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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蒋捷:宋词中的无奈

 江山携手 2019-07-31

宋词中的无奈

文/林语尘

动人的句子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宋词,婉约派的宋词。喜欢那些温婉精巧的句子,有时算题算得累了,就随手拿过一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随手在纸上写下两三句忽然涌入脑海的词句,句子被满纸的数字算式分割得支离破碎,像疏林之间,漏下月光。

    对于词的喜爱会不会是前世的宿缘?也许我曾是哪一位词人身旁磨墨铺纸的小丫头,在氤氲书香里与诗词结下了前世今生的缘分。

    记得那些与词为伴的日夜,灯影琴声,满卷凄清婉转的词句幻为柳丝千万缕,缠绕不眠的愁绪。风过平湖漾起涟漪,雨打窗棂溅落树梢,都能引起无端惆怅。

    朝云暮雨的宋朝,是词的时代。我不生在那个婉约的朝代,那个朝代却隐约地升沉在我身上。

    一个朝代的起落,牵出多少段缠绵哀怨的故事。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那些风花雪月的句子背后隐忍着的、含蓄的悲哀。一代浮华在那些句子背后如肥皂泡一般灭亡,不会灭亡的,是句子本身,以及句子后所隐藏的、令人伤感的无能为力。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这是王沂孙的《齐天乐·蝉》。算不得非常工细精巧的笔墨,仅仅写蝉而已。可是竟有慑人心魄的哀伤。这不是蝉的咏叹,是一个朝代“斜阳几度”的挽歌。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闭。柳稍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而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是李清照的《临江仙》。人生几度的感悲,老去无成的落寞,流离憔悴的伤怨,然而背后,却是一个王朝在战火灾难中残喘的悲哀。

    宋朝,一个太多灾难然而也太多奢华的时代,辉煌了梦华缠绵的汴梁城,风月为怀的西子湖,烟雨轻灵的扬州路,也养育了无数感月吟风、对花洒泪、对酒当歌的骚人墨客。这是一个真正属于词的朝代,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亦有烽火血泪的悲歌。

    豪放终究只是异数,是偶然出现的强音,震撼人心却稍纵即逝。婉约的声音则一线贯穿,余音袅袅。

    对时代的无能为力,亦稍变而成对人生际会的无可奈何。

    那些顾影自怜的情词对于现在的少年似乎已不再有感染力了,然而它们曾那样地使我动容。有时,仅仅是一句清婉的词句,也能让人久久不语,沉思其中。

    词人笔墨是人间情感纤毫毕现的呈示,细腻而脆弱,也许听“几片井桐飞坠”,看“一架舞红都变”,都会勾起许多联想,激起涟漪般的思绪,写出又一句动人的句子。不管描写是极好还是欠佳,情感是细腻还是淡然,这些穿越千年尘封摆在我案头的句子,本身就有着令人敬爱令人感动的力量。

    暝色入高楼,忽然又无缘故地想起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在千年文化的深深庭院里,大唐风华渐隐。曾经如牡丹盛绽的唐诗已经式微。然而,文化的芳春还未完全过去。仲春的牡丹凋残了,暮春的荼蘼,却才刚刚吐放洁白温婉的芳心。

    开到荼蘼花事了。萧瑟的宋词,已经昭示了中华古典文化的飘零。此后元曲虽精,却已再不复从前的盛大繁华了。

    “唐诗是欢乐的腾跃,宋词是迟暮的远行。”烟雨蒙蒙中,仅留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衣袂翻飞,映入千年之后我的梦里。我读出两个字:无奈。

无奈的选择

    渡头的杨柳青青。你拂一拂满衫的疲倦风尘,醉解兰舟去。

    从此,落魄江湖载酒行。

    年少轻狂。你一句词打落了皇帝面前三朝六跪的功名,他半嗔半笑一句:“功名何用?你且去填词!”于是,你十年寒窗满腹华章,只换回一面“奉旨填词”的旗子。

    填词就填词吧,你无奈一笑,转身没入一片红飞翠舞,襟袖飘飘。“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选择这样一种被文人雅士嘲笑的市俗文学,是你自愿的么?终日眠花宿柳,混迹在舞榭歌台,你落寞吗?你疲惫吗?然而,你华丽的文字唯美的悲欢,终于还是被整个市井的人们认可。你成名了,以一种不算是功名仕途正道的方式。你的名字和你的词章一起被人们传唱,被人们铭记——“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歌女们手执红牙板,曼声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她们眉眼清明,荡漾着对你的敬爱和崇拜。

