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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郎才未尽,别恨在人间,几人能解 l 沐墨

 老鄧子 2019-08-06

文/ 沐墨

时令使人慌张,火车在狂热之夜开动。孤独的站台退后,疾风把窗玻璃上的眼泪拉长、拉长,如飞旋的星辰,沉入大海。

这是九年后,再往南昌拜师不得,空空而归的心情。无人送别,我坐在车厢里,心里想的全是江令恨别。瞬息而别,混杂了诸多生命的体验,面对人生的一次次抉择,我义无反顾,却又茫然而归。薄雨浥轻尘的生离,严霜凋百草的死别——人间至痛莫过于此。

才华是个好东西,让人喜让人悲。因《恨赋》《别赋》才绝于世的江淹,登上仕途,历仕三朝,生花妙笔恍然一梦,归于神话。褪尽光彩,归于岑寂,果真是才尽么?

其实,中年江淹的才思和精力都不减于前。江郎才尽这事,表面看,似祸乱不断时代官宦之人的一种韬晦自全的无奈之举;深究其因,终归于他较早就写出了恨别,写出了无可超越的极品。

无论江淹本人还是其他作家,如果再以此文学创作的原点——死亡和别离的命题去写,很难想象不与恨别雷同。论题材、辞采、文思、手法和感情的张力,恨别都是江淹对个人同类感情诗赋的凝聚和升华。恨别之后,所有此类主题的文章,也都只能借江淹的视角而窥。即使天才李白遇此命题,亦甘屈于一个“拟”字(《拟别赋》《拟恨赋》)。

大约从汉末开始,政治黑暗战祸频仍,哀伤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社会,去国怀乡、忧生惧祸、摇荡性情成了那个时代的主题。逐臣弃妻,亲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多见。从南朝民歌、《古诗十九首》到七子、七贤,尤其是南朝鲍谢江庾的辞赋,无一不与哀怨之情氤氲一气。江令恨别,庾信愁赋,何者为忧?估计难以评判,即便历史承载了无数死与生的时间,最好的答案依然在人各自的心中。因为,人生到此,一切早已与作者无关,徒留生死许人深思。

以我35岁的文心,去看江淹35岁前写的作品,是以黯然销魂,又心惊不已。

那时的江淹,忧郁多思,时常站在原野上仰息长叹,衣袂飘然,孤绝于世。他诗人般的气质,源自山川风景的游历,蔓延于历史的浩瀚和生命的虚无。他于时代的漩涡中参透生死的迷局,在靠近的刹那,写下了《恨赋》。所谓恨,并非指仇恨,而是理想奔赴,爱怨悲欢,功名富贵,生别辗转,其终点是人之必死的遗恨。《恨赋》的内容归结为八类:帝王之恨、列候之恨、名将之恨、美人之恨、才士之恨、高士之恨、贫困之恨、荣华之恨。无论何人,志得意满还是聊到一生,到头来都得魂归丘垅,一死了之,这是所有恨的一场大总结。死亡终止了秦皇的雄图、李陵的还汉,死亡侵蚀了赵王迁的富贵、王昭君的美貌、冯衍的才华。惟有嵇康的情形比较特殊,死亡是必然,而死而无恨方可永恒。这是书生的铮铮骨头,死似乎弥补了遗恨的可能性。如果嵇康还活着,广陵散也许不会成为绝响,被传“江郎才尽”的可能就不止江淹了。

江淹在《恨赋》中并未写到嵇康无罪而被诛的人生,“郁青霞之奇志,入修夜之不旸”,弦外之音大抵是嵇康的遗恨并非来自生前,因生而死,向死而生,嵇康之恨是抱着高洁的志向熔于暗黑的王国死而发光,从而逼出高度浓缩的警句: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这是旷达的文心,也是高格的士情。儒家以生前的建树来获得死后的不朽,在某种程度上,这虽能消解对死亡的恐惧,但并不能消解悲哀。庄子讲天道养老,以任性无为来延迟对死亡的到来。及至汉魏晋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个体生命从自然荣枯,时代动荡,战乱频迭中观照自我和生死,更加深了他们对死亡的悲哀。“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春去秋来,华屋丘山,任何人也逃脱不了一死。孔子“托体同山阿”一句对死亡的表述还是过于诗意。死亡的真实情况是,烟断火绝,闭骨泉里。你想不到35岁前的江淹到底遭遇过什么,他以一颗老之将至死别离恨的心,驾驭了如此宏大的抒情,以及背后那般刻骨的悲伤。

