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我经常穿梭在卫辉的老街胡同,与收破烂的乡人同步而行,觉得自己和这些拾荒者同样,只不过拾的东西不一样,我是用手中的相机拾捡老城的残片。老街和老巷,让我感受一种置身于古老文明中的亲和平实与宁静,而残片的遭遇,却让我悲哀和叹息,叹息这古老文明的载体,正在一日千里无可挽回地消逝着…… 今天,小七以残片为证据,记录下一座永远不再见到的卫辉城。
作为土生土长的卫辉人,当我真正意义上走进古城的偶然一瞬,卫辉在我心中,竟会引发如此强烈的乡愁,这源于我开始对这座古城以特别专注的凝视和聆听。而此前,我和很多卫辉人一样,生于斯,长于斯,却和这座古城没有更多内心强烈的惦念与沉想。 有一次,我无意中走进胡同拍照,并非事先计划,只是为探寻儿时的记忆,可是看到那些灰色斑驳的砖墙、石磨、井台、门钹,我的内心忽然一下子被触动了。我“发现”了一座古城,尽管在这座城里已经待了近三十年,可发现、洞察、理解它,与没有发现、洞察、理解完全是两个世界。这突然的“发现”,源于我找到了自己心灵状态和老城神貌的契合、对应,从老城质朴、静穆、古拙、坚实的存在,到被遗弃、被拆毁乃至那残片的消逝,我似乎看到了时代大潮对历史文化的冷酷冲击,连同感受着自己甘为艰难的“角落人”的生活状态,终于觉得和这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这座古城以及老物件,它们古老、质朴、坚韧的品格和我向往渴求的安静、踏实、简约、淳朴和卓绝的文化之美相碰了;古城的美因为受到摧残,凋零为碎片、残片,自己曾怀有的单纯美好而又没有坚实根基的年轻信仰被击倒为碎片、残片,这两种状态相碰了。 当我用镜头对准老城的那一刻,会强烈感觉到内心对“残片”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城墙的残遗断面,坑洼的夯土小路,城阙的一角,河边萧瑟的古柳,老商铺楼阁的护栏与雕纹的檐板,胡同口经年踩踏的石板坡,沿墙散落的磨盘,不是一对儿的门钹,没有门把儿的锁头……我近距离地凝视于一砖一瓦,一器一物,斑驳与粗糙的质感似乎触手可及。 最初,放弃用大视角拍摄只是因为新建筑包围了古城而很难取景,但是很快,我发现“近些,近些,再近些”是我表现心中这座古城而摸索到的最适宜的方法。残片,在我看来,是可以通向诗意的一条途径,可以让人设法构想失去的整体,它隐藏着历史、传统、文化、人性的痕迹,这种残缺之美更为真实、强烈而动人,触发人用想象、情感,甚至信念去填补余下的空白。 最先一段时间,我痴迷于拍摄胡同拐角的井台、磨盘、石碾这些墙边半埋的护墙石,走街串巷四处探寻,拍了上百幅。后来才知道,“胡同”一词的原本之意,正是蒙语(元代)的水井,其音译为胡同。先人缓慢地在这儿聚落,打井汲水,碾米磨面,生生不息,石磨、石辗、井台等才会保留散落在整个城池的边边角角,诉说它由乡到城的时间历程。 这种拍摄正是我直觉上对古城历史本原的试探性寻访,我开始尝试用残片破译这座古城。在胡同里,偶尔看到一面墙,墙面古旧暗淡,上面残留了一点阴阳瓦,墙上有一些小孩玩儿的时候写的字,墙边地上有块古老的断木,是百姓人家吃饭时或坐或蹲在上面的,不知道搁了多长的时间。我拍下了这面墙,并透过这段残片,我“破译”出一段这样的老城生活场景:孩子放学后墙边的嬉闹,一家人在断木旁吃过简单的晚饭,喷空聊天,平凡的生活快乐、安详、从容。从这里,能看到人生的真趣,以及古城市民简约、恬淡的生活价值。 我还拍过“门”的系列,我出门拍摄必带三脚架,把三脚架支在各色各样的门前,按下快门的“咔嚓”一刻,我称之为“庄严的时刻”,因为这些无语静默的门,展示的是砌在砖石中人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态度。这些气象不同的门,或俨然,或温煦,隐藏着不同的人的故事——连缀在一起就是城的故事。 我始终无法忘记秀才胡同里那对不是原配的门钹,那是我前年偶然走进这条胡同时发现的,当时我专注地拍摄门钹,住在院子里的大妈和小伙都有点吃惊,因为他们在这院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注意过门钹不是一对。而我,一个过客,却听到了门钹讲述的故事:“百年前的某一天,工匠们拿着铜钉,把一对儿新门钹结结实实地铆在这两寸厚的门板上,一切都是新的,都那么结实。但风吹雨淋日头晒,年复一年,院儿里的人家每天出出进进,迎来送往,推门敲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下来,门钹就磨损了,铆钉就松动了,终有一天,一阵大风使劲摔打那门,一个门钹被震掉了,被一个路人拾走;或是一次兵变,一次浩劫,一次抄家,一次上交铜器,发生了一些事儿,那个铜钹就没了。院儿里的人又找来一个黄铜的门钹,钉在了老地方,又开始了年复一年的敲打……”。 院儿里的住户,几代生存,几代繁衍,进门出门都触摸它,留下了印痕,留下了油渍,留下了人生活的喜怒悲欢。这老门钹就是见证,浓缩着秀才胡同的历史,活的历史。什么是人,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变迁,你看懂了这不是原配的一对儿门钹,就知道了。 两年之后,我再次来到秀才胡同和贡院街,打算再拍一遍院门上的门钹,却发现不是原配的那一对儿的门钹,只剩下一个了。另一个不知失落何方……这些老物件,它们经由先人以肌肤手泽来抚润、把攥、提拿、亲合、摩用,又积岁流年日复一日而成了古旧浑然的模样,它们,和被风吹日晒雨雪相侵而成斑驳的民居建筑一样,互相刻划,一起诉说,自然而然,盘根错节,散发着人的生活气息。 拍摄的时间长了,这座城已经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了。时刻挂念着胡同的气息,脑子里面全是老城的景象,拍摄过程当中的故事、遇到的人、体验到的人性温厚,这些感情、记忆层层叠叠累加起来,建成了一座心里的城,心里的切切实实的历史文化,成为自己的血肉,拆毁了,就有割肉之痛。今年三月份,我再次去拍位于西关玄帝庙旁的过街楼,仰角拍摄,一座快支撑不住的房屋在外力的作用下开始裂缝,无数残砖或颓立或散落,有强大的视觉冲击。一瞬间巨变,让人一下子触摸到了“等待分崩离析的一天”,一下子与平日碰不到的“肢解、捣毁、埋葬”碰在一起。静思之,我们的这座古城,又何尝不时刻处于被肢解、被捣毁、被埋葬之中? 当看到一片片青堂瓦舍的旧院被拆除,往日的门蹲、上马石、护墙的磨盘埋入了建筑工地的深坑,我强烈地感觉到一个时代就要嵌入地层了。我想,相机如果称得上叫武器,我想以一个战士的姿态,在按动快门的声音之后,洗印出一幅又一幅古城“残片”的摄影作品,记录下一些证据,也算是一种抢救。砖石器物,断壁残垣,庭院古木,默默诉说着卫辉的历史,时时刻刻,不分昼夜。你听懂了它们的物语,才是真的懂了这座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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