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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的艺术(3)

 百了无恨 2019-08-11

二十三

八大山人喜欢治印刻石,有一方印章刻的就是“石廦”。其“石廦”的另一表现就是画怪石。

石,山骨也。瘦骨嶙峋的八大山人骨鲠奇崛。

二十四

珈蓝不能隐终生。形势稳定后,八大山人决定还俗。作为一方主持,如何还俗?万般无奈,他选择了“颠狂”。

此前癫狂就隐含在他的生命中,隐含在他的字画里—他有时盖印“掣颠”,他借“颠狂”完成自己的生命,使其完整。

八大山人本来口吃,作品落款“个相如吃”,并有印章“口如扁担”自状。有一天,八大山人忽然“哑”而“颠狂”,苦笑无常,僧衣撕焚。从临川突然消失,踉跄于二百里外的南昌,状如济公,“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跌,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世,一日之间,颠态百出。”(清·陈鼎《八大山人传》)这是他在佛门耗费三十二年后的挣脱。

“哑默”是对现实政治的痛苦到窒息的无奈选择,“颠狂”则是对尘世发泄式的嘲谑。清康熙二十年(1681),五十六岁的八大山人,疯狂过后,蓄发还俗。

之后不久,八大山人在自己的“个山”名号后面加了个“驴”字。“既而自摩其项曰:'我为僧矣,何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清·陈鼎《八大山人传》)并刻一印“技止此耳”,并使用一系列和驴有关的印款和题名“驴”“驴屋”“驴年”“驴书”“驴屋驴”“驴屋人屋”。这不仅是自嘲,也是对尘世的蔑视。

二十五

八大山人本名朱统。

朱耷,有人认为是八大山人的小名,大耳也。

启功先生认为“耷”与“驴”“兔”有关。八大山人用过“驴”“驴屋”印章,在自题《个山小像》中自嘲“没毛驴,出生兔。”两者皆大耳。

据研究者梳理,八大山人名号颇多,署名、印章、画押有九十多种:释传綮印、刃庵、刃庵綮之印、净土人、灯社、雪衲、丁字、钝汉、枯佛巢、法堀、耕香、雪个、土木形骸、白云自娱、萧疏淡远、怀古堂、江西弋阳王孙、灯社綮衲、掣颠、个山、画瓮、鳝篇轩、八大山人、画渚、八大山人(有框屐形印)、涉事、在芙、艾、在芙山房、可得神仙、忝鸥兹、遥属、何园、洛园、黄竹园、驴、驴年、驴屋、驴书、驴屋驴、个山驴、驴屋人屋、拾得、真赏、首屈一指、八大山人(屐形印)、禊堂、八还、书年、书疾、个相如吃、口如扁担、鰕篇轩、十有三月(有的学者释为“三月十九日”)、二九十八生、白画、学学半、山、浪得名耳、止八大山、人屋、夫闲、技止此耳等等。