《恨赋》结尾,以“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池管尽,秦瑟灭兮丘垄平”一句终了,写尽人事代谢,死别吞声。

人生,如下一盘象棋,棋局终,王候兵卒统统回到一个盒子里。《恨赋》所写不是一次个别的死亡,而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具有普遍意义的深哀巨痛。这种巨痛来自人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惧死是人的本能,窃以为,人心中正是因了对死亡的忧惧,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自我鞭策创造价值。因为无比热爱生命,珍重他人和自我,所以无比惜命,在远离“恨”同时,超越“恨”。

关于超越死生之“恨”,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几乎每个文人都曾涉笔。素来以超脱尘世遗世独立著称的陶渊明,曾写“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一身一命,是痛是恨,其实也没有对死亡淡然处之,自挽自祭,仍悲哀难抑。曹丕、向秀、谢灵运、谢眺、颜延之、鲍照等人都写过哀伤的诔文,言哀极深,震人心肺。

死者无知,生隔两地。生离的悲伤持久,在感性上往往更胜死别。别情是人生普遍存在的生活体验,参透生死与超越离别,一个是刻意铭记,一个是淡然忘记。如果,有一种东西真能够参透和超越,能够打破时光的界限,那一定是爱了。

爱过的人,唯别,才懂得什么是黯然销魂。中国自古有安土重迁的习俗,家族凝聚重视血缘感情,于是,亲朋故旧之间的离愁别绪在文学中的比重格外耀目。

《别赋》写离情,不言自明,比《恨赋》主题更集中,感情更细腻,更具感染力。“行子迟迟而行,满目凄凉;居人愁卧不起,百无聊赖。”别离的哀伤是人类的普遍情感,江淹通过富贵别、任侠别、从军别、绝国别、伉俪别、方外别、狭邪别等人间各种离别的场面,加以举例分类描述,反复渲染,以达到忧伤中充满美感,用美的感动带来力量。论情感的张力,《别赋》在《恨赋》之上,几乎任何别情作品都无可与之比肩。

自古才命两相妨,嵇康、徐干、陆机、张华等许多儒士都死于非命,唯江淹历仕宋、齐、梁三代,在朝代的更迭中成功自保,直至寿终正寝。在那个血腥的时代,青年不得志的江淹寄居江左,备尝颠沛流离之苦。那时,社会的不安,人情的冷漠,世态的炎凉,变故的频繁,生活的艰辛,使人感到生离死别随时都可能发生,一旦别后,难以逆料,也许后会无期,一别永隔。

“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我似乎从“割”字里体会到征人策马疾驰,泪洒疆土的决绝。这其中的别情因隐忍而悲怆,一如荆轲别于易水,豫让毁面杀侠累。一次别离,便是永远。辛亥革命年间,无数文人、学生甘当义士赴死:黄兴、宋教仁、秋瑾……远离亲人家乡,在纵横了千古的迷雾里兀自地、义无反顾地为光明和理想奔赴。

毕业、工作、乔迁、疾病,会让我们经历太多的人和事,要在经历中不断地送别一些人以及过去的自己。“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再也不见与意外消失,无论哪种,可能我们都难以承受。有时,别离像一艘船沉入海底,马航370失联至今,坠机主要残骸未被搜寻到,飞机上那许多生命销声匿迹,恍若没有过存在的痕迹。对于深入海底的一方来说,他们死别已吞声,亲人们的离愁别绪,也不会知道了。活着伤心欲绝地等候,一遍一遍地体味着“骨肉悲而心死”的冰冷结局。

曾经的美好,让我们总是不住地回头,而唯有别离,带给我们决绝的勇气,尽管对未知的明天,也许我们依然迷惘。人生如逆旅,“唯世间兮重别”。即使今日社会交通、科技发达,天南海北祇似近在咫尺,世上的路依然不会消失,别离仍旧无可避免。

江郎才未尽,恨别在人间。江淹恨别之后,也许早已预料到自己震烁千古的才思,会被日渐成熟的政治思想所吞噬,因此他诀别梦笔,殉于官场而后重生。35岁后的江淹也不再是江淹,他跨越过恨与别的边缘。然而,在内心隐秘处,江淹还是江淹,他一生多桀,早把生死参透,然后逼着自己,也逼着读者,在人生恨别之后更好地活着。

江郎到此,就与天道相融了,无须多言。恨别淡看才尽,笑送自己,且让人生的另一种,欣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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