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贾政是《红楼梦》系列人物中活得最辛苦、内心最苦闷的人,也是荣宁二府老爷们唯一的“正人君子”。他以孔孟之道修身,谦恭孝顺,“端正方直”,仕途之路却郁郁不得志。对日趋没落的家族,充满失落和危机感,惶惶不可终日,却无计可施,徒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怆。他自命清高,迂腐古板,老大才疏,活家技穷,育子无方,左右支绌,处处碰壁。 “钟鸣鼎食之家”的“末世君子” 文|李希凡 李萌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通过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特别是甄士隐的《好了歌注》,形象地概括了在一代王朝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的瞬息惨变中,“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荣宁贵族,家运衰微以至最后“树倒猢孙散”的败落结局。所谓“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所谓“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喝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对清王朝鼎盛时期——康雍乾三朝贵族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真实写照,也是曹雪芹对黑暗腐朽的、行将衰亡的封建制度的辛辣的针砭和鞭挞。这封建末世朝廷官场的点睛之笔,很自然地把读者的思绪和注意力,从“顽石无才补天坠入红尘”和“绛珠仙子以泪偿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神话传说中,一下子拉回到丑恶、荒唐的社会现实中。从而,将小说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引人入胜的故事,置放于真实可信、广阔厚重的社会生活背景里。 古谚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世袭的贾氏荣宁贵族到贾政这一辈已是第三代,而小说所描述的“败家的根本”,主要就是归结在这贵族之家“文”字辈掌权的时代。对于荣宁二府老少爷们的来世形象,我们将另有专题论述,本文则主要是想深入探讨一下,贾府真正意义上的继业者、“末世君子”贾政的形象与性格。 一 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二回)中,作者进一步揭示了这个贵族之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经济上的窘境:“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王熙风的情节里,更明确警示:“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将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并预言被贾府上下视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荣宁贵族到贾敬、贾赦、贾政是第三代的“文”字辈,他们的子侄是第四代“玉”字辈的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等,他们的孙子辈是第五代“草”字辈的贾蓉、贾兰、贾蔷等。荣宁两府各有“长子”继位人:宁为贾敬;荣为贾政的哥哥贾赦。宁国府的状况如冷子兴所说:“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住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教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二回)《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里,写秦可卿的那曲《好事终》最后几句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都明白地表露,贾氏家族败落的罪魁祸首,是贾敬和宁府。在“金陵十二钗”秦可卿的册辞中,有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应当说,政治腐朽、生活奢糜、道德败坏,是荣宁贵旅所代表的封建贵族阶级所共有的,只不过相比之下,宁府更胜一筹,而《红楼梦》所“演说”的主要是荣国府: ……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于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爱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夺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见第二回) 荣府继位人贾赦,比之宁府的贾敬又如何呢?冷子兴未做评价。但在小说后面的情节里,突出地描绘了他干过的两件事:一件是企图逼迫贾母房里的大丫头鸳鸯为妾,在贾母的反对和鸳鸯的坚持下未能得逞,于是,他心有不甘的放出了“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的狠话。