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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龙:高峰之作的诞生,离不开这三个要素丨剧匠访谈录(3)

 文心0007 2019-08-08

2019年8月7日刊 | 总第1861期

编者按

在国剧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优秀作品恒河沙数,杰出创作者层出不穷。

此时此刻,我们一方面要上下求索寻找新的增长点,另一方面也要回首经典汲取丰富的历史养料。

总有一些常识颠扑不破。总有一些经验历久弥新。

一批已经在国剧生产创作中取得卓越成就,至今仍然保持着旺盛创作力的大家,堪称剧匠。他们将陆续分享自己的独门心得和独到观察。

对中国的电视剧观众而言,过去的影像记忆如同病毒一样潜伏在人们的细胞中,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集中爆发一次。
而今年,感染怀旧病毒的人似乎特别多,它不再是以几周或几个月为周期,而是渗透了人们的日常精神生活,以表情包、金句投稿、主题剪辑、重映纪念群等形式。
当那些经典的面孔、熟悉的台词再次出现的时候,很多观众变得特别感性,他们大笑,他们流泪。怀旧,是经典电视剧与自我的相遇之地。
逝者如水,在过去40年的时间里,中国观众对电视剧是偏爱的。另一方面,一些经典作品也极大地影响着人们的家庭生活和娱乐方式,甚至可以说,它塑造了很多人。
而郑晓龙,无疑是一位技艺非凡的雕塑师。
《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金婚》《甄嬛传》……郑晓龙在电视剧领域耕耘了30年,第一部长篇室内剧,第一部情景喜剧,第一部境外剧,以编年体形式拍家庭剧,以正剧手法讲宫廷生活……多部具有开创意义作品的出现,都离不开郑晓龙。他在几代观众的精神世界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

老百姓爱看定义着电视剧的属性

“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们呼吁电视剧要给老百姓看,要让老百姓喜欢。”

年轻时候的郑晓龙,正好赶上了改革文学和伤痕文学的热潮,他提到了《乔厂长上任记》《陈奂生上城》《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也说到了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家巴尔扎克、狄更斯对自己的影响。

郑晓龙和张国立在《金婚》片场

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故事。郑晓龙在一开始创作时就坚持“现实主义”的理念,也有意识地琢磨观众爱看什么的问题。后来他拍摄了很多极具现实性的电视剧,这些电视剧有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郑晓龙实现了“老百姓爱看”这个小目标。

然而近年来,“老百姓爱看”这五个字已经变得不那么简单,老百姓具体指谁?爱看什么?这两个指标指向的是电视剧该如何定义的问题。

 郑晓龙和姜文、王姬在《北京人在纽约》片场

郑晓龙表示:“过去我们把电视剧称为带有商品性和宣传性的文艺作品,现在界限模糊了。前些年把电视剧过度当商品的人大行其道,流量、大数据和IP非常热闹;也有些人把文艺作品过度当宣传品或是完全的艺术品,他不考虑别的。”

任何一种将电视剧推向某种极端的行为都无法长久,也必然会遭遇反噬。电视剧是要跟社会互动的有机媒体,过度文艺的路走不通;不遵循电视剧创作规律的宣传作品,达不到好的社会影响。

郑晓龙在《甄嬛传》片场

“过去几年整个行业不差钱,将电视剧过度商品化,它推动了一些东西,也破坏了一些东西。比如有很多公司上市,行业的容量变得很大,专业分工也更加细致,影像提升得非常明显。”

电视剧在影像方面的提升,带给了观众很好的视觉体验,观众对影像做得好的电视剧,往往会给予特殊鼓励。“但爱看,指的是在讲好故事之上的影像优化,讲不好故事的影像创新长不了。”郑晓龙说道。

“文艺作品就像水一样,必须处在高处才能往下流,如果一部电视剧上不到那个高度,它就无法传播到平地上。”郑晓龙觉得搞文化的人,起码对自身要有点要求和自信。

“我们得先弄清楚什么是高峰,奖项、爆款不是它的衡量标准。高峰就是大浪淘沙,是时间和老百姓留下来的东西。拿中国的汉赋来讲,它对仗工整、辞藻华丽、风靡一时,但历史不把它当高峰,历史选择了唐诗宋词。”

郑晓龙在《芈月传》片场

这是郑晓龙对于高峰标准给出的第一个回答。

“如果从全球绘画、音乐、戏剧文学作品中,拿出100部被人类共同认定的高峰,那么,我们总能看到这些作品对一个时代的揭示和反映。而现实主义就是高峰中的主旋律,现实主义对时代本质的认知至关重要。”

郑晓龙和周迅在《红高粱》片场

最后一个标准,郑晓龙放在了人物上。“没有人物形象作品就留不住,因此有几个突出的、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形象是必须的,这既是作品文艺属性的追求,也是其商品属性的追求。好的小说一代人又一代人看,好的电视剧,就有不断播出的可能。”