    然而我想,你依然并不快乐。我知道你心灰意冷,知道你这样的选择实在出于无奈。你穷困潦倒,一直被一群歌女以微薄的积蓄供养在烟花巷弄,你感动于这些女子的善良,也同样地无奈于自己的落拓。“拟把疏狂图一醉”,你借酒销愁,你以为放荡不羁的外形可以掩盖掉内心的苍凉,可我还是看到了,酒醒之后的你,是多么失意,如何颓丧。

    你失落了半生,潦倒一世终于病死在五十出头的年纪。听说你死后身无余财,最后的眠床还是一群歌女凑钱为你置办。才华横溢的词人啊,终其一生都活在抑郁里。既是死后,也不为高人雅士所认同,年年清明只有歌女们成群结队为你上坟祭拜。

    然而,正是你无奈的选择成就了你千年不衰的盛名啊。面对向你背过身去的功名仕途,你选择了去浅斟低唱,可知你的吟唱穿透了千年的尘封,深深震颤了整个古典文学的心弦!你的才华,你的深情,你的驾驭文字的功力,虽然只用来写作歌女清唱的词曲,只用来写作高士不屑的市井文学,但它的韵味,它的隽永,却让人久久回味,深深赞叹!假若你不曾作出这无奈的选择,词坛婉约一派,又不知将减去多少幽婉妩媚的灵光。

    柳永,耆卿!天子身前不容你的才华,文人雅士不容你的浪荡不羁,可是,总还有一群女子的善良是你落魄时的宿酒之处,总还有整个市井的人传唱你那些不朽的华章。无奈失意之中你选择了词,选择了用你的华彩去涂抹一纸纸婉约深情,谁说这选择就失了格调呢!正如你所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淡然无奈”说蒋捷

    蒋醺评苏东坡,说:“‘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

    周国平在点评几米的文章里又说:“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品尝到最后,都只留了一种滋味,那就是无奈。”

    而这两句,用在另一个人身上,都合适——那就是蒋捷。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咸淳十年进士。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词风悲凉清俊、萧疏寂廖。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有《竹山词》传世。

    我喜欢蒋捷,不在于他那些抒发山河之愤、故国之思的作品,(这样的题材,辛弃疾、陆游已经写出过太多的经典了。)而在于他那些纯粹写写人生、写写光阴的笔墨。淡淡的,带一点无奈,带一点惆怅,一点点人生几度的感悲,一点点不伤人的落寞与沧桑。

    年轻时的蒋捷写过《一剪梅》:

         一片春愁徒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春江丝雨轻舟,羁旅客途中的蒋捷,思家思乡,感叹起了流光易逝。那是终年风尘奔波的旅人,因为绵绵春雨而产生的绵绵愁绪。有些此评家说这首词“有家国之恨”,我以为大可不必如此牵强附会。欣赏这首词只要体会到那种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无奈,就可以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句,隐隐然有“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慨,却没有那样悲凉伤感。蒋捷是柔和的,怅惘的,让一丝丝的凉意,在你心头流过去、流过去,然而又似流实留,驻在心底挥之不去。

    暮年,蒋捷写了另一首名作《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时的蒋捷,已经淡得仿佛只剩了红尘中的一个背影。他仍然在慨叹,仍然无奈、怅惘,只是年纪大了,不知不觉间就添了几多沧桑。这时的蒋捷是寂寥的,是苍凉的,也依然是无奈的。人生已到了残阳暮鸦的尾声,回头看看,悲欢离合,一生聚散无常,都只余这暮雨潇潇,点点滴滴无限地感叹,无限地苍凉。一个人一生的梦,一辈子做的事,都只是暮年里一个苍茫的眼神,一段雨声淅沥的回忆。

    蒋捷这些沧沧茫茫的词,适合在初秋或暮春,微雨的午后,斜倚竹床,坐拥薄衾,缓缓地翻看。雨声就是他永恒的吟咏,或许你可以听出那千年以前的抑扬顿挫。淡然,无奈,怅惘,寂寥,就一点一滴,落在心头。

    北宋时,有另一个喜欢感叹时光易逝的词人,就是晏殊。从《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到《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再到《踏莎行》(小径红稀),他的《珠玉词》中随处可见这样慨叹光阴流逝的词作。晏殊之作,确可称珠圆玉润,精巧玲珑。然而他毕竟是身居高位,锦衣玉食生活优裕的文人,他没有经历过人间的风尘苍茫,也就无法真正的“看破”。也许可以说,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是一种淡淡的“闲愁”,而蒋捷的淡然无奈则是真正的感伤和怅惘。想象中的晏殊应是丰腴微胖的,无奈的蒋捷,却瘦如丝雨。

(成稿:2007年10月  今夜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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