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包豪斯学院核心的理念是让艺术回归到起源处的状态——艺术是一门“手艺”,其形式应该与功能性和实用性相结合。

玛格丽特在池塘农场的陶器作品,底部落款为“Pond Farm”

入学后,新生玛格丽特需要先上基础课,到二年级再选择特定工作室。她选择了造型大师(Formmeister)雕塑家格哈德·马克斯和技艺大师(Lehrmeister )Max Krehan的陶艺工作室。1920年,陶艺工作室搬到了距离魏玛主校区近30公里的Dornburg,两位老师和五名学生一起动手,将原来萨克森州魏玛大公爵的马厩改造成他们的教室兼工作室。而马厩旁的大花园,成为菜园和厨房,他们在那儿种粮食,烧火做饭。

在1973年出版的回忆录《看不见的核心:一个陶艺家的生活和思考》(TheInvisible Core: A Potter's Life and Thoughts )里,玛格丽特写到这段时间的经历。当时,一战后德国经济持续恶化,通货膨胀,粮食紧缺,“艺术”成了人们生活的奢侈品。而对玛格丽特和她的老师同学们来说,艺术本身就是生活。在人烟稀少的森林里,他们在近乎挨饿的状态下,共同学习生活了五年。燕麦片和自己种的瑞士甜菜,是他们一日三餐的主食。

在Dornburg,完成艺术基础课的学生们进入特定媒材的专业训练阶段——专业入门课是学习制作陶艺的“ABC”,ABC即一些基础造型,比如圆筒,花盆,碗,盘子,咖啡壶和盖碗等。掌握基本“字母”后,学生们会拿出训练过程的30个陶器,格哈德和Krehan两位教授开始对作品进行详细评点——从陶器顶部到最底部,任何一个细节都难以逃过两位大师的眼睛,精彩和不足的部分都会被指出。评价完造型后,教授会进一步检查陶器的功能——喷口滴水了吗?手柄方便操作吗?支撑脚分割比例能不能保证容器的平衡?

接着,老师让学生们从所有“字母”中挑选三个他们认为最好的,再参照这三个“样本”,做十个变形版本。最后,部分学生作品会被选出来,用于出售,收入用来支撑工作室的日常运行。

这种边做边学,持续推陈出新的包豪斯式的教育理念,要求学生投入足够的时间精力。苦作的同时,大师所需要的扎实基本功也在一步步臻于完善。

在Dornburg期间,学习了德国家用器具后,玛格丽特制作了一个牛奶壶(Milk Pitcher),整个壶呈现带有一点“大肚子”的造型。这样的牛奶壶是过去农场主早餐桌上的餐具,这“肚子”象征著充足的新鲜牛奶。或许,这“肚子”也暗藏她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对未来的希望。四十年代初去美国时,这个牛奶壶是她唯一带去的陶艺作品。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树叶设计(1972 年),花瓶(1973 年),带脚的碗:一个有胡子的男人的头部(1973 年),石器© Marguerite Wildenhain

从包豪斯到Halle (Saale)

1925年,包豪斯收到官方命令,从魏玛搬去了德绍(Dessau)。院长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决定趁著搬迁机会调整学院的师资力量和专业设置,陶艺工作室成为被取消的专业之一。玛格丽特跟着格哈德·马克斯教授一起去了Burg Giebichenstein艺术学院,马克斯被聘为学院雕塑系的主任,玛格丽特成为陶艺系的主任。同一年,玛格丽特获得了“陶艺大师”( Töpfermeisterin)的头衔,在一个男性主导的领域,她成为德国第一个获得这一称谓的女性。

离开“教条主义”的包豪斯来到还在建设中的新艺术院校,玛格丽特感到很开心。在一封信里,她写道:“我们可以在这儿安心地工作,不用老是讨论引用那些专业术语。”

展览“我们去Halle”策展人RenateLuckner-Bien说,“对于马克斯和玛格丽特两人来说,Halle的教学时光都是一段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美好时光,因为一些在包豪斯做不了的事情,他们可以在这儿去试验和实践。”在Halle,玛格丽特设计了很多瓷器,其中,许多花瓶和餐具成了该领域的“标志性设计”。其中,为Halle设计的一套特别款餐具被专门命名为“Halle式的形式”,而一系列的花瓶也取名“Halle”。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的茶壶,上釉的石器

教授陶艺课期间,玛格丽特也开始与柏林皇家瓷器厂(Royal Berlin Porcelain)合作。她为他们设计了各式能够批量生产的餐具、花瓶和其他日用品。之后的70多年里,玛格丽特的设计都在重复被生产,譬如1931年设计的“皇家柏林咖啡壶”(Royal Berlin Coffeepots)。

艺术史家Katja Schneider说,“玛格丽特设计的餐具,最不同寻常的特质在于,它们是白色的,通体纯白;过去的餐具,总是带有花卉装饰或某些传统图案,重复著老样子。当然,这也启发了一个新的合作商,想要从自身开始尝试‘现代化’设计。”

1925年,刚到Halle不久的格哈德·马克斯也在给友人Paul Thiersch的信里写道:“Giebichenstein,整个Halle我都很喜欢,我得向你承认,这里简直好极了。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能够这样愉快地创作。”

而多年后,玛格丽特回忆道:“当包豪斯的陶艺专业破产后,Halle的艺术学院成为我们(和我个人)将包豪斯时期的想法打磨、完善和践行的理想场所。”

 
 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在为一个陶罐设计图案 ©Stewards of the Coast and Redwoods

池塘农场的“危险老师”

二战开始后,随着纳粹的势力范围越发扩大,身为犹太人的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难以在德国继续生活。三十年代末偶然结识美国旧金山的GordonHerr和Jane Herr夫妇后,玛格丽特决定接受他们的邀请,去美国和他们一起建立一座远离城市的,面向不同艺术形式创作者的艺术工作坊。

