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就说,当你的理论变成这样,你的小孩就会变得『以文之论终』——你的下一代就变得很辛苦,因为你已经成名,已经成立一个很奇怪的理论系统了,然会你的小孩就变得一辈子不能做别的事,惠子的小孩成了惠子的牺牲品,一辈子都要当惠子的法定继承人,一辈子都要花时间在写什么《我的爸爸惠施的学问入门》之类的教科书。惠施的书是《难死你经济学》,所以他的儿子要写《好易懂经济学》;或者《如何读懂惠施的书》这种书,所以儿子的人生也跟着牺牲掉了。 庄子说,你自己一生搞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的小孩也被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吞掉一生。只有叫做成功吗?如果这样叫成功的话,我这个叫庄子的,在漆树的园子里当看园子的人,那我也很成功啊!我的成功,就是没有你那种糟蹋到下一代的人生。 可是,如果像惠子这样,的的确确已经成为学术大佬,或者前面讲的两个音乐家都算进来,如果这些厉害的家伙,都还不叫成功的话,那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成功?谁也不成功嘛,谁谁谁跟我庄子,都不能叫做成功。他说:所以,连成功与不成功,都很难评价。 就连伟大的艺术都是产生于天地之间道的亏损,如果连这也的东西都不能评价,他说: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这个『图』一般说是『鄙视』的『鄙』。他说,圣人其实很瞧不起这种还存有可以、存有老鼠味的成功。 就像李妈妈她们家的廷廷功课比我好,就算成功;或者李伯伯当道院长、我爸爸只爬到副院长的成功。这种成功都有可疑的点,什么地方其实已经被人家捅了暗枪自己都不知道。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所以他就说,练《庄子》的人,就完全不要追求那种成功,就活在自己的——又是一个『庸』字——常识范围。只活在一个平凡人的平凡世界,不再去挣扎那些东西,不再去想那些东西;而只是很清楚地,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快乐。这样就是没有瞎掉的人。 这个地方,我想以实践的角度来讲,首先他是接续上一小段,更淡化那个『应该』的是非之心;另外一点,也是庄子借机发表道家版的人类堕落史。 并且他透露一个对我来讲很深刻的学习记忆:师徒制。一旦这个老师本质上还蛮怕被学生超越的时候,师徒制本身就是一个虐死人的、一定会造成可怕的『唯物主义的结果』的非常残酷的设定结构。不管在这个设定里面,学生多么努力上进,老师多么认真教诲,因为这个结构本质上是矛盾的。都还是会造成非常悲剧性的结果。 这次在深圳上课之后,我忘了是跟天威还是小胡在聊,我说:『我们现在世上对于人心这个东西,有很多非常复杂的假设,什么童年的创伤啊,或者是从佛洛依德开始的无意识,以及到了荣格的学术加以推扩的集体无意识这些东西。庄子的系统,他的paradigm,理论框架,确实极之简单的。』 这个『极之简单』就是:我们心里面的信息,有些是承认事实的,有些是不符合事实的。在庄子的系统里面,就只看这两点而已;如果你真实的意愿是想要承认事实的部分多一点,那你就练《庄子》——就这么简单。 而且,对我这个做『教学』的人而言,也觉得,作为一份『教材』,它也非得如此简单才行。如果它不是像这样『事实vs非事实;承认事实的头脑比较健康』这般地简单,现在一般外面对心灵什么的有追求的人,常常脑袋中转着的,都是非常复杂而纠结的混乱念头: 『人需要去爱/我要启动吸引力法则召唤我想要的实相/我要对自己好一点/我不能那么自私/我要付诸行动,不能只是空想/我这样是不是太执着了,是不是该有耐心一点停下来把一切交给大宇宙/我要为这个人充光/我要对这段关系作清理/他不重视我的感受/我要重视他人的感受/他『应该』如何如何才对/我祈求自由和安详,我要原谅、包容他/我要让世界好起来/这地方气场好差我撑不住要躲远点……』 这些零零碎碎的程式乱run刀一起,基本上就变得跟一个嗑药吸毒到烧坏脑子的人差不多了。 