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 文 约 4400 字 阅 读 需 要
10 min 明洪武二十五年至三十一年间的某一天,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大明朝皇太孙朱允炆问自己的老师黄子澄:“诸王尊属拥兵多不法,奈何?”黄子澄答道:“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这段文字颇长,惜字如金的《明史》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当然是认为它非常的重要。这段文字也的确耐人寻味。饱读诗书的朱允炆不可能不知道,汉初景帝一朝的七国之乱,平灭得虽然迅速,却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问题的解决,要一直等到武帝一朝,借由主父偃《推恩令》的实行,才最终在许多年里渐渐化为无形。朱允炆不大可能没有想起主父偃,却好像并没有对自己的老师追问下去。 黄子澄的回答就更让人多少有些意外。七国之乱前力主削藩的是晁错,晁错的下场之惨,是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他黄子澄难道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晁错么?似乎只能有一种解释,他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位皇太孙,绝不是汉景帝,不会拿自己做了舍车保帅的牺牲品。以后的历史表明,他对皇朝未来继承人的信心,终于没有落空,但他的建议与构想,却是完全彻底地落空了。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劳累了一辈子的朱元璋再也撑不下去了,只能叹口气,把挑了多年的皇朝重担交给时年二十一岁的朱允炆。临死,他发下一道多少有些奇怪的旨意,要在外面的所有的儿子,都在封地好好待着,谁也不许进京。所谓“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 遗旨大于天,正在星夜兼程赶往京城的各位王爷,只好各自打道回府,其中当然包括正带着兵马向着京城急驰的燕王朱棣。各位王爷的不满自不必说而且不加掩饰,一时间议论纷纷,竟有些朝野为之震荡的感觉。朱允炆问自己的老师:“先生忆昔东角门之言乎?”,子澄顿首曰:“不敢忘”,退而与泰谋——这里的“泰”,是指齐泰。此后数月间,削周、齐、湘、代、岷五王。这五人中,周王的“谋反”是被十岁的儿子“告发”,相当荒唐,这个宝贝儿子后来在宣宗一朝还曾试图陷害自己的兄弟,被贬为庶人了事,当然这是后话。削藩拿周王开头,是因为他是燕王的一奶同胞的兄弟,齐王、代王、岷王据说都性格横蛮乃至有些残暴,后来在成祖治下也一个不漏地闯祸惹事,但这时被建文帝拿下,却与他们的性格无甚关系,而是受了周王牵连。同样受到牵连的湘王口碑最好,结局也最惨,《明史》不无同情地记录了下他以死抗争的自焚。对于此时的建文帝来说,这些叔叔们人品好坏冤屈与否都已不重要。他的下一个目标,已经指向实力最强,才略最为出众的四叔,燕王朱棣。朱棣画像 此后发生的事情,已是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实在无需也无法在这篇短文中重述一遍。四叔装病装疯争取了时间,甚至争取到了皇帝放回在京城做人质的三个儿子的意外之喜。建文元年七月,朱棣以清君侧,为国“靖难”为名,起兵造反,史称“靖难之役”。 靖难之役在三年后结束的时候,建文帝的下落成了千古之谜。《明史》说,“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意思是说建文帝不知道哪去了,然后燕王让人从灰烬里扒拉出了皇帝皇后的尸体。我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心说原来正史是这么写的,真的言简意赅。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里,采信了很多说法中的一种,说建文帝在成祖有生之年被胡潆找到,两位皇帝达成了某种谅解。《明实录》里记录了张居正向神宗皇帝说起的另一种传说,说是建文帝直到英宗朝才被找到,并被接回了宫中,之后不知所终。其他还有更详细的记载,包括谁和他一起出逃,最后如何埋在祖坟附近的一座无名之墓中云云。 世事如白云苍狗,到了神宗朝,当年莫大的禁忌,已经成为皇帝和首辅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靖难之役中阵亡的数万将士,朱棣入京后残杀的数千男女,更早已化作江南江北的尘泥。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说“朱元璋痛心朱标的死,痛得糊涂了,要不然把帝位传给朱棣,就不会有这一番杀伐。”朱棣是朱老四,大哥朱标死后,他上面还有二哥秦王,三哥晋王。《洪武三十二》中的朱棣 他们都还活着。 这两人中,秦王就罢了,晋王据说“修目美髯,顾盼有威,多智数”,并非等闲之辈。虽然在胜利者修改过的史书里不免要被燕王压一头,朱元璋对二者的器重,却极可能是不相伯仲的。受二人节制的是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这样的顶级悍将,给二人的权限,也同样是“军中事大者方以闻”。被老朱看中的人,别的不好说,本事是一定不差的,更何况是放在为国守边的位置上。这样就尴尬了,不管让三兄弟中的哪一个上,都很难摆平另两个,兄弟相残的事情,大概率都要发生。这是朱元璋能接受学士刘三吾的建议,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大前提。立皇孙,既与宗法相合,又可以由他在强悍的三叔、四叔间居中平衡。《穿越时空的爱恋》中的燕王朱棣 这个账,其实是蛮算得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二秦王于洪武二十八年去世,走在了老父亲的前头。老三晋王于洪武三十一年三月去世,只比老爷子本人早走不足百日,这玩笑,就真的开得有些大了。在朱标去世那年性格大变,由无法无天变得谦虚谨慎的老三,临死不知道会不会替自己觉得有些不值?一生神武的老朱,垂老病榻之上,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朱标死后被他灭了族的蓝玉,那个非常讨厌朱棣的悍将蓝玉。但想什么都没用了,朱老爹只来得及发一道遗旨,诸王不得进京奔丧。而朱允炆,则必须留下来,独自面对他那强大到令人发抖的四叔。站在二十一岁青年皇帝的角度上,并不容易看出来时间为什么就在自己一边。
