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狐鬼妖仙有真愛。

文字 |「誰最中國」 

首圖 |「张大千画作」

七夕节过去了两天，以前常秀恩爱的宝贝们，如今已经知道自己是宝，还是备了；老夫老妻们则深刻领悟，自己在对方心中有多老了。

我们爱得自由。越自由，越不肯定。于是人们借所有的机会拷问爱情：七夕的约会、生日的惊喜、5月20日的红包、夜深人静的誓言，有一丝错漏，就是不用心；全无差错，又怀疑太老练，爱情该是什么样子？说不清楚。

《聊斋》，可作为工具书，为那些困在爱情迷雾中的人解惑。书里有爱情极致的模样——狐鬼妖仙变艳女，情牵三界，感天动地。用情至深，人所不能及。

还记得初恋吗？

人生第一次爱人，爱上的大约是个孩子，你自己也是个孩子，年少而慕少艾，那时的天总是很蓝，倏忽一过，匆匆那年。

《聊斋》中的《婴宁》，讲了个初恋的故事。狐女婴宁，自小长在深山，蒙昧天真，不辨男女之情。她十五六岁，花一样美。她偶遇郊游的王子服，烂漫一笑，跑了，少年的魂就跟着她跑了。

从此相思上心头，王子服饱受初恋的折磨。幸而他颇有丈母娘缘，得娶婴宁。天真少女入凡尘，还是个孩子，看什么都觉得好笑。她拜堂时笑得直不起腰，见人行礼也笑得乱七八糟，她永远兴奋着，片刻不能沉静。她不懂规矩，鲜活又可爱，邻居、婆婆都喜欢她。

古代文学史素来有句话：哭得最美的是林黛玉，笑得最美的是婴宁。

可是女孩终归要长大。婴宁爬墙，攀花折柳，撞见好色邻居。她笑了一笑，邻居不到24小时就死了，王家为此惹上官司。后来事情平息，婆婆训诫，她终于看清了世间丑恶，一夜长大。她永远不再笑了。

过了两年，她生了个孩子，孩子很爱笑，像妈妈。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也是每段初恋的终结。

《婴宁》的调子有些哀伤，她像男人们的初恋，美而天真，青春洋溢，可她会长大、结婚、生子。王子服幸运，娶了初恋，却也不幸，他目睹了女孩成熟、世故的全过程，看着她把天真、纯情都遗传给孩子。这让他遗憾、感慨一辈子。大多数人不会有这样的遗憾，他们只会在同学会上，偶尔受一受这样的刺激。

和《婴宁》相似的故事，是《小翠》。小翠也是狐女，母亲做主，嫁给了痴呆男孩王元丰。她每天和傻老公疯玩疯闹，踢球能踢到公公的脸上。夫妻俩常常cosplay，小翠扮异域美女，元丰装沙漠霸王。人人都说这是一对痴儿颠妇，可他们玩得认真又开心，互相不嫌弃，也不想着赚钱和生计，就像每一对扮家家酒的孩子。

和婴宁不一样，小翠保住了自己的天真。婚后六年，她选择从婚姻中抽身。但也可能，她从未天真。这种事，男人们又怎么懂得辨别呢。

封三娘是狐，它看上了范家的女儿十一娘。和别的狐妖不一样，它心里是有梦想的，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白日飞升，因此不可犯色戒。可是十一娘实在可爱，狐便“曲线救国”，化作少女“封三娘”，借盂兰盆会的机会接近心上人。十一娘与少女一见如故，二人结为姐妹，从此闺阁相伴。

范妈妈发现女儿的玩伴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很替女儿开心。谁也没想的，这个“小姑娘”是一只狐。

十一娘一直没有订婚，封三娘就主动为她物色了穷书生孟安仁，此人一派官格富贵相，前程远大。三娘心里一定是不舍的，可它终有飞升上天的一日，它希望爱恋的人能有好归宿。

十一娘竟真的听话。父母嫌孟郎家穷，不允婚，她就上了吊。她年纪尚轻，与书生只有一面之缘，尚不懂得情为何物。她只是觉得，既然定了婚，就一定要守约，不事二夫。

封三娘用灵药救活了死去的十一娘，又看着她与书生成婚，心里很踏实。就算哪天她离开了，爱人也能幸福一生。

没想到结局很尴尬。

十一娘想效仿娥皇女英，与三娘共事一夫，苦劝无果。她下了狠心，居然让丈夫奸污了醉酒的三娘。三娘酒醒大惊，不得已承认，自己其实是狐，本欲修道成仙，却被书生毁了道行。她悔不当初，就此离去，断情绝爱。

十一娘一直以为，她和狐是古代版的“七月与安生”，在青春期前后，小闺蜜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对对方有强烈的占有欲，那是一种自己也搞不清的情感。而在封三娘心中，这是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陪伴就是圆满，远观就能幸福。她绝不占有。

可这就是单相思的悲哀——以为自己安排了故事的结局，没想到被爱人摆了一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狐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它被一个蒙在鼓里的爱人伤透了。