我在深圳的课跟同学讲到『喜怒哀乐,虑叹变执,姚佚启态』,我觉得只用《庄子》这么单纯的系统,却可以解释心理学领域已经话了非常多研究资源,却还没有办法解释得通的东西。当然了,庄子的理论到底只是一个paradigm,我不敢说它是绝对科学正确的真理,但姑且以我现在的感觉来讲,这个理论框架是堪称好用。 可是,《庄子》这个非常单纯明快的理论框架,目前却没有被纳入我们的『道德规范』。比如说,如果一个人很好辩、很喜欢说服别人、喜欢劝人家这样那样,在我们的道德规范里面,反而往往会被认为这是一个好像的人。 所以前面有一句话说:『道隐于小成』,以《庄子》的立场来看,我们的道德规范,其实是很送观点,你只要符合这些规范,就可以当好人。甚至也可以说,这种符合道德规范的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比较廉价而容易取得的。做好人、做善事、有节操,就够了。真的就是小成足矣。 但是,如果修炼《庄子》的话,你的评估标准是不会来自于别人的。这样的我们,是非常孤单的。我真的很抱歉,又要提到之前那个三分钟里跟我辩了八次、又耍流氓一次的同学,其实这个同学平常跟我很要好的,主要一直讲他也是很对不起他,只是他刚好送给我一个太好的例子。 像这位同学,平常对人是非常好的——当然他也并没有要练《庄子》,所以他犯规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像要求他什么——但是,一个平常做人做事就非常善良的人,在他原本的道德系统里面,根本没有任何观点可以告诉他:『像你这样我执变多,自以为是变多,对心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这对很多人来讲,也都是很新鲜的观点。如果他的老师刚好不是我,一个人如果是处于这样的我执状态,但大家都觉得他热心助人、心地善良,他基本上是可以完全『道隐于小成』,不需要再更好。 所以练《庄子》,我还是要向同学强调;这是一条非常孤单的道路。因为你不练,周遭的人不会责怪你;你练了,也没有人因此而看得起你。因为心里面承认事实的部分,比例占得多还是少,并不在一般人评断一个人的标准里。I,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你是不是愿意心向内,随时观照自己有没有犯规?就变成练《庄子》的唯一条件。 因为我熟悉的是《庄子》的系统,所以我也同样会看到,即使人的我执变得很肥大,一个人的心变得很不健康的时候,他依然不会踩到所谓『道德』的条条框框。 所以像那位同学,他在三分钟之内激辩八次再加上耍流氓一次,当然你如果要『他对师父怎么能这样子』,当然可以有所谓『师门』的一套封闭式的道德系统来批判他,但这种我执,放在一般人眼中,就觉得: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是一句话没听清楚,答话答歪了而已。 但是,如果在《庄子》这个所谓『科学正确』的道德价值里,就会觉得一个人会呈现出这个状态,那他心里面不实念波的厚度,是相当可观的。以《庄子》的标准来讲就会觉得,这样的心终究是很不够健康的。只是这种不够健康,社会上不会指责你;甚至一个人如果解离到一半,变成大师级的心灵导师,大家只会崇拜你,更加不会责怪你;又或者完全解离的心理变态,他可是『内心充满光、充满爱、善意满满』的人啊,那就更加没有人能拿道德去指责他了。 所以我之前在课堂上说,《庄子》在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功,最常遇到的三个破功点:一是你觉得人家讲得不对,忍不住说话了;二是人家讲你的时候,忍不住回嘴了;再来低一点加第二点,人家冤枉你的时候,大家几乎都解释一下。这三个破功点,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你去问我以外的任何人,可能都会觉得这种时候回嘴不但没什么大不了,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些地方,确实我执发作爆炸得最激烈的地方。如果在这三个地方能把我执消去,进步就会很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