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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大排之味

 老沈阅览 2019-08-01
            李志娟

   我从小在杭州长大,不知是什么原因,念过的小学、初中、高中里,几乎每个食堂都有酱大排这道菜。把一块大排浇酱油、料酒等调料,入锅稍稍炸和焖一会儿就可做成,也许是步骤简单,受到食堂师傅青睐。来上海念大学,酱大排仍是食堂里常出现的菜品,难道这是苏浙沪一带食堂师傅们的默契或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我未向师傅们询问过这个问题,自然也不好妄下断论。只是回想起学生时代,唇齿间就会出现酱大排的味道,在别处吃到,也会下意识想起那些坐在窗边,把双目瞪得圆滚滚的等待天光暗下的日子。

   酱大排和我的学生时代,因为如此无意识之下的联想,画上了等号。

   学生对于食堂固定菜肴的感觉,有的是怀念,但对于某些时代的某些人,恐怕嫌恶的情绪并不在前者之下。日本小说家森鸥外的小说《雁》,就讲了一个有关食堂固定菜肴的故事。

   说是明治三十年,在东京柳盛座戏园子后面的车铺处,有一个以吹糖人为生的老头,妻子已去世多年,他和名叫小玉的女儿相依为命。早些时候,貌美的小玉被巡警觊觎,老头忍痛嫁女,不料巡警其实有家室,妻子时不时来闹,这段婚姻只好狼狈而又仓促地结束了。过了几年,又有一人前来探问,想要娶小玉,此人名叫未造。

   未造原本是学生宿舍的杂役,帮学生跑腿买东西为生(森鸥外在小说里记载了,杂役每跑一次腿收两分钱酬金),然而他头脑灵光,用积攒下来的跑腿钱向学生们做起了高利贷生意,渐成为当地有名、白手起家的富人。未造也有家室,有钱后嫌弃妻子样衰,动了让小玉当侧室的念头。小玉和父亲对此仍不知情,被长相端正、出手阔绰的未造所欺,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婚后才偶然得知未造原来是靠着高利贷发家的,还知道了未造并未遭受过不幸,他的妻女双全。世人皆说放高利贷者茹毛饮血,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小玉也有耳闻。成为侧室的小玉十分懊悔,却无可奈何。

   为了缓解百无聊赖而又痛苦的生活,小玉去找父亲,父女俩对着院中池水叹息。开学之际,窗外无缘坂上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小玉常倚靠在窗旁,看着路人发呆。学生当中有个名叫冈田的,相貌端正,有“壮士气概”的风度,吸引了小玉的眼光。沿袭了许多小说的惯常套路,小玉和冈田之间产生了某种罗曼蒂克的情愫。她正委身一段不尴不尬、无法抽离的婚姻,因此对冈田的爱愈发热烈,久而久之,精神苦闷,看着笼中抓住栖木的鸟儿,自怜起来。

   然而,小玉与冈田平日没有什么交集,两条并行线最终何去何从呢?这就与酱烧青花鱼这道菜有关了。小说中的讲述者“我”跳出来告诉读者,酱烧青花鱼是彼时日本学校的常见菜,这道菜只能填肚皮,时间一长,就会变得十分让人生厌。不管在何处,只要曾经做过学生的,嗅到酱烧青花鱼的味道后就会竖起寒毛,产生hallucination(幻觉),好像一瞬又重返宿舍食堂。酱烧青花鱼是什么味道?读到这里,我开始在心中浮想所吃过的青花鱼的种类。醋腌青花鱼、盐烤青花鱼和味增青花鱼都吃过,酱烧青花鱼却从来没见过。浇灌酱油汁做成的菜,不由让我做着小小的猜测,是否和国内的酱大排同工异曲?

   在那一天,小说中的“我”在晚饭时看到女佣人端上了酱烧青花鱼。在食堂里吃过千百遍的菜,无论如何都咽不下,“我”便假借散步之名溜走,在路上遇到了冈田。冈田与“我”寒暄,说了马上要远赴西洋求学的事。两人聊着天,又遇到一个同学,三人闲逛到湖边扔石头,无意打死一只大雁。于是,商量着怎么把大雁的尸体带回宿舍做成佳肴。他们将大雁塞进了冈田的斗篷之下,另外两人走在左右,帮忙遮挡,一步步挪回去。

   就在路上,姿态怪异的三人遇见了小玉。小玉伫立于无缘坂半坡,走过时,她的“脸凝然如同石像,大睁着一双美目之中,似乎蕴含着无限遗憾”。三人为了尽快将大雁藏好而无暇看小玉,小玉也就目送着冈田离去。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的一点交集,从此生生地断裂。

   或许女人心中有过同冈田私奔的念想,如今却成破碎一地的迷梦。错过了那一晚上的攀谈,小玉还能知道冈田离开的消息吗?日后她是否会像往常一样倚在窗边,或是在无缘坂上假意散步,只为与冈田邂逅?

   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以酱烧青花鱼为关键引出一段多米诺骨牌效应的事件,最终让小玉也好,冈田也好,如丸走坂一般落入了神造的、先验的命运窠臼。如此写法,似乎像作者一时兴起开的小玩笑,充满戏谑、游戏和读者无法深究的偶然性。难怪“我”在文中感慨,这是与“王国和马掌钉”相同的故事。

   我由酱大排联想起冈田见小玉的情节那天,恰好正在学生宿舍内昏天黑地读《金瓶梅》。作家张大春说起中国作者常在章回体小说中铺设带有“后设”意味的话,譬如“说时迟,那时快——”,这种从中国古早小说中带出来的速度感,放到森鸥外的这篇小说中,却与他先前细致的情节铺垫和精心渲染的日本物哀之美不符,也让我这样一位虔心阅读的读者,心中产生了被戏弄的忿恚情绪:一条酱烧青花鱼就把两位主人公的命运打发了,那先前小玉曾经的懊恼,认命的不甘,在金松的枝叶间轻拂青丝时内心的苦痛,望见新开莲花时心中若有若无的哀愁,与父对谈时久久的停顿,等等——这些又算什么呢?

   也许,随随便便摆弄人物的命运是小说作者的特权。森鸥外如此写,又以“雁”作为题目和主要意象,小说中有几处神谕般的情节:小玉和冈田的交际,起源于一条蛇钻进了她的鸟笼;“我”和冈田看着朋友径直走入水中抓死去的大雁,水光的折射扭曲了朋友抓雁的路径,等等。或许,是森鸥外受到了唯心创作理念影响。尽管如此,因为一条酱烧青花鱼而令一个脆弱的女人错失了灵魂觉醒和自我拯救的事情,还是有点奇怪。它太偶然,像轻巧搭建的玩具,让人心有戚戚,又无限叹惋。

   好在,生活中吃了那么多年的酱大排,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因为酱大排而痛失挚爱的。酱大排对某些人只是难吃而已,并没有捣毁人幸福的神力。想想还有一个月就要大学毕业了,做学生的日子没有太久,而我此生,又能再吃多少块学校食堂的酱大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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