连平时谨言慎行的花袭人,这回也忍不住破例地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第四十六回)由此可见,这位老而无耻的好色之徒在荣府内有着怎样的“口碑”。另一件是为谋夺穷书生石呆子的古扇,唆使贾雨村将其诬陷、迫害致死(第四十八回)。而贾赦勾结官府、强夺民产的恶霸行为,决不会仅此一档子。但仅凭上述事件的描写,就已经入木三分地把贪婪无耻、作恶多端的贾赦推到了我们眼前。 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对荣府继位人贾赦这长门长户一带而过,演说的重点则是“次子贾政”,不只“祖父最疼”,皇上额外赐官,且家出“异事”:先是大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前一奇,并非真奇,不过暗寓生在大年初一的人必然大富大贵;这后一奇,衔玉而诞,确是真奇,即曹雪芹独具匠心所塑造的与众不同的小说男主人公贾宝玉。书中明示,荣宁二公的亡灵曾托付警幻仙子:“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愚顽,或能使被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第五回)这分明是说,荣宁二府无人能真正继业,祖宗的亡灵把继业的希望寄托在贾宝玉身上。这就无怪乎贾政“这府”会成为荣宁贵族真正意义上的中心了。 贾政是荣国公“最疼”的小孙子,看来亦为母亲史老太君所钟爱,不仅与其同宅生活,还由这小儿子和夫人经管着荣府的家业。贾政自幼酷爱读书,虽未得科举出身,却做着皇上赐的小官,这可能也是他终身的遗憾。尽管他很在意“仕途经济”,且身为贵妃之父,却一生官运不济,从主事升至员外郎后,虽也派过几年外任,却未再升迁过。“员外郎”为从五品,还不如他侄子贾琏捐来的“同知”,那还是正五品。不过,这位从五品的小官,在朝廷的势力却并不小。他妹夫林如海向他推荐曾被参革的贾雨村,他“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第三回)。这手眼通天的本事,决非从五品员外郎之位所能谋得,看来,还得靠荣府老公爷的余荫、余威才能办成。 在宁荣二府为官袭职的老爷中间,贾政称得上最正统、正派的君子,书中形容他“谦恭厚道”、“大有祖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徒”。贾政与他那伤风败俗、胡作非为的亲哥哥和“一心想作神仙”、沉迷于烧丹炼汞的堂兄相比,确实显得”端正方直”。他代表着荣宁二公传统的家族精神,兢业效忠,诗礼传家。开国元勋的荣宁贾府曾显赫于国朝,祠堂抱厦还悬有先皇御笔:闹龙金匾——“星辉辅弼”,两边对联是“勋业有光照日月,功名无闲及子孙”;五间正殿悬有闹龙青匾——“慎重进退”,旁边有联——“己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在金陵四大贵族的俗谚口碑中,贾府是居于首位的权贵,被形容为“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然而,“登高必跌重”,一代王朝变幻莫测的政局,已使这贵族之家中最理智、清醒的贾政充满了危机感。即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似也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欢欣和轻松。当时正值他庆寿家宴之际,皇帝突然的陛见,使得全家人心惊肉跳——“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心中皆惶惶不定”。(第四十六回) 在元妃省亲时,贾政等在帘外问安,那番陈词很是耐人寻味: 贾政亦占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身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第十七、十八回) 贾政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确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在“肝脑涂地”的感恩声中,内心却深藏着“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元春隔帘所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女儿的真情告白使他深为震撼,身为皇贵妃,却心怀骨肉各方的哀伤,且冲动地把内心的苦楚讲予家人知,怎能不使贾政深感忧虑呢?于是,他在“启”中就越发强调效忠皇上——“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并嘱告元春一定要“业业兢兢,谨慎恭肃以侍上”,那贾元春似也听出了父亲的不安和誓示,叮嘱父亲“只以国事为重”。天然亲情的沉痛,便在这“古今未有的旷恩”中隐去了。父女俩隔帘相望的简短对话,似也隐示着未来的“异兆悲音”。 贾元春是位有学问、有女尚书官位的贵妃,先是“以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后又“晋封凤躁宫尚书,加封贤德妃”。“金陵十二钗”正册关于元春的册辞中,前两句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深处照宫闱”,这在红学研究中有种种理解和探佚,因为无法看到曹雪芹八十回后的原著,也就很难准确地解析出它的真实含意。