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这个少年，比今天的哪吒还要火

1990年代初，在美国和日本动漫潮流裹挟的大流下，曾经的国漫之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展开探索市场经济的艰难道路。

诞生于1999年的《宝莲灯》，凝结了老一辈艺术家的智慧和严谨的创作精神，成就了中国美术片最后的辉煌。

宝莲灯的故事取自民间神话传说《劈山救母》，不同于美影厂的前几部动画长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要么是石头蹦出来的猴子，要么是灵珠转世的神仙设定。

到了《宝莲灯》，主角成了一位虽然有一半仙界血统，但实际并没有什么神力的普通孩子，想学打架孙悟空还不教，一路上遇遍艰难险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孙悟空教给沉香的做人信条，而当年受这部影片影响的小观众们也从中学到了独立、面对逆境不屈不挠的做人品格。

影片投资超1200万，总共绘制逾15万幅动画画面，全片镜头2000多个，人物近50个、再加上全明星的配音阵容和至今听起来仍不过时的配乐，让观众看到了《宝莲灯》的实力与真诚。

当年在票房上，《宝莲灯》打败了来自迪士尼的《花木兰》年度票房亚军，仅次于冯小刚《不见不散》。

《花木兰》当年仅在内陆取得1000万票房

彼时，自1983年的《天书奇谭》后，银幕上已十几年再未出现过令人振奋的国产动画长片，那一度为国产动画在世界赢得了无上荣誉、充满古典意味的民族美术风格在《宝莲灯》中得以保留。

《宝莲灯》的出现成了当时国产动画最亮的一道光，重振了国人的信心。

可不曾想，这个被人视为复兴的希望之作，像是夜空的流星，在划下最光亮的瞬间后，国产动画随后又再次陷入了长达十几年无边黑暗。

作为最后一部手工绘制的国产美术片，宝莲灯珍贵在它的一笔一划，其诞生节点也处于一个制作技术新旧交替的时代。对于国产动画发展历程来说，《宝莲灯》身上所承载的艺术价值甚至要大于影片故事本身。

20后的今天，在《哪吒》大卖国产崛起的当下，我们在激动兴奋之余也应当铭记，老一辈艺术家在国产动画商业化的探索道路上，迈出的那可贵而真诚的一步。

经济时代浪潮下的美影厂

90年代，美国和日本动漫产品已经悄然登陆内陆，生于80、90年代的小观众们口味开始变得更加挑剔，也更倾向于更活泼搞笑，风格百变的动画风格。

而此时的上海美术制片厂在出品了《葫芦兄弟》后，就再也没有一部可以让观众记得住的作品。

《葫芦兄弟》出品于1986年

而本应奋起直追的美影厂却陷入了困境——体制改革导致美影厂失去了国家拨款统购统销的“福利”，自负盈亏的美影厂在市场经济浪潮的搅动下，流失了一大批优秀的原画师。

因为，选择去给大洋彼岸的动画做代工可以赚得更多。

1995年前后，迪士尼《狮子王》《玩具总动员》席卷中国，与观众一起被震撼的，还有那些还没弄明白过去几年发生了什么的中国动画人。

此时，上海电视台与美影厂也完成了合并，培养的新人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各方面缓过来的美影厂在《狮子王》刺激下，终于决定要重振往日辉煌。

彼时，距离新中国华诞50周年还有4年，这也正好是一部动画长片制作需要的周期。《宝莲灯》就这么作为美影厂“献礼片”提上了日程。

影片启用了美影厂最顶尖的老艺术家保驾护航——由参与制作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一级动画设计师常光希担任导演，著名电影导演吴贻弓任艺术顾问，著名作曲家金复载任音乐总监。

常光希在执导《宝莲灯》前已经在美影厂做了将近40年的原画师，诞生自1979年《哪吒闹海》，那场国产电影最悲怆的一幕——哪吒自刎即出自常光希之手。

常光希回忆道，自己为了那场戏不停的在厂里家里拿把尺子反反复复的“杀自己”，研究刀到底该怎么“下手”。

既要考虑到小观众不能太直接的展现暴力，又要表现出震撼直击人心的效果，常光希最后选择了让哪吒背对镜头，同时，通过哪吒瞬间炸起来的头发又表现出了哪吒在割颈时的用力和决绝。

为了不丧失美影厂动画独有的中国文化精神，在开始制作前，常光希也特地去了西安博物馆、敦煌等地采风。

于是我们也不难看到，在影片背景中，有许多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子，天宫里青铜器、编钟等都源自古代文物。

考虑市场因素、与国际接轨已成为必然，在人物形象设计上，常光希和团队借鉴了更加符合当时观众审美的美国动画风格，如在沉香的小伙伴小猴，和一些动物的形象的塑造上。

常光希《宝莲灯》观众分享会中提到，“我们想把中国精神放在‘宝莲灯’里，同时考虑当代观众的口味已经在日漫和迪士尼熏陶下变了，他们要求高了，我们也应该对现在观众有交代。”

