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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博尔赫斯一道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19-08-03

若按希伯来原初宗教里的说法——上帝以语言创世,那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人,在其内心深处就很可能藏着一个渴望成为“上帝”的人,企图用文字创造并主宰另一个无限的世界。或许也正是基于类似的理解,翁贝托·埃科才会在其重要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里借用博尔赫斯的形象,塑造出那个暗中掌控修道院并狂热地守护着图书馆的盲修士豪尔赫,后来他甚至声称:“图书馆加上盲人,只能产生博尔赫斯。”

而在那部小说杰作中,最后豪尔赫是吞吃了那本被他自己涂了毒的珍贵古籍,在自己意外引发的图书馆大火中死去的。这种处理方式似乎也证明翁贝托·埃科对博尔赫斯有着极深的了解,因为后者曾表示过,有时候,他其实也想象过一个完全没有书的世界。

上世纪50年代中期,阿根廷的独裁者庇隆下台后,博尔赫斯已是享誉欧美的代表性拉美作家,并众望所归地成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家族遗传性眼疾却已令他近于双目失明。为此他自嘲道:“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而这黑暗,这漫无边际的囚室,就好像是上帝专门用来惩戒这位胆敢声称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之人的。这个兴趣极其广博的不可知论者,这个沉湎于神秘主义的异教徒,这个本质意义上的渎神者……无论是他写的书还是读过的书,都是他构建通天塔的砖石,最后也将会是其坟墓的理想材料。当然,死亡还不会很快就降临,失明之后他还要等很久,在慢慢变深的昏暗中,在逐渐降临的黑暗里,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中……等到他拥有了足够的耐心,他将领悟:黑暗即光明。

当然,在领悟的时刻,博尔赫斯可能还会意识到,在奥林匹斯诸神和古希腊英雄的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自己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兼擅散文与短诗的荷马,以文字之舟去做无尽的言说与漫游,却又不会令人厌恶。

▲博尔赫斯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

(阿根廷)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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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能为博尔赫斯写本理想的传记呢?在看过常见的几种博尔赫斯传记后,我觉得,博尔赫斯其实并不需要传记;或者,还可以换个说法,博尔赫斯不可能有真正的传记。因为没人能让自己的文字越过博尔赫斯的作品来重构其存在,任何要在博尔赫斯的生活、阅读与写作之间构建起某种因果关系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

博尔赫斯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他的阅读与写作所瓦解甚至吞噬。或者说,他的日常生活不过是写作与阅读行动留下的遗迹,任何关于博尔赫斯日常生活的叙事与分析都注定会显得微不足道且相当乏味……而当传记作者为了消除或缓解这种尴尬状态时,又必然会试图通过引用博尔赫斯的作品内容来谋求某种平衡,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来自作品的文字不会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任何意义上的证明,相反,它们会让那些与他的生活相关的文字黯然失色,会让读者忽然意识到——博尔赫斯的世界不会在其传记里,只能在其作品里。他的传记,只能是他所有作品的集成。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这本薄薄的《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既没有为博尔赫斯做传的野心,甚至也没有写成文学评传的意图。这位从前辈博尔赫斯那里习得了淡定、从容与克制的作者,深知记忆与回忆的可贵与不可靠,因此他才会说:“这些文字不是回忆;是对回忆的回忆的一种回忆。而能证明这些回忆存在过的事实都已日渐模糊,只依稀留下一些图像,一些我也不能确定准确记得的只言片语。”当他如是说时,意味着这个试图穿越岁月的迷雾,重新发现光芒闪烁的时刻与耐人寻味的场景的文本,有其天然的文学属性。他为它选择了双线结构:一是简练描述那些令他印象颇深的场景;二是反思评述与博尔赫斯的阅读、写作及思想密切相关的人与事。

在前者中,他仿佛只是默默地看着博尔赫斯,写下他看到的一切;而在后者中,他则试图让人意识到,当他追忆博尔赫斯时,已不只是作为曾经的在场者,更多还是作为能与博尔赫斯进行平等对话的作者来发声的。