八大山人款、印,就连身边的人也觉得“不甚可解”。

龟形花押,有人揣测似乎是由“三月十九年”文字的变形,这是崇祯死难日。

“艾”印意味,字形已显露—“割草”,八大山人和众多生命都是被割之草。

鰕篇轩—取自曹植《鰕篇》,八大山人以曹植自比。

签署“天心鸥兹”“忝鸥兹”,取典《列子》“海上之有好鸥鸟者”,寓言劝解世人,心动于内则形露于外,机心内萌,鸟都会知道。

“画瓮”印和“灌园长老”署名,取典《庄子·天地》“抱瓮而出灌”的长老。

“可得神仙”印,体现了寻真归静的追求。

逃生—偷生—养生,八大山人以极大的耐心活命。

从他的印章名号,可以看出他的境遇和精神历程。

作为明宗室后裔的八大山人,倔强地蔑视清王朝,终生不仕。他用干支和岁时记年,绝不用清朝帝王年号。曲尽其意嘲讽蔑视混乱的尘世,所以他的画奇崛难懂。

二十六

广参博学的基础上,六十岁以后,八大山人书法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挣脱唐宋,突破旧我,打散传统,熔铸新我,以画入书,大胆变形,狂草增多,楷草混融。作于五十六岁前后的《行书诗册》,狂草的结构和笔法,突兀地夹杂在作品中的大字,打破了均匀雅致,超越了唐人的严谨,进入魏晋的自由。又以《石鼓文》的古朴健朗融入线条。五十九岁《书画对题册》题诗用笔更为简练,硬毫方笔而取圆势,大小突转,圆转刚劲,个性特征凸显。《个山杂花册》、六十一岁时的《草书卢鸿诗册》、六十二岁时的《行草诗轴》《为镜秋诗书册》,步步醇熟,转笔随心,构字开张。六十四岁时的《竹荷鱼诗画册》中锋深行,淡化起收转折和提按,圆笔和结构的圆转浑然一体,章法疏朗跌宕。《黄庭外景经》《黄庭内景经》《乐苑》都呈现出这种醇美气象。

二十七

八大山人写字如画画,画画如写字,放胆任性,不合常规。

杨恩寿《眼福编》记载:“山人玩世不恭,画尤奇肆。尝有持绢求画,山人草书一口,自大如碗,其人失色;山人忽又手掬浓墨抹之,其人愈恚。徐徐用笔点缀而去,怠悬而远视之,乃一巨鸟,勃勃欲飞,见者辄为惊骇。是幅亦浓墨乱涂,几无片断,视则怒眦钩距,侧翅拳毛,宛如生者,岂非神品!”

强烈的节奏感,“废物象而取其真”的手段,看似“颠狂”,却出神入化的洒脱。杰出的往往艺术产生于异常的精神状态。

石涛就说过八大山人“须臾大醉草千纸”。

八大山人的“颠狂”,亦真亦假,似假还真。

二十八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八大山人的至交好友都是有骨鲠的人——业师耕庵老人、法弟饶宇朴、南昌北览寺主持澹雪和尚。

出入佛门,皆为解脱。在他看来,佛门内外无隔。

他一直诵读《八大人觉经》,还为《八大人觉经》作跋。他不断书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少有十件以上。

他作过很多禅诗禅语,去世的头一年,在聂都乡罗汉洞题壁偈语诗一首:“甲申冬,佛蜡之辰游仙踪,空即色,色即空,天瞻云澹□□同,浮生如春梦,转迅即成空,有人识得真空相、便是长生不老翁。”这一年八大山人七十九岁。

生命的最后一年,1705年,他为庐山的心壁禅师作《洗钵图》,并题诗。

何为西来意?人生大义为何?八大山人一生都在思考。

用艺术记录人生,八大山人一生都在用笔墨提问,用笔墨思考,用笔墨回答。

二十九

三百年后,不少人借八大山人的字画暴富,有些伪造八大山人字画的人也获得巨额财富。

1991年八大山人《荷花》在纽约苏富比拍卖会拍至34万美元,《花鸟册》在纽约佳士得拍至60.5万美元。1995年《双鹰松寿图》《梅石图》在朵云轩分别拍出22万元人民币和17.6万元人民币。1998年《书画合锦册》在朵云轩拍至35.2万元人民币。2000年《行书乐苑》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以169.47万港元成交,2001年《山水》立轴华辰春拍,1540万元人民币成交。2004年一平尺的《鱼》嘉德秋拍484万元人民币。2005年《野塘双雁图》嘉德春拍583万元人民币。2008年《个山杂画册》在西泠印社拍出2352万元人民币。《山青水碧鸟语花香》在佳士得拍出3426万元人民币。《鹭石图》在北京万隆拍得3300万元人民币。《瓶菊图》在嘉德拍得3136万元人民币。2009年《仿倪云林山水》北京匡时春拍8400万元人民币成交。随着时间的推移,八大山人的作品价格与日俱增。