从字面上看,显然是隐寓着宫廷内部的是非纷争。后两句是讲元春的归宿——“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猛兽虎兕相逢,自然是大凶结局。《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中的《恨无常》,最后几句是“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这显然是元妃托梦向父母的临终嘱告。自十几岁就幽闭在宫中的她,深怀哀痛和绝望向亲人告别!而伴君的女儿不得善终的预感,正是忠君继祖的贾政“朝乾夕惕”的心病!因为皇妃女儿的命运与家族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 尽管贾政“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但族中的许多事却使他越来越潇洒不起来。宁府堂兄贾敬,要做神仙,让儿子袭了职。那府的事,政老爹无能为力,作者这样描绘了他无可奈何的态度:“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珍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第四回)其实,即使说了、管了,贾珍又岂肯听。秦氏丧事,贾珍要找好棺木,薛蟠推荐“坏了事”的忠义亲王老太岁在他店里存的一付檀木好板。贾政不以为然,“固劝道:‘此物恐非常人所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第十三回)胞兄贾赦素来对他心怀不满,根本听不进他的劝告,即使对迎春婚嫁的劝阻也不被采纳。贾赦还是把女儿迎春许给了世交“现袭指挥之职”、“家资饶富”的孙绍祖。“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第七十回)而据迎春回府时哭诉,这又是因为贾赦使了孙家五千银子,等于卖了女儿。结果贾府上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贾政面对日趋没落的家族的种种败象,茫茫然不知所措,作为族中唯一以“继业”为己任的孝子贤孙,他实在是有着太多的遗憾、焦虑、惶恐和悲哀! 二 酷爱读书的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少不得规以正路”。(第七十八回)他曾有志于发扬光大“翰墨诗书之族”的传统,走科举仕途之路,不想皇上赐官,壮志未酬。这位被誉为“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的父亲,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孙们身上,特别是寄大望于“衔玉而诞”的儿子贾宝玉。 早逝的长子贾珠,是贾政三个儿子中最可意的“乖儿子”。首先大概是肯读圣贤之书,肯走仕途之路,不惹父亲生气。遗憾的是二十几岁就病死了。庶出的小儿子贾环,其貌不扬,行为卑琐,一直是贾政瞧不上的。而对王夫人所生的次子宝玉,他又充满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怒其不肖”、“恨铁不成钢”,或许是对贾政心态的比较准确的描述。宝玉生有异禀,神采飘逸,却自小喜欢“脂粉钗环”,混迹在姊妹群里,不肯按照他的意愿读书上进。这自然使渴望有“翰墨”继世的贾政大失所望,将其视为逆子、“酒色之徒”,百般苛责于他。经常教考他的“功课”,逼他“读书”,逼他接待贾雨村这类官宦名流。或许,这位父亲对儿子的最底线的希望,就如史湘云所说:“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但宝玉这个儿子似乎并不体谅为父的一番苦心,依旧我行我素。因宝玉是老祖母最宠爱的孙儿,娇宠在内帏,释闷解怡,视如珍宝,呵护有加,处处充当他的保护伞。“望子成龙”的父亲,则逼迫他用功读书,期望他早日科举及第。这自然就引起矛盾,以至尖锐的冲突,叛逆的宝玉就在严父训教和祖母宠爱的夹缝中成长起来。 笃信圣学的贾政,自信“端正方直”,“教子有方”。可能在大儿子贾珠以至大女儿元春身上他自认为教育是成功的,但在宝玉身上却一直收效甚微,这不免大伤了他为父的自尊心,渐渐滋生出怨恨、厌恶的情绪。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情节: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里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第九回) 这节描写既生动有趣,又深有意蕴。首先,我们看到贾政对贾宝玉的“功课”时时挂怀,对他的“不肯读书”时有训诫。更重要的是可以从中清楚地看到,贾政是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他让李贵转达给“学里太爷”的意见,说得斩钉截铁:“只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在他的心目中,除《四书》外无书,《诗经》、古文都不是“书”,认为读它们都是“掩耳偷铃”,“虚应故事”,“哄人而已”!“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清王朝官方尊崇的“圣学”就是程朱理学。在元明清三代,《四书》,特别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塾学教育的的基础课程,为三代科举考试限题的依据,足见贾政的“圣学”观念已深入骨髓。