诸王已经汹汹作势。好像并不把自己这个晚辈放在眼里。 能够借以抗衡四叔的力量,一眼望去,并不存在。宁王虽然也强悍,毕竟一介武夫,作为太祖第十七子,要和根基深厚的燕王迅速形成制衡,绝不现实,况且自己与宁王从无“交集”,实际上反而需要担心他与燕王合作。——当然后来这种担心成为了现实。自己的力量?呵呵,好像只有一个老将耿炳文。先帝杀人的刀,实在太快。后来靖难之役中政府军一方涌现出来的名将,此时多还籍籍无名。铁铉还是一个小小的参政,文官,要等到两年后济南危殆,才有机会挺身而出;盛庸还是耿老爷手下一员参将;平安名声要大些,但从来的名声都只是悍将而不是帅才。如果朱棣造反成功,徐辉祖就是未来皇帝的亲内弟,皇太子的亲舅舅。换做你是二十一岁的建文帝,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真的敢用徐辉祖吗?要知道,徐辉祖的弟弟徐增寿,就死心塌地做燕王的眼线。温文尔雅的建文帝,一生可能只杀过一个人,就是在绝望与暴怒中手刃徐增寿。好吧,人才总是有的,从头培养自己的名将蓝玉,总可以吧?理论上可以,不过这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中的任何一点,都可能引爆对方紧绷的神经。一直有人说,靖难之役是改革派与旧势力的一次决斗。我觉得这个说法实在过了。靖难之役,是叔侄权力斗争的激化。但,不可否认,建文帝的确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自己重于文而轻于武、创造一个辉煌盛世的理想。这个理想不是这场战争的原因,却使得他甚至很难想到要去迅速培养一个忠于自己的军人集团,更不要说做到。靖难之役中,为建文朝死节的,几乎都是文人,而投降叛变的,大多是武官。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朱允炆是文人们的圣上,不是武夫们的老大。那么,忍耐而不去招惹对方呢?可能也不行。明朝还没有亡,“削藩亦反,不削藩亦反”的观点,已是广泛见诸于各种著作的共识。要知道,一生以造反为己任的道衍和尚姚广孝,走到朱棣身边的时候,只是洪武十五年。一个不想当皇帝的人,把一个除了造反之外别无任何人生目标的人留在身边十六年,难道是为了有一天练好了手法,可以在他背上刺字么?“迅雷不及掩耳”,其实是一个还算合理的选项,实际上,可能正是由于建文的动作快,虽然有些快而不准,厚黑的程度也远不及格,还是让燕王出现了惊慌失措、几乎要屈服认输的某些时刻。如果燕王身边不是有铁石心肠的姚广孝,如果……主父偃的《推恩令》,一再被拿来做为建文帝的反面。为什么不学主父偃呢?不是本来可以化危机于无形的么?《洪武三十二》中朱允炆 其实恐怕不行。 推恩令,说穿了是阳谋之一种。其底层的逻辑是,我们来达成一种默契吧,我不动你,交换条件是你将来把土地分给所有的儿子,从而越切越小,最终对我没有威胁。这样,我们相安无事。其隐含不言却心照不宣的第二部分是,要是你不同意呢,那我就要动你。而我动你的后果,你未必承受得了。这是一种以优势实力为后盾的“推恩”。没有这个后盾,“恩”其实是推不下去的。所谓“推恩”,是给对方一个避险的选项。你得首先是那个人家愿意吃些亏而去逃避的“险”。要不然呢?要不然当然还是贪婪占上风。你见过自我设限的贪婪么?朱老四父子之强悍,已不输司马懿家族。指望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推恩”,可能真的有点儿一厢情愿。当年师徒二人的对话,没有提及主父偃,原因也许正在于此。那么建文帝有没有过搞阳谋的机会?可能有过一个,就一个。建文即位不久,文官卓敬就上过一个密奏,说燕王“雄才大略,酷似先帝”,绝对不能留在北边,应该调往南昌,以便节制。这实在是非常厉害的一招,因为它把所有的用心,都半明半暗地放在了一个你几乎无法抗拒的命令里面。那时削藩还没有开始,诸王还没有共同的敌人。一纸调令,你朱棣该找什么样的理由不去呢?对抗这样一条命令不是不可以,但朱棣所承担的风险,会比后来的靖难大得多,胜面也要小得多。朱棣后来一再舍不得杀卓敬,还曾感慨地对人说:“国家养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当是体会到了这阳谋的分量。错过了这唯一的搞阳谋的机会,就只剩下了搞阴谋,可建文也不要搞阴谋。那么就战场上见吧,抓住老天给你的每一个,每一个可能杀死对方的机会。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对湘王之死心里有愧?还是为了安抚其他各王尤其是宁王?或者是面对强悍的四叔到底怯了,希望留一点将来谈判的余地?总之战衅一开即无所不用其极,即以命相博,即绝无侥幸之理,心存侥幸者必败。 王朝兴衰,接班人是关键中的关键,碰到傻子固然头疼,人才济济却也并非福报。 于是有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玄武门、斧声烛影,和……靖难之役。接班人的问题,始终无解。每一次,都只好赌运气,个人的运气,家族的运气,乃至国家的运气。六百二十年以下,犹让人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