如果要谈重播率高的电视剧,在中国电视剧史上,《甄嬛传》是绕不开的一部,而恰恰这也是郑晓龙的作品中,引发争议最多的一部。

《甄嬛传》的

众所周知,《甄嬛传》在大陆非常受观众欢迎,并在2015年以美版登陆Netflix播出。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它在台湾售卖过4次版权,每一轮版权售卖都比前一轮的价格高。

在美国观众眼里,《甄嬛传》讲的是一个弱女子以不屈的灵魂对抗整个大清帝国的故事,它是从反封建、批判角度看的。在台湾,琼瑶给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它是一个爱而不成的悲剧故事,它是从普遍的人生悲剧角度看的。

跟过去的舆论环境不同,近些年来观众对一部剧的三观审查非常严重,一部剧的播出就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甄嬛传》的后劲大,也没有避免来自各方面的“审查”。

郑晓龙和孙俪在《甄嬛传》片场

有人将《甄嬛传》划定为一部不阳光的宫斗剧。郑晓龙认为这种划分方法过于简单粗暴了,“讲后宫的故事,就一定是宫斗吗?”

“《甄嬛传》是在批判皇家的封建婚姻制度,甄嬛想得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过一生,是不可能的。她的这种追求必然是悲剧,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如果一定要把她变成一个一直阳光的人,反而陷入了历史虚无主义。文艺作品的风格既可以有阳光的,也可以有悲惨的,但悲惨故事迸发出批判的能量不低于阳光故事的能量。”

忧郁与悲惨故事关注的是个人命运的幻灭,反映的是时代的局限。如果要追溯文艺作品的忧郁和悲惨,我们等同于穿越文艺作品的全部。

而一部经典作品中人物的缺点,往往也是那个时代的病症。《安娜·卡列尼娜》讲一个出轨的女人,《红楼梦》讲贾府的败落。巴尔扎克的作品里有拉斯蒂涅、伏脱冷,他们是忧郁古怪的撒旦式人物,但他们不比《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损色毫分。

接着郑晓龙谈到了观众的接受心理:“当观众被这种黑暗制度和悲惨压抑的命运所触动,就越会产生改变悲惨的冲动,人是这样子的。文艺作品写人,首先要懂得人。不能一味地描绘鲜花与美好,封建社会不是这样的。”

“拿现在观众的角度看,只要是皇帝就是负心汉,而且他不是负某一个人的心。”皇帝的一生是政治的一生,情感只占他人生很小的一部分,这么小的一部分还要给那么多妃子分,而在大部分观众那里,感情是要保持专注,是“从前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爱一个人。”

但《甄嬛传》不是一部偶像情感剧,它是一部以正剧手法表现宫廷生活的电视剧,它带有中国历史赋予的独特且残酷肃杀的苍凉感,这份苍凉来自铁马冰河半生死,也来自旧日的阁楼伊人痴等候。

拍的时候郑晓龙没觉得特别好,“第一次播的时候也没觉得多好,在这部剧一遍又一遍地播出中,才有了回味。一开始就觉得好的是我们的剪辑金晔。”

刚开始金晔粗剪出了89集,后来郑晓龙和金晔又进行了精剪,确认了最终的76集。有人剪辑电视剧是往多里剪,郑晓龙剪辑是往少里剪。

每次郑晓龙剪少十几集的时候,周围总有声音在说:“晓龙,你知道减下去一集要多少钱吗?”当76集的《甄嬛传》取得了轰动的播出效果时,也有人向他提议,把《甄嬛传》剪掉的部分再做一个新的加长版。郑晓龙说自己不干这事儿,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剪辑是用镜头讲故事的过程,跟文字讲故事不一样。它需要将重复啰嗦的部分去掉,同时没拍好的地方要懂得藏拙。此外,它也是一个加分的过程。”

比如《甄嬛传》里有一场重头戏是甄嬛回宫,拍的时候郑晓龙就有意识注入了更多内容,剪的时候又特意加长了这个过程。郑晓龙表示:“因为甄嬛在外面待得太久也太苦了,观众也跟着甄嬛压抑了很久,这个时候,甄嬛和观众都需要出一口长长的气。”

舒完这口气,才完成了人物状态的扭转:刚入宫的甄嬛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观众面前的是钮祜禄·甄嬛。

对现实逻辑的要求,是一种洁癖

“《甄嬛传》是2005年拍《金婚》的时候,小平推荐给我的。她认为小说基础很好。后来我们找到流潋紫,买了小说,但没有马上动,当时还在忙别的作品。”郑晓龙回忆道。

“原著小说我觉得有几个地方很好:首先它搭了一个架子,让三个女孩进宫跟皇帝产生了不同的感情;第二,主角甄嬛一开始见到皇帝,没有把他当皇帝,皇帝喜欢她这份率真,这是他们的感情比别人特殊的地方;其三是小说里的人物特别庞杂,可选择的材料很多。”