他让贾宝玉读书,责备贾宝玉“不肯读书”,并非真的要贾宝玉广读圣贤书,积累渊博的知识,而只是让他熟读《四书》,以获取科举仕途的敲门砖。看来,这位迂夫子还是很功利的,他蔑视其它与科举之途无关的儒家经典,甚至不记得在《四书》之一的《论语》里,孔夫子还几次讲到《诗经》,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第八)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第十七)这显然是在教诲,读《诗经》是君子所必须的。而对于向往自由,憎恶科举,反对封建正统观念的贾宝玉来说,贾政的这些苛求,也表明了父子之间的思想矛盾是根深蒂固的、难于调和的。在贾宝玉心里,只要“贾政不来问他的书”(第十六回),便是生活中的“畅事”,他像“避猫鼠”一般害怕和躲避着自己的父亲。 再看看,贾政如此郑重地吩咐李贵嘱托的塾师贾代懦和贾府家塾究竟是什么样儿呢?所谓“当今之老儒”贾代儒,或曾有过令人尊敬的过去,但现在他“掌”的这贾氏家塾,却已经是贾府及其远亲近属纨绔子弟的“聚秽”之地。首先,代他“暂且管理”的宝贝孙子贾瑞,就“最是一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里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第九回)即使是贾宝玉、秦钟的入学,也未给家塾带来多少清雅之气,宝玉本就是因“恋情友”,并非为“读书”而来家塾。在“茗烟闹学”的事件中,虽有贾蔷唆使的偶然触媒,但茗烟的那些粗鄙的、露骨的秽言秽语,并非“空定来风”,他绘声绘色地描绘的“同性恋”勾当,又岂是在书房里大发议论的政老爹所能料想得到的。家塾中的污七八糟的“闹剧”,正是从贾氏家族后代的生活层面上,揭示了这“钟鸣鼎食之家”的无可救药的衰颓和腐烂! 向以帮助老主子“箴规”贾宝玉走正道的花袭人,很会揣摩贾政和王夫人的心理,为了让自己的少主子宝玉少挨骂,曾出过一个“糊弄”贾政的主意:“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第十九回)袭人“弄小巧”的馊主意,显然是不可能调和父子两人思想观念的对立的。在“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三回)中,这冲突终于发展到“下死手板子”的程度! 贾政对宝玉“下死手板子”的“管教”,固然是源于忠顺王府长史的“来访”,罪名是引逗王府的红伶琪官,但更令贾政气忿的是——“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如今祸及于”家门;而起到雪上加霜作用的,则是贾环的“手足眈眈小动唇舌”,诬陷宝玉淫辱王夫人之婢金钏致死。其实,这也是贾政对宝玉长期郁积的怨恨的一次总爆发。平时行为有板有眼、深藏不露的谦谦君子,瞬间变成了怒发冲冠、“气疯了”的政老爹,那场面,那语言,那气焰,使其“燃烧”的感情和性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扳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己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正没开交赴,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太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第三十三回) 从小说的字里行间,可知贾政打贾宝玉,这决非第一次,但可能是最后一次。不过,这次痛打却蕴含着多次没有打成的积怨,他激愤的言辞,也表现出这位守礼君子作为家族“权威”内心深处的委屈!他首先声明:“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把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作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用大道理直接封住了在场众人的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当王夫人以老太太身子不好为借口的哀告贾政时,他“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这是气极之言,听起来也很是矫情。其实,宝玉身边的“众人”是起不了这样的“酿坏”作用的。因为除了他母亲,谁的护持在贾政这里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他的雷霆之怒,不就使得众人(即他身边的相公清客们)“忙又退出”了么!这场冲突的根因则是贾政和贾母在教养贾宝玉问题上的分歧。贾政认为这次是抓住了教训贾宝玉的机会——“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贾母也难以护持。所以当贾母提出责难时,贾政虽是跪着作答,言语却是软中带硬:“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这说明,贾母虽强横,却并未刹住贾政的气焰。对贾母的责问,他只是陪着笑脸,但说出的话却是隐含挑战:“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尽管这位守礼的孝子还不愿也不敢直接顶撞自己的母亲,但那言辞却分明在说,我要管教儿子,你不让管,我不管就是了,我管教他是为了光宗耀祖,他干出这无法无天的事,你还不让我打他,那从此不打他就是了。贾政最后的确被迫“苦苦叩求认罪”,但心中自是一万个不服气。