与此同时，沉寂期的几年，美影厂为《宝莲灯》培养出了足够优秀的年轻生力军。时年20岁出头的美影厂铁杆粉丝张振晖就是其中一员。

1992年，在报纸上看到美影厂招新广告的张振晖，“幸运”地成了美影厂动画培训班的学员。经过几年学习的实践后，他出现在了《宝莲灯》的动画组。

“在原画组和动画组中，年轻人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当年在宝莲灯剧组担任“修形师”的张振晖向时光网回忆到。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年的《宝莲灯》在动作和画风上会看起来那么“潮”了。

不过，虽然“新新人类”居多，但在画面呈现的技术方式上，“不同于现在都是在电脑上完成，《宝莲灯》是最后一部手工绘制的动画电影”，张振晖回忆，“《宝莲灯》的勾形、上色、都是纯手工，非常耗时间和人力成本。”

尽管现在再看那些画面不如如今的国产动漫华丽，背景也是缥缈的若隐若现、不像国际流行的动画那样有着强烈明暗对比。但恰恰因此，从《宝莲灯》中还能寻得美影厂独具特色、充满中国意境的风格气息。

接轨国际的前期配音

《宝莲灯》启用了一整套与以往不同的运作方法。在开始制作前，美影厂就定下了不管是在技术还是艺术上，都必须要和国际接轨的基本路线。

在制作中，剧组将每一道工序都细化分工，采用了国际上惯用的先期配音配乐，以及 杜比SRD六声道全数码声录音技术、电脑三维特技等最新技术。这在当时的中国动画史乃至真人电影史上均是首次。

一边是纯手工，一边是科技辅助。处于新旧技术交替时代的宝莲灯无疑是带领中国动画迈出了技术探索的一步。

电脑三维特技用在了开头沉香父母相会的那段画面，镜头转换带来的空间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张振晖告诉时光网“这段画面制作起来非常复杂，三维的镜头场景，加上二维的背景动画，镜头变换的时候要一帧帧去校对，当时请了香港的动画特效制作公司帮助完成了这段画面。”

此外，美影厂邀请了一批大咖包括姜文、陈佩斯、宁静、徐帆、梁天、朱时茂等实力演员为影片进行了先期配音。

在当时，“先期配音很难，因为演员看不到画面”，常光希导演在接受媒体采访说道。演员们只能拿着导演提供的分镜本和台词加上自己的想象来塑造人物。

不过，这对后期原画创作提供了巨大支持。

对此振晖深有体会，“演员对白里的一些情绪，表演的情绪在里面，根据演员的情绪声音去判断和设计他们人物的一些表情动作，还有夸张的肢体语言这种，做起来就更加有参考性，依据更充足。”

这样不管是在口型还是性格特点上，动画人物都与演员本人的演绎有了最高度的贴合。

有意思的是，姜文在看了“二郎神”的分镜台本形象时，觉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干脆央求导演“能不能按着我的样子画”，于是，有着姜文同款脸型的二郎神也成了影片送给观众最明显的彩蛋。

姜文本文

孙悟空在片中的戏份不多，但却成了后来观众记忆最深刻的一个角色。陈佩斯将孙悟空塑造成了一个情绪波动起伏容易失控的“斗战圣佛”形象，那句“你又没有妈妈”让不少小观众听得动了容。

此外，“不把他的脸打得满脸桃花开，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会这样红”那句也是陈佩斯的即兴发挥，原剧本是没有的。

后来的动画我们也能看出来，这段戏明显是画面为了配合声音才只得这么呈现。

徐帆前往配音时则在包里揣了双布鞋，“她一定要把皮鞋换下来，穿上布鞋，说这样才能找到三圣母当凡人的感觉。”常光希回忆到。

徐帆为三圣母配音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唯一的一处后期配音是由胡歌完成的。沉香由儿童长成为少年时的那声“啊”，是的，就这一个字。胡歌后来回忆，当时自己还拿到了50块的配音“劳务费”。

这一嗓子50块对于14岁的胡歌挺划算

作为中国第一部走向市场化的影片，这些演员给予了国产动画高度的支持，报酬基本都是一分不拿。据媒体爆料，姜文后来只要了一盘VCD留给了自己儿子。

每每常光希回忆起来都非常感动“他们很敬业，如果真的邀请，可能全部投资都给他们还不够，为了给中国动画做贡献，他们基本都分文不取。那种精神感动了我们摄制组的成员，也激励我们把这个片子做的更好。”

成就时代流行的经典音乐

相信对于不少观众来说，《宝莲灯》之所以让在之后的二十年一直保持让人难以忘怀的生命力，配乐的功劳绝对功不可没。此前在美影厂出品的动画长片配乐几乎都以民乐旋律为主，几乎没有给观众提供可用来传唱的歌曲。