“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很少涉及音乐、色彩或是形状。”曼古埃尔写道,“他的事,就是文学。”在几乎立即就认同了这种精辟的说法时,我其实想说的是,博尔赫斯的这种特质,恰恰是很多貌似迷恋其作品的人和那些莫名讨厌他的人所无法意识到的基本事实。很多人喜欢跟传媒一起把博尔赫斯塑造成一个文学传奇,去反复谈论他的智慧与神秘、他的镜子与迷宫,还有他对独裁的反抗与他的失明,却从来都无法真正靠近他的语言世界——不管他们以何种方式打开他的书,或是以何种夸张的姿态与腔调来谈论他。就通常最多见的关于博尔赫斯的说法来看,人们所执意迷恋的,其实都不过是些姿态与腔调,对于他们来说,博尔赫斯就像他们在化装舞会上碰到的一位戴着奇特面具而又低调的贵客,他们热情地谈论着他的一切,却从未倾听过他的声音,也从未凝视过他的文字。

他们也不可能会明白,为什么曼古埃尔会说:“博尔赫斯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梦想家,他很喜欢讲述自己的梦境。在梦境中,在梦的'无限疆界’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超越思想和恐惧的极限,并且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故事情节。他特别喜欢睡着之前的那几分钟,介乎清醒和进入睡眠状态之间,正如他所说,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我会自言自语些无意义的话,看到新的地方,让自己顺着梦境的斜坡下滑。’”因为他们从来不在博尔赫斯所预设的读者范畴:

“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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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朋友曾有些抑郁地告诉我,这个阿根廷老头子,他的文字,能让某些人暴露自己那疯狂的本质。或许,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表达其对博尔赫斯又爱又怕并难以割舍的情绪。这个偶尔也会在梦境里对镜子和迷宫感到恐惧的博尔赫斯,之所以能让某些人暴露出疯狂的本质,是因为他总能以最为简约的方式构建并传达自己的那些沉湎于幻想、文字、书籍,以及神秘事物的趣味,并总能让人的想象在不经意间慢慢地失控。正像翁贝托·埃科所暗示的那样,博尔赫斯无论是在失明前还是在失明后,在其内心深处总归都隐藏着某种与书籍世界密切相关的疯狂,这种情绪或者说激情就像某种毒液与烈火,会让他即使在平静中也会处于某种莫名的危险的边缘。

在《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里,博尔赫斯写道:“我靠着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两者加在一起,发现了乌克巴尔。”他似乎想要通过这个小说来折射自己那魔法般疯狂的秘密。“这部小说……其叙述者要省略或者歪曲许多事件,引起各种各样的矛盾,使少数的几个读者——极少数的读者——能够从中预见到一个残酷而平庸的现实。”而在那个特隆星球的国家里,“(人人)都是——天生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并不认为空间持续地存在于时间之中。地平线上一团烟雾的观念,原野着火的观念,一支没有熄灭因而引起火灾的雪茄的观念,被认为是思想互相联系的一个例子……特隆的形而上学家,不探求真理,也不探求近似的真理,他们只探求大吃一惊。他们认为形而上学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的理论是:现在是不确定的,将来并不现实,不过是现在的希望,过去也并不现实,不过是现在的记忆。另一个学派声称:全部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过程的模糊记忆或者反映,所以无疑是虚假的,而且是残缺的。”

在追忆博尔赫斯的过程中,曼古埃尔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位前辈大师的仰视状,而是始终保持着某种平视靠近的感觉,并且内心平静。在这本小书里,他的叙述很可能跟他当初给博尔赫斯读书时的语调与节奏相近似。当然,他丝毫都不会怀疑自己给予博尔赫斯的那至高的评价:

“在这个喧闹的世纪,博尔赫斯是如此重要,没有一位作家能像他一样改变我们与文学的联系,尽管也许其他作家在探索我们的内在世界时能够更大胆、更深入。毫无疑问,有些作家能够比博尔赫斯更加有力地记录下社会的苦难和我们的生活;也有些人能够更自如地在我们内心丛林地带冒险。但博尔赫斯从不担心这一切。相反,在漫长的一生中,他为我们勾勒了其他的探索版图,尤其是他自己喜欢的类型——幻想。”

