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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镇老街旧事

 赵太尉 2019-08-09

11岁的W,笃悠悠走出家门,白衬衫口袋里,装着半包“牡丹”烟。

这是1963年的虹镇老街。

W抽出一根“牡丹”,正想叼在嘴边,突然,被两个“大头耳光”,扇蒙了。还没回神过来,衬衫口袋里的“牡丹”烟被抢走了。转头一看,是两个15、16岁的大孩子。明知硬拼不过,W只得怒目而视。

“碰到流氓了”,W说:“可我转念一想,我也是流氓啊。”

一对二,显然没有胜算。W跑回家,从席子底下找出一把带血槽的匕首。匕首是在海军停靠在路边的卡车上偷的,寒光凛冽。拿到匕首,W冲出家门,悄悄跑到二人身后,瞄准一人后背,从上到下划了一刀,随后撒腿就跑。

第二天,被划伤者,托虹镇老街上的新疆人,找到了W。大家出来谈判。对方有错在先,虹镇老街也有人帮W说话。最终,赔偿了100元钱了事。当时,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是36元。

W说,这件事以后,自己在虹镇老街上名气就响一点了。老街上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种”,标准有两个。一个是“群胆”,一个是“孤胆”。有“群胆”的人,敢打群架,但不一定敢单挑。相对“群胆”,就是“孤胆”。敢于单枪匹马,去做一件事情,W说:“我当时是孤胆英雄。”

盛夏的一天,我约W,在基本拆完的虹镇老街路旁碰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这一个区域,W可以“摆闲话”,而且说出话来是有“响声”的。他从黄浦区赶到虹镇老街,还未走入,先点上一支烟,像是在祭奠那些曾经的岁月。

1

说到虹镇老街,几乎每一个上海人都知道。

这条街,很穷。生活在这里的人,对自己的形容,是“社会最底层”。拆除之前,虹镇老街是上海市中心最大的棚户区。这里幽暗拥挤,楼层混杂。伸手出窗,有时候就能和邻居握手。这里的天空,是“一线天”,阳光照进来,真正的“一米阳光”。

这条街,很凶悍。虹镇老街里走出来的上身赤膊的男子,打架不一定讲战术,也不一定个个能打,但是,那种“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的腔调,那种“今天就这样了”的血性,似乎总让街外的人,感到震撼。在上海滩,“虹镇老街”的名头,是镇场子用的,哪怕在天山路、定海路,在别人的地盘上,“我是虹镇老街的”,也能让人思忖再三。这是一种拼杀出来的荣誉。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会主动或被动的,去维护这种威名。

这条街,也保留着传统的社区交往。每户人家每天吃什么菜,街上的人都知道。大家都穷,大家也就全都共享。鸡犬相闻,容膝之安。在长达几十年挑战底层命运的过程中,居民们之间产生的那种同仇敌忾的感觉,是岁月很难驱散的。

随着上海城市更新的步伐,如今,虹镇老街已经“一键删除”了。这里的幽窄、暴力和青春,这里的贫穷、不甘和奋斗,这里的彷徨、挣扎和认命,都已经往事随风。在上海的版图上,在香港人开发的楼盘下,再也没有虹镇老街这样一个奇特的所在了。

当然,这一段移民上海、挑战命运、安身立命的历史,是值得品味的。和绝妙城市风景中的高楼大厦一样,虹镇老街这样的“滚地龙”,也是城市记忆的一部分。

2

虹镇老街,位于虹口区嘉兴路街道。

从马路的角度,它是从新港路到虹镇北街飞虹路路口。从区域而言,它涵盖了天宝路,与飞虹路并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带,都是老街。

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大量失去土地的江苏等地农民,逃到上海,在虹镇老街这个区域,自己搭棚户居住。吃井水、河水,烧土灶。这些农民多以码头工人、三轮车夫等体力活为生。

虹镇之所以成为“老街”,是一把火烧出来的。1953年,飞虹路一姓董的居民使用土灶失火,大火烧毁1000余间棚户。政府组织重建,在这一区域建造“爱国新村”,供灾民居住。此后,由于人口密集,居民楼上搭楼,向天要房,棚户堆叠,房房相连,这里成了不折不扣的“滚地龙”。虹镇老街内部道路七拐八弯,有些便道,只有居住其内的人,才能弄明白。

虹镇老街心连心,

敲定就在家门口,

大饼油条卖不掉,

生煎馒头堆成山。

这4句话,用苏北口音讲出来,就是虹镇老街的证明勋章。在2010年之前,虹镇老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4句话。虹镇老街,也就是这4句话描述的那样。

“虹镇老街心连心”,指的是老街之内,虽然有不同帮派,但总是一致对外。帮与帮之间有什么矛盾,总是调解,绝对不“内讧”。

“敲定就在家门口”,是说虹镇老街的男子找女朋友,一般不在外面找,当然找也找不到,很少有人家的父母,会愿意让女儿嫁到虹镇老街。所谓“敲定”,就是确定男女朋友关系。

“大饼油条卖不掉,生煎馒头堆成山”。这两句话,讲的是虹镇老街当时的穷苦情况。苏北移民早上不太习惯吃大饼油条,喜欢喝粥。至于生煎馒头,想吃,又买不起。谁在虹镇老街里开生煎馒头店,肯定亏本。

