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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黄粱梦

 老鄧子 2019-08-06

       黄粱梦典出唐沈既济《枕中记》:卢生在邯郸旅店住宿,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的好梦。醒来时小米饭尚未煮熟,因有所悟。后世之“黄粱梦”或“邯郸梦”,皆由此出。之后一再被人续写改编,唐有《南柯记》,宋有《南柯太守》,元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汤显祖改编《邯郸记》,清蒲松龄作《续黄粱》。这黄粱一梦梦了上千年,造梦者几作更迭,造梦之地却一直固守邯郸,可见得河北人好梦,既是好梦者,则对造梦之枕必颇多研究。今年夏天,我在河北省博物院和蔚县代王城里遇见满面声色的磁州窑瓷枕,心下景象万千,仿佛自己就站在代王城的巷陌里,听着古燕赵的风,从山地,从丘陵,从高原朔朔而来,掠过那块黑色陨石,幽燕之地名于图书上的豪杰们,一一浮现在枕面上。

  不必担心追溯太远,以致越出历史的范围。瓷枕这东西,我们自古已有,其始于隋,最初作明器用,为殉葬冥枕。迄今考古发现最早的瓷枕实物出自河南安阳隋代张盛夫妇合葬墓,枕面下凹,两端上翘,为随葬品。但从唐代开始,瓷枕不仅作陪葬用,亦兼具有实用功能的日常用具。

  我曾在报刊中见过吕村公社的李凤及其妻刘氏的合葬墓。李凤为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五子,封为虢王。该墓壁画精美绝伦,其中位于甬道西壁一幅墓画,描绘了侍女二人,左侧者头梳螺髻,上穿窄袖粉红色襦衣,外加披巾,下着淡红长裙,足蹬云头履,双手捧枕,袅袅前行。

  出自河北磁州窑烧造的瓷枕,造型古朴,釉色光亮、装饰技法特殊,初见便倾心,很是契合我自己对于古人就寝场景的想象。宋金原是市井文化大繁荣的时代,人们的审美趣味和需要极为多元,除唐、五代就有的扁矩形、束腰形、元宝形枕外,还出现了很多新造型,譬如几何形的长方形、圆形、腰圆形、八角形、八边形、六边形和如意形、如意头形、台座形、花瓣形、扇面形等;仿生形瓷枕有仿人物的卧童枕、卧女枕、胡人牵狮枕等。此外,还有仿动物的,仿日常的,千姿百态,不拘一格。高温的白釉枕、黑釉枕、褐釉枕、青白釉枕、青釉枕和低温绿釉、黄绿釉、三彩枕等,以或古朴或多彩的品相,装点了我们先祖的梦境。

  河北博物院里的瓷枕,多为磁州窑瓷枕,枕面图纹,涉猎者众,风俗画、人物故事画、婴戏图,送子观音图,小童垂钓图……大量的诗词曲赋与谚语童谣,和着精巧的造型(叶形枕、豆形枕、多角形枕、银锭枕、椭圆形枕、腰圆枕、如意形枕、人物枕、兽形枕……),可谓是“一部浓缩的宋元北方社会史,尤其是北方民间风俗史”。譬如展厅里邢台出土的宋代白釉黑彩孩儿垂钓纹枕,画面简洁空灵,寥寥数笔,即将山村里的恬静与小儿的天真憨态表现得淋漓尽致,甚是令人欢喜。而另一件同为宋代的白釉黑彩孩儿鞠球纹枕,枕面中的童子身穿长袖花衣,下着肥裤,摆臂伸腿踢球,生动传神。这一图景,显见得足球在宋代时已是国人喜闻乐见的游戏。

  瓷枕面上的诗词,让我第一次对北方的元金文化有了更细微的认知。在河北博物院的陈列室里一件一件地欣赏,如同在中国的漫漫历史中穿行。其间一件金代绿釉黑花诗词如意形枕,上书小令“水风轻/苹花渐老/梧叶飘黄/月露冷”。词句的语感甚好,我读着,竟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苍凉,欲语还休。另有一件腰圆如意形枕,枕侧白釉上黑彩绘卷枝纹,枕面花形开光墨书小令:“鼓任严/更三唱鸡/淡月西低/楼前天”。此枕造型浑厚典雅,词句灵动,充满俗世的生活意趣。