《天地在我心》MV

既然要与国际对标，那么考虑到迪士尼每部动画都有大牌演唱的主题歌”，宝莲灯也决定不再拘泥传统的配乐形式，大胆尝试流行音乐的配乐来“高亮”《宝莲灯》的主题。

在歌手的选择上，常光希和投资方看中了两岸三地最一线的歌手刘欢、李玟、张信哲，巧合的是，他们三人同属索尼唱片公司。在与唱片公司谈合作时，索尼也正有进入中国电影市场的打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首歌并不是为《宝莲灯》现量现做的。为了节省制作时间，片方和唱片公司索性在未发行的歌曲篇目里挑选出了这三首。

张信哲《爱就一个字》

李玟演唱的《想起的365天》在歌词中改了一两个字，将这首原本歌颂爱情的主题表达出了思母之情。 

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原封未动。刘欢的《天地在我心》则是在歌曲小样的编曲上稍作修改而成的。这三首歌精妙的表达出了沉香思念母亲，不惧艰难险阻的心境。

同配音演员一样，这三首歌的版权和演绎歌手没有付一分钱。果不其然。索尼也没有吃亏，这三首歌火遍了世纪末的大街小巷，也成了卡拉ok绝对霸屏的国民金曲。

李玟后来在春晚舞台演绎的《想你的365天》也成了一代人记忆中的经典一幕”。

志愿者功不可破

宝莲灯作为中国动画第一部市场化电影，当年取得了2400万的票房成绩，打败了当年迪士尼《花木兰》在国内1000万的票房。

仅次于冯小刚《不见不散》成为当年票房亚军，这个纪录创下了内陆动画市场电影票房之最，并且在保持了十年之后，才被《风云决》打破。

2400万的票房，仅上海一地，就取得了500万票房，除了兄弟单位上海电视台的倾力宣传和大众对国产动画长久以来的期盼外。作为主阵地，上海的大学生功不可没。

相信有过印象的观众都应该记得，当时很多人观看电影的途径是通过盗版的VCD光碟。在实行胶片拷贝的那个年代，影片盗录的情况很严重。

《宝莲灯》在决定实行自主发行的基础后，即招募了当地一批大学生当志愿者来防止盗版。

当时正值暑假，《宝莲灯》给志愿学生报销回家路费，学生则顺带运送这些拷贝到全国各地的家乡影院中去，并在同时做好监督工作，防止影院盗录。

据常光希后来回忆，经常是有的电影上映三天就有盗录光碟的现象，而宝莲灯坚持了两周，市场才逐渐出现盗版光碟。尽管听起来有点心酸，不过常光希还是认为《宝莲灯》“在防盗版打了漂亮的一仗”。

《哪吒》爆火不是偶然

如今在社会价值观相对浮躁的时代下，在美影厂从事20余年动画工作的张振晖坦言，自己年轻时也是被美影厂老前辈对动画创作的专注和热爱所震撼，从而得以“沉下心来”一直坚持走到现在。

导演常光希

张振晖回忆，在《宝莲灯》剧组，常光希和徐坚平导演的对待工作的精益求精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天完成的镜头导演跟你一起在校对，每个画面每个动作，不厌其烦的跟我们解释讨论怎么做会更好，以及为什么”。“简单来说就是言传身教、德艺双馨”。

不仅仅是在《宝莲灯》，2003年，张振晖参加《邋遢大王》修复工作时，当时已经75岁的钱运达导演在向后辈描述创作这部动画的细节“连画面镜头都记忆的非常清晰，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要知道，这部动画可是在七八十年代创作的”这对张振晖触动很大。唯有热爱才能实现。

采访中，张振晖告诉时光网“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是他从美影厂老前辈们那里听到的强调最多的一句话。这也恰恰代表了美影厂的精神。

事实上，不仅仅是在美影厂内部，这种精神也在悄悄影响着整个行业。

“90年代中末期，社会上出现很多小的动画公司，其实里面一些主要的主干工作人员很多都是以前美影厂培养出来的，甚至是现在很多高校里面的一些动画系的主任，以前多多少少都是有美影厂工作过，或者学习过。”

即便市面上更多的还是针对幼儿的动画剧集，但宝莲灯的出现让大家对动画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动画不仅仅是给小孩子看的”在从业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有人心里都憋了一股劲儿。

虽然在禁止黄金时段播放进口动画的政策手段下，国产动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并没有很大起色。而在商业取得成功的喜羊羊、熊出没等低幼向动画并不能满足全年龄层的观众。

但一切仅仅是表象，力量积蓄需要时间。

直到15年后的《大圣归来》让“国漫”这个词猛然复苏，再到今天被视作是“国漫崛起”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张振晖认为这不是偶然，“当行业人才基数足够大，那么出好作品的概率也必然会高”。

《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新《哪吒》中家将的形象致敬美影厂1979年版《哪吒闹海》

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市场巨大热情和创作人才足够繁荣的当下，国产动画将会重塑辉煌。

张振晖也透露，未来美影厂也会打开大门与更多的动作工作室合作，复兴一度令世界心醉的水墨风格动画。

可以确信的是，对于国产动画，现在的我们至少再也不用担心会像《宝莲灯》歌词唱的那样“只能在梦里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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