谁知道八大山人还俗后度日艰难,“山人老矣,常忧冻馁”,“只手少苏,厨中便尔乏粒”,饥寒交迫,且常常生病。只得向朋友借点钱度日。他在信中感叹:“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

三十

生活在市井间的八大山人的字画是没有什么润格的。

“人有貺以鲥鱼者,即画一鲥鱼答之,其他累是。又尝戏涂断枝、落英、瓜、豆、莱菔、水仙、花兜之类,人多不识,竞以魔视之,山人愈快。逢知己,十日五日尽其能,又绝无枉态。最佳者松、莲、石三种,有时满大幅止画一石,曾过友人书室见之。”

八大山人于市井街巷间和平民百姓相处,有人送他鱼,他就画鱼回报,送他菜,他就画菜回报。

但豪门权贵求画,他会毫不客气地拒绝,举起写着“哑”字的扇子,不理会这等人。

“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虞初新志》卷十一)

对强迫他画画的武人,他就在客厅大便相羞辱,以便解脱。

后来有画商以及低廉的价格收他的字画,这就是他字画当时的市场了。

有位画价动辄百万计的“大师”放言,给他三十年,他超过八大山人。人格云泥迥别,给他三百年也是枉然!

很多生前享尽荣华富贵的书画匠,尽管富可敌国,有的位至公卿,不过是平庸之辈,他们得势时即便寸幅寸金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且是有毒的雾霾烟云。

三十一

八大山人心中笔下“零碎山川颠倒树”,迥异于当时的“正统主流”。

尝尽人间苦难的八大山人以超人的清醒走向孤独,并以癫狂面世。其笔墨有强烈的生命冲突、悲剧的激越与崇高。

在中国艺术史上很少看到悲剧意识,有一些潜在地诱导人们归顺、屈从和苟安的东西,连与八大山人同时代同为明皇室后裔的石涛也向清廷摇尾乞怜——居然刻了一方“臣僧元济”,并画青绿山水《海晏河清图》恭维清室,他结交权贵,到长干寺两度接驾康熙,吟颂“去此罕逢仁圣主”“雪拥祥云天际边”。而八大山人鄙视清廷,所以他和石涛有巨大的差异。

石涛一些作品里有躁气,八大山人的字画里没有;石涛一些作品里有媚气,八大山人的字画里没有;石涛笔墨纷繁,八大山人笔墨简约冷峻。

性格决定命运,品格决定格调,内在冲突的深刻性决定了艺术家的深度与高度。八大山人无疑是艺术家的千古楷模。

三十二

八大山人对黄庭坚做过深入的追摹与研究,化用黄庭坚最妙,像“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四个字,是对黄庭坚含蓄而趣味化的运用。

聚敛与开张的强烈对比,两三个字聚合为一个字,一个字拉长变化为两个字,夸张变形的手法,都是对黄庭坚的灵活运用。

三十三

八大山人《双雀图》左上方的题款有这样的诗句:“西洲春薄醉,南内花已晚。傍着无琴声,谁为挽歌版?横施尔亦便,炎凉何可无。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面对权势的暴虐、世俗的炎凉,八大山人亲近自然,对鸟说法,以花鸟虫蚁为知己,如庄周梦中化蝶,以凄苦身入神仙境。

他用扇面写过一段短文“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行迹,烹苦茗,赏奇文。久之,霞光凌乱,月在高楹,同客至前溪矣。随呼童闭户,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其心也静。

或静修,或出游,八大山人得庄子灌园、列子御风生趣。这是他七十四五岁“仍登山如飞”的原因。

暮钟响起,夕阳的金辉随晚风拂过。

八大山人在寂静中写着画着……什么都可以入画,什么都是心画,什么都可以入书,笔笔皆为心迹。

八大山人无论是困苦还是癫狂,都有一种内在的清醒和坚韧,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在艺术的道路上跨越百年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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