这场父子与母子之间的尖锐的矛盾冲突,也令我们看到了政老爹性格执着和倔强的一面。 贾政掀起的这场震撼荣府上下的“风暴”,其实质是叛逆的贵族青年与封建正统维护者之间的思想冲突,它很自然、真实地映射出时代思潮与传统观念相碰撞的产生的火花。 三 贾政对宝玉的父子之情是很复杂的,恰恰应了“寄望愈深失望愈深”的俗语。或许他最满意的儿子是早逝的长子贾珠。当王夫人哭贾珠时,“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即使对他“大不喜悦”的宝玉,在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珍爱之情。元妃省亲后,命众姊妹及宝玉迁居大观园,贾政对贾宝玉有一次“召见”:在贾宝玉听来,这一声“老爷叫宝玉”,“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当贾宝玉一步步挨进去时,却有一番意外地展现: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第二十三回) 贾政内心深处对儿子宝玉也并非没有寻常人的骨肉亲情,只不过经常被掩盖在“道学”面孔之下。在宝玉和贾环两个儿子中,宝玉无疑是他用心最多,寄望最大的。那些他要宝玉出头露面的场合似乎都没有贾环的份儿。他大不满于宝玉的是其不愿读圣贤书,不肯走科举路,即使上述少有的“温情”,也因为听说花袭人的名字而昙花一现,戛然而止,他向贾宝玉“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贾政父子两人的文化审美情趣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但对儿子展露的才情,他还是心中有数的。在“大观因试才题匾额”,这段情节里,“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有意要试试他,给他施“歪才情”的机会。在这场既是即兴创作,又是审美观的辩论中,读者虽也时时听到贾政的呵斥之声:一会儿是“无知的业障”,一会儿是“无知的蠢物”,一会儿“叉出去”,一会儿“更批胡说”……但贾政毕竟试出了贾宝玉在这方面确有“才情”,对贾宝玉的议论也好,题额也好,也不时“点头微笑”,“拈须微笑”,只不过对儿子的赞赏藏在心里头,嘴上也还是要说些“也未见长”,“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蠢测矣!”之类的零碎话,以弹压宝玉使其免生得意。在贾政的府里也像所有附庸风雅的贵族之家一样,“养”着一帮酸文假醋的“清客相公”。至于大观园所要题的匾额和对联,本意是想“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后有众清客的建议——“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贾政这番话并非自谦,在题额的议论以及同贾宝玉的争论矛盾中,虽然有作为严父故做张智的一面,但也反映出他才思迂腐,古板平庸,比之宝玉是不在同一量级上的。譬如关于”稻香村”的辩论,贾政也看出在这豪华的省亲别墅,盖一座“黄泥筑就矮墙”的农家小院,“固然系人力穿凿”,但还是引起了他的“归农之意”,本已有些造作,他却还要建议:“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这岂不是假上加假,并借此教训贾宝玉,问他“此处如何?”待宝玉据实回答,“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这本是事实,却招来了贾政的责骂:“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这显然是强词夺理,因为“有凤来仪”并非“朱楼画栋”。所以贾宝玉不服,并提出了反问:“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而且侃侃而谈据理反驳:“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谓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 在曹雪芹笔下,这是贾宝玉唯一的一次与贾政公开对垒,当着众人面的无拘束地阐述自己的看法。自然,贾政这回也确是为试贾宝玉的“歪才情”,更是为了“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但是,不能说因为有此“试”意,就断定他们中间所产生的审美观的差异与交锋,也都是虚假的,仿佛是“众人”要众星捧月,故意让贾宝玉来显示才情的。贾政的那番谦虚话其实是实情,如前所说,贾政连《诗经》都斥为“虚应故事”,可见在他身上是早已断了诗脉的。面对着大观园的奇花异草,绚丽多彩的亭台楼阁,贾政何尝没有一点触景生情。你看他时而“拈髯寻思”,时而“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可终究在园中绕了一周,直到出园,却一联也没有题出。而贾政身边的那些“众人”,又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清客”,他们发表那些俗见,也是极可能的。何况这节描写就是要突出描写宝玉的才情,而贾宝玉的这番自然之理,自然之情的审美观,决非贾政及其清客们所能达到的境界。于是,理屈辞穷的他,“气得喝命:叉出去!” 贾政是个道学夫子,很重视奉老娱亲。他是严父,也是孝子。在如何教育贾宝玉的安排上,他虽和贾母有矛盾,甚至顶撞了母亲,但他以为,那是为了光宗耀祖。贾母虽为了宝玉,不满意他,却还是“偏疼”这个儿子,否则,她也不会选择和这个儿子过了。 