Gordon Herr职业是建筑师,妻子Jane是作家,他们买下加州阿姆斯特朗红杉州保护区(ArmstrongRedwoods State Reserve)山顶的一片土地后,决定将这儿建成艺术家的聚居地。当时,二战仍在进行,距离旧金山约120公里的这座池塘农场工作坊,独立于美国的教育系统之外,成了一个自由生长的试验场。Gordon将池塘农场视为“一个允许艺术家们远离杀气腾腾的外部世界,可持续的庇护所”。而在Jane的心目中,“这里是对抗传统的城市教育方式的全新开始。”

四十年代末,池塘农场经历了短暂繁荣期。五十年代初,因为Jane的辞世,Gordon无心继续照看,而来此任教的艺术家们在教育理念上有很大分歧,大部分人都选择离开。而玛格丽特选择了留下,开始用她的方式做艺术教育。

Herr夫妇离开后,池塘农场没有了稳定的资金来源。起初,玛格丽特用自己的积蓄,为城市来的学生们提供住宿——兵营风格的宿舍。这座集体宿舍,是她当年在Dornburg求学时候经历的复制。作为“包豪斯艺术家”,像很多移民到美国的包豪斯校友与教授一样,她一直希望能够将包豪斯的艺术理念传授给美国这些年轻的学子们。

旁边的小工作室是玛格丽特喜欢的创作地点

从玛格丽特接手池塘农场起,这里渐渐成为了以陶艺为主题的夏季艺术工作坊。每年夏天,她会接受不超过30名有一定基础的艺术生,开展为期九周的课程。在这里,学生们需要像当初Dornburg的学生一样,在一个火坑里做饭来养活自己,没有现代化厨房,也没有满池的炊具。

为了让学生多一些实操经验,玛格丽特的第一堂课便是在陶轮(Potter’s Wheel)旁边开展的;池塘农场的陶轮又名脚动陶轮(kick whell),由人工操作。过去在包豪斯学习陶艺ABCs时,玛格丽特用的便是这种脚动陶轮;池塘农场的是她根据当年的陶轮设计的改良版。

今天去池塘农场,还能看到工作台上有一大块被磨损处——这是陶工在制作陶器时坐的地方。坐处附近还有空间,用来放工具箱,粘土泥块和成品。用一只脚踢,陶工可以让轮子推动底座上更大的轮子。

像当年的玛格丽特一样,池塘农场的学生也需要学习陶艺ABCs,不过这次的“字母”固定为20个。她在黑板上画下了模型,标注了数字序号,圆柱形容器、各种开口的花瓶、圆碗、煮水壶等等,第20个是茶壶。所有学生必须先完全驾驭它们,才能进入第二阶的“自由创作”课程。小部分停在“字母表”上的学生,只能等著自己的半成品被扔到墙上,再回收利用,成为其他人的新作品。

“扔陶器”,这是玛格丽特教学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所有学生离开时,除了原来的行李,不会增加任何“纪念品”,因为学习过程的作品都被作者自己扔到墙上,碎成了泥块。

要求学生扔陶器,玛格丽特的出发点是让他们能够将目光从“最终成品”转移到整个创作过程。最重要的,是在反反复复用黏土“书写”同一个字母的过程里,逐步加深对这种材料的理解,增强掌控黏土的实操能力。当然,作为包豪斯出身且长期和制造商合作的陶瓷设计师,她也会让学生们制作时不忘“实用性”、“功能性”这些关键词。她认为,陶瓷作品的生命应该在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上,在商场里继续延续。

在2017年的美国全国陶瓷艺术教育委员会(TheNational Council on Education for the Ceramic Arts,NCECA)大会上,HuntProthro作了一个长达一小时的演讲,《谁是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Who is Marguerite Wildenhain)。Prothro是玛格丽特的学生,曾经参加过四次池塘农场的夏季工作坊。他说,“玛格丽特是一名’危险’的老师,她固执地坚持她的线条和阴影;能够看到她身上仍然带有马克斯的影响,她和我们保持距离,希望避免自己太强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着。”

加利福尼亚州公园的维护工人 Laura Parent 参观在 Austin Creek State 娱乐区的池塘农场

玛格丽特的“强势”,用“较真”来形容或许更准确。她曾在自传里写道,“池塘农场不是一间’学院’,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对她而言,作为艺术创作者,生活是应该全部献给艺术的。她对学生也有同样的期许,在1953年给“英国工作室陶艺之父”Bernard Leach的一封公开信中,玛格丽特写道:“......如果我们希望手工艺保持活力,甚至在我们的文明中再次生根发芽,那就给它们自由,教育和良好的创造性的环境。...让我们开发双手的潜力,还原它们本来的功能——富于创造性的人的工具,而不是某种毫无想象力程序的复制工具...就像生活一样,艺术的核心是神圣的火花,把它夹在学生身上,是为了消灭人身体里的火花;如果这火苗在萌芽期就被掐灭了,这几乎是杀掉了这个人。”

美国艺术批评家Rosalind Epstein Krauss曾说:“好的艺术与现实紧密相关,然而却是模棱两可的;坏的艺术总是远离尘世的,却也总是斩钉截铁的。”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的作品属于前者。

“这是一件出自南美原住民的作品吗?”一些人看到玛格丽特带有南美地狱特色风格的陶艺作品时,忍不住会这么推断。假期经常去南美洲徒步加搭便车旅行的她,听到这样的猜想,总会很开心。会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旅行或居住过的玛格丽特,深爱也深知文化的多元与差异,艺术与生活一样,都没有“标准答案”,而陶艺,是她打开一个个世界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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