令博尔赫斯在欧美走红的那些西方文学批评家们,也喜欢称博尔赫斯的文学实践为拉美幻想文学,或称之为拉美爆炸文学、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热衷于肯定博尔赫斯的价值并给予其极高的地位,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们看来,博尔赫斯是以现代主义的视角、极简主义的笔触,成功地为处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的神秘主义、人文主义之间的某些知识与趣味创造出新的存在方式。现代主义以来的欧美世界里还没有出现过像博尔赫斯这样集神秘、渊博、芜杂、矛盾和精练于一体的作家。而对于那些晚辈拉美作家而言,博尔赫斯是现代主义文学在拉美获得成功的象征,这个成功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们在博尔赫斯式的现代主义探索方式(形式创新加书籍知识之海)里找到了新方式——形式创新加拉美语境。正像曼古埃尔所说的那样,“尽管无意为之,博尔赫斯却永远改变了文学的概念,也改变了文学史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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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古埃尔在书中透露,几乎所有慕名到博尔赫斯家里做客的人都会非常意外地发现,在这位阅读大师的家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书,即使也有放满书的书架摆在客厅或书房的角落里,地板上也会堆些书。更让人意外的,是博尔赫斯家里没有一本他自己的著作,用曼古埃尔的说法就是:“博尔赫斯记得所有,手里不需要拿着书就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下的一切,尽管他总说这些作品属于被遗忘的过去,却能背诵他创作的每一篇文章,常常让听者既讶异又惊喜。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遗忘是经常会出现的一种愿望,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记忆的缺口只不过是一种假装的遗忘。”

在谈及博尔赫斯自上世纪20年代就不断遭受的各种批评时,曼古埃尔为博尔赫斯做出了辩护,最后还颇为宽容地认为:“尽管博尔赫斯充满人道主义,但有时他的偏见也让他看起来幼稚得出人意料。”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可能忘了,在他眼中博尔赫斯当然是个脱离现实的人,但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他所书写的世界就是现实,即使他的言说也是书写,因为“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其实,喜欢博尔赫斯的人都知道,他的秘密都在其作品里,而不在其日常生活中。正如曼古埃尔所说的那样:“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永生不朽存在于作品中,存在于他的宇宙梦想中,因此他并不觉得永恒存在是必要的。”而且,“如果有一本书会永远消亡,那么一定有人会再重写一遍。对于任何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一种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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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古埃尔还以最为平淡的笔触让我们意识到博尔赫斯的孤独有多么深,“我最后一次见到博尔赫斯是在1985年,在巴黎洛泰酒店的地下餐厅。他很忧伤地谈到阿根廷,说即使有人说那是他的土地,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但实际指的也不是具体的场所,而是一种归属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的陪伴。”这种孤独的状态是那些仰慕者、好奇者、猎奇者们所无法理解的,甚至也不是很多阅读方面的资深人士、狂热的写作者们所能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位名声显赫的博尔赫斯,既是他那个文字世界的创造者与守护者,同时又被冥冥中的上帝把他的肉身遗弃在这个他所无法看见的日常世界里。

相对于那些试图对博尔赫斯的人生做出深度更深的挖掘与分析的传记作者而言,曼古埃尔的方式是克制而又得体的,而这种方式自是所来有自,不管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博尔赫斯的印象有什么样的改变,也不管他对博尔赫斯作品的评判发生了多少变化,他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记忆中那些与博尔赫斯有关的时刻,对他来说无论它们会如何的模糊都永远是神秘而又珍贵的,当他使用自己的语言做出呈现时,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某种意义上的静默,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喋喋不休。

“1986年6月14日,博尔赫斯在日内瓦辞世。……在瑞士的一家医院,护士为他阅读了最后一本书,是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夫特尔丁根》;也正是在日内瓦,青少年时期的博尔赫斯第一次读到这部作品。”无论如何,当你在这本小书里看到这样的一段文字出现在全书即将结束的地方时,都不免要对作者曼古埃尔表达赞许的,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说明他真的是有心人,说明在他的心里,始终都怀有对博尔赫斯这位前辈及其作品的深深的热爱。他用这样一本极为克制得体的书告诉你,“和博尔赫斯在一起”,绝对不是一种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经历,而只能是精神层面的经历——那时,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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