3

虹镇老街,出过最有(恶)名的人,当然是持枪抢银行并杀人的于双戈。这是轰动上海滩的案子。

于双戈在虹镇老街,算个另类。他是退役军人,不属于老街内的任何一个帮派。在警方靠一辆停放数天的自行车,查到于双戈之前,虹镇老街人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后生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于双戈和蒋佩玲谈恋爱,也不是“敲定就在家门口”。蒋佩玲卖相蛮好,也不是虹镇老街的,但当时伊“吃煞爱煞”于双戈,愿意和虹镇老街的人谈朋友。据说,于双戈犯事后,和蒋佩玲道别,蒋佩玲说要跟着他走。于穿虹镇老街的小道逃走,蒋佩玲去追,还跌了一跤。

于双戈案后,上海滩流传一句话,叫“寻老婆要寻蒋佩玲,交朋友要交徐根宝”,意思是他们帮助了于双戈,讲义气。这种说法当时被报纸批评了,因为没有法律和是非观念。蒋佩玲判了3年,徐根宝判了5年。我读钱勤发的《我与提篮桥监狱》,说于双戈的“断头饭”,是肉汁面加两个荷包蛋,全部吃光。

于双戈当然不能代表虹镇老街。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孩子,你不去惹别人,有时候别人也会来惹你。走出这条街,社会上的现实,会像一张无情的网,将你笼罩得严严实实。

或许在短时间里,“于双戈是虹镇老街”的,会给这个江湖,带来一种异样的刺激。但事情一过,虹镇老街的人,就会避免提及于双戈,也不会在别人面前,主动提起自己的出身。

进入2000年,大批上海人,离开了虹镇老街。只要在外面的世界,能有一个场所,哪怕是租的。这里的上海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转而将自己在虹镇老街的房子,租给新的外来人员。

有趣的是,外地人如果能搬出虹镇老街,一般都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在老街混的往事。上海人搬出去站稳脚跟后,说起虹镇老街有种“科班出身”的情结。

4

底层社会,也是很有规矩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虹镇老街里有“XX帮”。“XX”是正宗上海人,人称“虹口XX”。当时,上海还有杨浦阿东,定海帮,天山帮……

相比“XX帮”,虹镇老街还有外来帮。上海人熟知的“虹镇老街背大刀”,就是大刀帮。还有盐城帮、兴化帮……在虹镇老街里面,一般没有内部冲突,没有自相残杀,大家一致对外。

在几篇互联网的文章中,所谓虹镇老街和其他帮派的冲突,被写得神乎其神。其实,外面的帮派如果要闯虹镇老街,街上是不怕的。一方面,只要半个小时,老街上下就能布防完毕。而且每个路口都很“活”,有的小道外人根本摸不着头脑。此外,虹镇老街那些坐在房子外面的阿姨妈妈,也会通风报信。一进了虹镇老街,外人就失了天时地利人和,很难全身而退。

解决矛盾的途径,除了内部互相帮衬,还有就是派代表(用香港的话说叫做话事人)。一般而言,帮派的话事人,就是老大。小巴辣子在外闯了祸,老大之间“吃杠茶”,三言两语之间,一件事情搞定。

公认的是,越大的流氓,越不会付诸武力,倾向于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这一点倒是有点像杜月笙当年的“闲话一句”。流氓是打出来的,但光靠打,肯定成为不了流氓头子。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崽子,出手没有轻重,早早消失在好勇斗狠的江湖之中。

当然了,流氓有了钱,结局往往也不那么妙。很多人去吸毒、赌博。没过几年,不等别人淘汰你,你自己就被淘汰了。

5

虹镇老街如今是一条安静的马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此前是低矮的棚户区。只有最后的围墙之内,有着尚未拆除的少部分棚户,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好的,或是坏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没有了。

动拆迁协议已经生效。绝大多数人搬去了郊区的安置房。几年之后,老邻居们彼此失去联系,偶然在马路上遇到,似乎也显得腼腆而生疏——当初在同一个屋檐下,仰头“一线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和W在一间带有空调的小店坐下来。和他交流着当年的故事,也听着他发的牢骚——

“再过50年,虹镇老街的故事肯定就没有人知道了。就像现在,谁还记得打浦路53弄的动迁?我记得53弄里,有大弄、支弄,动迁队根本冲不进去。进去门口脸盆、铜壶都会扔出来,定睛一看,扔瓶子的,却是个老太婆……”

W抱怨,曾经在虹镇老街屡见不鲜的血性,如今似乎在上海人的基因中,消失了。“小人越来越不会讲上海闲话。爷娘教育小人,碰到强盗就把钞票交出去。一些上海人,对外国人,客气得不得了,对上海人就太苛刻了。”

他说的,显然不仅仅是虹镇老街的故事。

央企的工地和香港人的楼盘,是虹镇老街全新的空间特征。虹口区能够把虹镇老街拆掉,让里面的居民过上宽敞舒服的日子,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功德,值得所有人竖起大拇指。

当然了,我们也知道,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虹镇老街的人,付出了很多心理成本。事后来看,故事也好,事故也罢,都是值得的。

我穿过虹镇老街,忍受着灼热的太阳,和纷飞的蚊虫。当环境迫使人低头前行之时,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正在升华。人的一生,只要坚持,坎坷总会过去。

你要相信,生命的温柔,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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