人人都说相思苦，异地相思最是苦不堪言。少年以为异地恋已经苦到极致，只有中年人知道，异地婚姻更是难上加难。太多的辛劳、琐碎和情绪日积月累，得不到化解，导致异地婚姻常常命悬一线，或者名存实亡。

《罗刹海市》，《聊斋》最华美的篇章，讲的是异地恋。

少年马骥，因缘际会入龙宫，因才华横溢，被龙君看中，下嫁公主。公主绝美，夫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婚后生活完美无缺，毫无遗憾。可是有一天，马骥对公主说，他想家了。

公主禀明龙君，龙君同意驸马还乡。马骥对丈人说，我去看看就回来，龙君看着他不说话。直到临走的前一天，公主才告诉他：你这一走，情缘尽矣。

马骥傻了。

公主宽慰丈夫：人生聚散，百年如同朝夕，何必哭泣？从此我为你守贞，你为我不娶正妻，两地同心，就是美满夫妻了。只是，腹中有了郎君的骨肉，请郎君为孩子留下名字与信物。

第二天，她送丈夫出宫上岸，道声珍重，转身就走，既不犹豫，也不挽留。

至此，读者往往要感慨，龙女洒脱，大概是因用情不深。

三年后，马骥按约定去接孩子，看到一对孪生姐弟飘在水上，不浮不沉，头戴信物。一个孩子背着锦囊，拆开，是龙女的信：

“公婆安康。一别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书信难通。朝思暮想，夜有所梦；殷切思念，盼得脖子发酸。可是大海茫茫，恨，也没有办法。

想想嫦娥，独守月宫；投梭的织女，也在天河边惆怅。我是什么人呢，哪能永远和爱人相守？每每想到这里，又破涕为笑。

分别两月，我便生下一对孪生子。如今已经咿呀学语，能听懂人说话，会摸枣抓梨，没有母亲也可以活下去了。现在就把他们送还给你……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我此生没有二心，至死不会再嫁。妆盒里再不放香膏，梳妆时也不再涂脂粉。你是游子，我就是游子之妇，虽然远隔两地，但我们仍是恩爱夫妻……”

仙子的寿命有多久呢？如果福寿万年，这份爱岂不成了一条走不完的夜路？她竟然为了刹那的美好，枯守万年的空虚，而他的丈夫，只需再熬三、四十年，就可以重启人生了。这实在不公平。

网上很多人讨论，异地恋如何维持长久？就如龙女所说，君为妾守，妾为君守，二人同心，就是夫妻。爱得够深，所以守得住自己的心，不够深，就不要强留。世间从无双全法，接受爱情，就意味着接受无奈，世上无奈的何止是异地恋的人。

爱情在《聊斋》中占了很大比重，尽管它的写作目的并非是谈情说爱，而是描摹社会现实。书中故事四百余篇，有讽刺人性的《崂山道士》，有歌颂情义的《王六郎》，还有批判暴政、反映底层现实的《促织》，锋利如剑。它是那个时代的奇书，文言小说的艺术高峰，立意深刻，文笔优美凝练，敢言他人所不敢言。除了它，没有哪部小说敢安排观世音菩萨给穷孩子做饭当妈，也没有人敢说天庭一派丑陋，臭气熏天。它的矛头直指当朝统治者，比史书更加写实，又比任何志怪小说都玄幻。

尽管《聊斋》地位超然，却也不影响它无数次“庸俗”地为故事开头——从前，有个书生遇见个美女。这样的“恶趣味”，大概和作者蒲松龄的身世有关。蒲松龄自小才华横溢，可是考试运极差，19岁中秀才后一直拼命读书，直到72岁也没中举。高考五十年，任谁都要崩溃。

年龄渐大，蒲松龄满腹才学无处施展，心中常怀悲愤，就写小说聊慰平生。一部聊斋，四百九十多个故事，他写了二十年。书中投射了现实，更投射了他自己的影子。他幻想自己是那个迷路书生，走在荒山野岭，忽有妖仙投怀送抱，还带他去另一洞天改写人生。每写一次，就爽一次。

《聊斋》对女性颇为尊重，相守的男女多痴情，不负对方恩爱。妖精、仙女个个贤良，一心一意过穷日子，从不抱怨家贫。甚至倒贴些财物，帮补家计。这大概是古今所有穷书生的梦想——天生掉下温柔大美女，有迪丽热巴的颜，还和范冰冰一样有钱。在那个男女不能自由恋爱的年代，这本书让压抑的宅男们获得喘息。

蒲松龄不会想到，《聊斋》写成后300年，国人的男女关系已平等开放，女人们也对异性有了幻想。姑娘们心中的男神，既要当雪域最大的王，也要是人间最美的情郎。21世纪，每个人都那么有追求，有勇气，真爱本该随处可见，自由理应到处都是。此时，《聊斋》应该没什么看头了。

可是，我们还是爱《聊斋》，纵然离奇荒唐说故事，却给人莫名的真实感。想打动一个人，非关风月，只看真心。聪明的年代什么都有，唯有真心难求。

编辑丨逗逗龙

- 特别鸣谢资料-

马瑞芳演讲：《聊斋红楼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