但原著是一个架空故事,它不仅不落地,而且都是围绕情感展开讲述的,所以花了好几年时间改剧本。流潋紫先改了一遍,之后王小平又改了一遍。

改剧本阶段也是郑晓龙和王小平的吵架频繁期,在理逻辑时,二人每天为剧本争论不休,“好不容易有天没吵架,我们俩去逛公园,在公园不小心又聊起了剧本。进公园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就各走各的了。”郑晓龙笑着说。

最终电视剧将小说和清代雍正朝进行了嵌套,“雍正是一个勤政的皇帝,是将政治放在第一位的,再加上清史关于雍正后宫的记载很少,也给了这部戏更多的发挥空间。”

宫廷生活要落地,一定要讲其政治性。

郑晓龙表示:“要求皇帝的生活全部围绕情感展开,就不大可能。皇帝有繁衍子嗣的任务,祖宗家法要求他必须跟不同的妃子睡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求他只喜欢一个人,是不符合人性的。因此,皇帝跟这些女孩们的关系首先是政治需要。”

华妃年世兰是武将年羹尧的妹妹,沈眉庄是济州佐领沈自山之女,安陵容是知府安比槐之女,祺贵人是瓜尔佳氏鄂敏之女……

“雍正娶的妃子基本都是官家女儿,他利用她们来牵制前朝,再用前朝来衡量后宫。华妃的悲剧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

郑晓龙对剧本是有拍摄洁癖的,他的拍摄要求不仅仅在于文字的干净、人物关系的张力,还有彼时彼地的条件能否促成事件的发生。

原剧本里有场戏是皇帝来看望眉庄,但眉庄心里仍然对他冤枉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两人不欢而散,于是皇帝在东厢房睡下了。这时候温实初来送解酒药,和眉庄在西厢房有了一夜之欢。

那段时间郑晓龙常去故宫待着,看房屋和驿道的模样,观察不同宫殿之间的距离,想象拍摄的时候应该怎么布置。“要把时间空间都了解清楚了,拍摄的时候才有这个概念。”

当看到房屋结构时,他心想:“坏了,这场戏在逻辑上不通的。清朝的房子是通房,皇帝来的时候还有一拨人跟着,皇帝睡在东厢房,西厢房的温实初绝对没这个胆子。”

于是郑晓龙将这场戏改成了:眉庄先气走了皇帝,之后召了温实初。原本太后送来的酒想要撮合皇帝与眉庄,结果撮合了温实初和眉庄。

拍御花园的戏也让郑晓龙伤脑筋,横店的御花园植被很小,而且还有芭蕉等植物,而故宫御花园主要是松树,于是剧组造了很多松树放在御花园。

“但总体上,拍摄《甄嬛传》的过程,我没觉得难,也没吃多少苦。其实很多戏比《甄嬛传》拍摄得难多了。有时候创作不是付出多少,就回报多少,这个事儿很难说。倒是演员的压力比较大。”

 郑晓龙和陈建斌、孙俪在《甄嬛传》片场

郑晓龙表示,选孙俪来演甄嬛是因为,之前就跟孙俪合作过《幸福像花儿一样》,觉得她很合适。而且孙俪特别用功,台词基本都是一条过。“这次在《甄嬛传》拍摄期间,有次陈建斌来找我,表示跟孙俪演对手戏压力大。”

《甄嬛传》是郑晓龙的第一部古装剧,他将这部戏放在了历史现实逻辑中讲述,为其创造了多重解读空间。现在郑晓龙正在忙着自己的第二部电影《图兰朵》,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用大量视效镜头讲故事。

郑晓龙和姜文在电影版《图兰朵》片场

“我没觉得电影和电视剧是两个不同的行当,之前拍的电影《刮痧》是一个现实题材作品,拍完了之后我觉得电影化程度不够高。后来有人找我拍《图兰朵》,但我直接拒绝了,我说这个故事不可能拍成电影。”

后来郑晓龙还是决定把《图兰朵》搬上大银幕。“舞台上的《图兰朵》是一个意大利歌剧作品,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它变成一个故事,逻辑和细节要合理。能用镜头交代的,绝不要用人物台词去交代。”

这是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爱情故事,但多年的创作习惯,让郑晓龙赋予了这个故事很多烟火气。“这是一个现实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只是我们这个年代没有了,但曾经发生过。”

“我在挑剧本的时候,有人说这个故事像什么,我就马上没兴趣了。国外很多优秀的歌剧都拍成了电影,唯独《图兰朵》没有。它很难拍,不论是题材还是表现形式,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新的尝试。”

郑晓龙和关晓彤在电影版《图兰朵》片场

“这个片子很多东西,是别的电影没有的。故事的讲法和视觉方面都会展示一些新的东西。特效是很难的一部分,动作戏上也集合了东方和西方两种打法。”

《图兰朵》原作是一个西方视角的东方传奇故事,对于东西方观众而言,它几乎没有文化隔阂。“我们的团队是一个小联合国,每次开会的时候,说英语的、法语的、西班牙语的、日语的都有。这个团队的成员虽然来自世界各地,但他们都是来到北京,为这个电影服务。”

一个有生命力的创造者,怎么能放过挑战自我的机会呢?

【文/毛毛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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