一次适逢上元佳节,贾元春在宫中有兴,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姊妹们来猜,并要大家都作一个她来猜。贾母本就善于自娱自乐,“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者之贺。”(第二十二回)贾政看到贾母高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这本是他承欢的好意,反倒使得这本该欢畅的场面成了闷罐葫芦: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疸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已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第二十二回) 可怜的贾政,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实在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两位老兄为伍,固非所愿;自己想光宗耀祖,才智又有所不逮;想用威迫把儿子赶上青云路的苦心,又得不到母亲和儿子理解,只能使宝玉对他畏如虎狼;想和母亲共享天伦之乐,结果给亲人们带来的却是“拘束不乐”!鲁迅曾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其实这位末世君子何尝没有感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只不过他的“领会”与宝玉完全不同而已。 他原本兴致勃勃的猜谜“找乐”,找来的也一样是末世的“异兆悲音”——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依次看下去,“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第二十二回) “谶语艺术”——诗谶和谶语,是曹雪芹在《红楼梦》创作中广泛运用的特有的艺术手段,它用以渲染荣宁贵族趋于衰败的征兆,伏脉主人公们的悲剧命运,不只内含寓意地塑造了各种不同个性的人物形象,也色彩丰富地造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和境界,使它具有一种引人入胜的魅力,但它不单单是个艺术问题,而且明确地显示了作家主观世界的渲染和渗透,那就是作家设定的虚无命运的悲观色彩。贾政这番观看谜语的感受,实际上也是作者在太虚幻境的册辞、曲词,甚至是她们的诗作中多次有过渲染的内容,只不过这次却是通过这位末世家长来感受这些末世裙钗的“有命无运”的哀伤!作者只选择了与荣宁贵族有直接血缘关系的贾氏四春与贾宝玉未来妻子的薛宝钗,以突出对贾氏家族未来恶运的预感!“勘破三春景不长”,“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大观园的衰落,自然也是从贾家裙钗的悲剧命运开始的,所谓“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何尝不是他悲家族之衰落命运的一种触发性的感悟。 “端正方直”的贾政,忠君孝亲,处处循规蹈矩,虽为贵妃之父,却郁郁不得志,终老未得升迁。他一生都想用他所信奉的封建教条来规范自己的家庭成员,以延续“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的世泽。贾敬、贾赦都是他的老兄,他只能对他们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贾珍虽是他的子侄辈,却忝为族长,他也约束不着,甚至连“劝解”也不采纳一句;他和王夫人都无能理家,便把管理家务的权力交给侄子贾琏和侄媳妇王熙凤,一任他们营私肥己,又怎能算“治家有方”呢?他仿佛把一生不得志淤积的悲愤,都倾泻在“不成材”的儿子贾宝玉身上了!小说写道他到晚年才有所醒悟:“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第七十八回)其实,这醒悟却正标志着他前半生教育的失败。 贾政与妻妾的关系也很符合“正人君子”的道德规范。他和王夫人一直相敬如宾,除了为儿子宝玉的教育闹过些不愉快,他们夫妇过得平和惬意,称得上是荣宁两府中的“模范夫妻”。当然,不能不提的是,一本正经的贾政却有着一个赵姨娘那样的妾,满脑子都是“阴微卑贱的见识”(探春语),总是惹是生非,令人生厌,连丫头小厮们都看她不起。作者似乎没有在书中明确写过贾政对赵姨娘的态度,我们只知道,他与赵姨娘生有一双儿女,就是说,至少他曾经喜欢或说并不讨厌这位“人嫌狗不待见”的妾。而”治家有方”的贾政身边居然有着这样一位“内宠”,及“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小儿子贾环,也都该是令政老爹深感窝心、尴尬的事吧! 平心而论,贾政确实是这个贵族之家中活得最辛苦,内心最苦闷的人,也是荣宁二府老爷们中唯一的“正人君子”。他以孔孟之道修身,谦恭孝顺,“端正方直”,仕途之路却郁郁不得志,对日趋没落的家族,充满失落和危机感,惶惶不可终日,却元计可施,徒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怆。他自命清高,迂腐古板,志大才疏,治家技穷,育子元方,左右支绌,处处碰壁。或许作者为他起的名字,就暗含着些许谐音的讽刺寓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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