  金元的历史,我没作过深入的了解,出于偏见,便认为他们的文化理所当然是粗糙的,有着游牧民族草原上的狂放气息。此次的燕赵之旅,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元代的瓷枕,虽总体器型简单,装饰也趋于简略、粗犷,但磁州窑长方形枕上的釉下彩绘“白地黑花”的装饰图案其实更为繁复,画师们以极其洒脱的手法和高妙的画技,将民间喜爱的山水人物、戏曲故事、诗词曲赋等绘于枕面,有形地保留了大量古代民间绘画、书法及反映民俗民风的实物资料。元代的磁州窑瓷枕,有一种独属于燕赵大地的古朴的美,庄严肃穆。当我在代王城看到蔚州镇西关出土的白釉褚彩虎纹福禄瓷枕时,所有之前储备的关于惊艳的形容词都忽然消失了,张着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修辞。瓷枕呈长方形,面部凹形,前内弧,两侧斜立,枕部各面均有褚色彩绘,正面绘山,松纹,一只猛虎横于山松间。前绘牡丹,背描祥云,左侧立面为“禄”字,右侧立面为“福”字,左侧中部有孔直通枕内,器表施白釉,底无釉。初见不过一破损瓷枕,待细究,方可窥得其中乾坤。

  元人对于牡丹的喜爱,在瓷枕上更为凸显,大抵因为枕为私密之物,载有内心最私密的渴望。河北博物院里有一白釉刻花墙纹枕,刻的即是牡丹,枕面有墨书小令《喜来春》:牡丹初放安排谢,朋友才交准备别,人生一世半痴呆。如梦蝶,不觉日西斜。——小令禅味甚足,敛了人生必经的境遇,读来令人怅惘。

  此类文字瓷枕,多戳有“相地张家造”之印,想来这张家当是那时的制瓷枕名号。他们的字都有一种中国画的形迹,譬如磁州窑白地黑花“福禄”铭腰圆形枕,一为刻划楷书形成双钩白描效果,一为墨书,装饰方式不同但都饱含人们对美好未来的祈愿。

  20世纪40年代,受日本文化的影响,棉花软枕传入我国,并逐渐普及。瓷枕在延续使用了1000多年之后被各类软枕逐步取代,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成为了人类非物质遗产保护名单上的名字。

  事实上,在宋元时期的绘画与文献资料中,已有相关软枕的记录。软枕里要塞进植物性填充物,使枕头既暖且软,既经济、实惠又有药疗作用。南宋陆游有诗《剑甫诗稿》:“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是明确记载“苦荞麦皮、黑豆绿豆皮、决明子、菊花同作枕,至老明目”。而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宋佚名的《槐荫消夏图》上,不仅出现了软的头枕,还有供足部休息的脚枕。由此显见,近千年前的中国人,对养生已有十分成熟的理解。

  关于消夏,古人对瓷枕的认可度似乎更高,北宋诗人张耒有诗《谢黄师是惠碧瓷枕》:“巩人作枕坚且青, 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 脑寒发冷泥丸惊。”在这诗中,瓷枕也未免太厉害了——青且坚,消炎蒸,入室生凉,脑寒发冷。而我们的宋代大才女李清照,则是多次在诗里提及了她的瓷枕,一首《醉花阴·薄雾浓去愁永昼》呢喃有致: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她对其瓷枕的形体与醒神功能所作的细描,可谓淋漓尽致。但另一首《浣溪沙》似乎更富女儿娇态: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词中“梦回山枕隐花钿”里的山枕,即是如意形瓷枕,枕面上多有划花或印花装饰,女词人睡于山枕上,醒来腮颊上印有枕面的花纹,仿佛隐起花钿,有细细的纹,恍若千回百转的女儿心。有的瓷枕不施印花或划花技法,纯以釉色图案装饰,此时就有了另一种可能——瓷枕的圆形边棱在女子的脸颊上压出了一道宛如新月的圆痕。在词人眼中,这些脸带枕痕的女子娇憨有态,极为动人,遂为这一形象留下了这许多赞美的词句。

  易安居士词里的这些意趣,于我们这些耽于软枕的现代人来说已无法捕捉。如今逢了酷暑,枕上铺件竹垫或草垫,亦可留下类似印痕,只是橱纱隔着玻璃的光,载不动,这悠悠八百多年的雅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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