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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约我一同去郊外走走

 冬不拉拉 2019-08-12

张择端约我一同去郊外走走。我问,去哪儿啊?他笑笑,汴河吧。

一、隋堤柳

早春三月,天气还是冷。汴河两岸榆、柳只捎出一点点的绿,大枝早已尽数砍去,捆成木椿、结在河边。“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若不是当年太祖敕令“夹岸植榆、柳,以固堤防”,恐怕现在连这点绿也见不到。封河期刚结束,河水一片清明,一路蜿蜒直指向西北开封城而去。

汴京的郊外,还真是郊外,去冬积雪八尺有余,堵着了往南的官道不说,树也好像一年少似一年。一支商旅沿着河堤缓缓而至,驴背上驮着人和货。领队四下打量之后抱怨满目荒秃 “建设、造屋怎抵得几次‘火烧连营七百里’”,身后有人应声 “哪用点火?三军一动,开路搭桥还不都砍干净!” 驴不懂人语,只顾埋头 “得得得得”,一路奔向城外。

几个村童爬在土墙后张望,懵懂天真,后面一大片菜畦。起早的踏青来不及吃饭,难道真要仿效古人“无花无酒过清明”?我哀怨地看着张择端。

穿着麻布宽衫、系着茶褐銮带的同伴在寒意料峭中愈发显得眉目清爽、安静从容。认识他几年,每次说话不超过三句,答你也是寥寥数字,从不见大喜大怒。

他也不看我,只说“一会儿有店家”。

下了河堤沿官道而行,街面开始热闹起来。路边“王家纸马”的冥糨纸钱、供应茶饭的茶寮酒肆,一应傍着一江春水与大小船只。临街张挂的酒旗迎风哔啵作响,食肆把热腾腾的馒头推将出来。坐在门口的货主指挥着一众伙计搬运。三五个人走进茶寮,活计赶忙去提炉子上的壶水。

张择端约我一同去郊外走走

河边吃食多招徕船夫、挑夫,未免简单粗糙。倒是张择端一幅悠然自得的表情,就着栗粽、蜜枣儿喝清茶。忽然想起他提到某次冬游,在雪地里得一兔子,无厨师烹制,便就近求了人家,用酒、油、作料腌了,在风炉上坐了半吊子热汤,片了兔肉下锅。烫熟沾了酱汁吃。

他寥寥数语便将一野味讲的风生水起,惹得我忍不住嚷嚷也要去吃。张择端想了想,“意外之食难遇。若要“拨霞供”,除非樊楼”。(“拨霞供”北宋对“涮肉”叫法,取诗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形意。)

“樊楼”在城内。若要入城,须得过桥,桥名曰“虹”。

二、过桥

晌午的汴河大桥正被熙攘的人流围的水泄不通。坐轿的,骑马的,挑担的,赶货的,往来络绎不绝。偏有两个莽汉拦在途中争道,彼时已吵得面红耳赤,一个上衣半褪在腰间,一个揎拳捋袖虎视眈眈准备动手。桥西被摊贩固守着。货摊上的刀、剪、针头线脑,叮叮当当摆了一溜儿。卖茶水的和看相的穿插其中,热心地把邻里街坊的隐私广播给往来客官。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无所事事,靠着栏杆指指点点。桥南一直延伸到大街上。远看茶楼,酒馆,当铺,作坊……挨家门里门外都挤得满满当当。店家干脆把生意辟到街边空地上,摆好桌椅,撑起大伞,在正午略显热情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招呼着客人。

张择端兴致盎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那目光似第一次造访的新鲜贪婪,要把这一切吞下去。我好奇地问“你不是汴京人?”他闻言咧开嘴角,“我自幼被送来汴京,寄住姑母家求学。只是特别喜欢这里的热闹,有很多有意思的街市和小食,逢年过节,夜市通宵达旦……”

“……汴京城内四河流贯,陆路四达,真乃我大宋水陆交通中心,你看——”他一伸手向桥外。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汴河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竟比陆上更热闹。无论是河中行驶还是泊在码头的船只都满载而归。大船负载过重,船主雇了纤夫们拉纤力争上游。一只大船已驶近桥下,船舷上的人奋力撑着篙,十来个船夫站在船篷顶,七手八脚放倒船桅。桥上的几个早已跨过护栏,对同伴抛下绳索;船尾那个仿佛受到启发,立刻用长篙顶住桥洞的壁顶,试图借势……河岸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向这边张望,有呐喊助势的,也有拍手叫倒好的。

这一路,我走得饥肠辘辘、两眼发直,只想吃茶喝酒歇脚偷懒,又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哭丧着脸,不时用眼光偷瞄一眼张大人。

张择端气定神闲摇着手里的折扇,口气依然不慌不忙“过了前面的城门,找间茶肆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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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茶肆

坐进茶肆时已是日影偏西了。老板站在柜台里忙着算账,门口两人若无其事地晒太阳,一边絮絮地说:“听说咱们要跟金人打起来了……” 我看看张择端,“要……打起来了吗?” 他端起茶碗轻轻地吹开浮在上头的茶叶,没有马上回答。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吟道:“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肠,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声音轻飘飘的,很快化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中消失不见。这一次,他没有笑。

一个花团锦簇的清明就在一盏茶、一碟果的功夫中过去了。是夜,我与张择端在赵太丞家门前辞别,并约好了下一个见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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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尾声

一个月后再去看他,园中玉兰已亭亭玉立。他正在窗下埋头作画,全神贯注。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原来是在绘一副绢本,2米多高、数米多宽,半铺半卷在画案上。画面水墨设淡色,手笔是他一贯的“界画”,亭台楼阁依次铺开,整齐的一丝不苟,真是其人其画,我不禁撇嘴。

定睛瞧了会儿,我忽然叫出来“这不是清明那天的汴河!”

张择端回头看我,笑了笑 “是,场面难得,我画了下来,一旦宋、金开战……” 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在窗棱的阴影里,脸上的光线忽明忽暗,然后转了话题 “还没起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我一咧嘴 “就叫‘汴水一日游’朗朗上口,好记!”

张择端没有接话,嘴角蕴着笑意,拿过一张画纸铺好,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约我一同去郊外走走

【后记】

张择端,北宋末年著名画家,生卒年不详、身世不详。史料中所有关于《清明上河图》及作者只有71个字,来自金代人张著的题跋文。全文如下:“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唯一可考证的是,《清明上河图》 曾是进献给宋徽宗的贡品,看过画的皇帝,亲笔用瘦金体在画作上题下了“清明上河图”。所以文中写张择端的题字是题在“画纸上”而不是画绢本身上。

因为张择端谜一样的存在,你我可以不拘想象。文中的“我”和张择端是同处一个时代的人。作为画家,张择端一定拥有艺术家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情怀。而从他擅“界画”来看,他或许是那种不善言辞、沉默内向,但又在创作上一丝不苟的个性。画中贩夫走卒、仕绅商贾的表情举止活灵活现:或喝茶聊天、或急低头赶路、或当街对峙、或呼朋引伴……千百年前的市井人物在画家笔端一一活转,教看画人想立刻跃身画布,参与北宋的盛世繁华……

我相信这样一位画家,心中必定是有生活并且热爱生活的。在“我”的眼里,他是邻家青年,才华横溢又平易近人,喜欢逛街看风景、喝茶吃酒,与朋友优哉游哉的那么一个人。一个严谨在专业上、有趣在生活里,平和安静、随心而喜,深深打动我的那个人。我相信是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即将被战乱摧毁一切的世道里,为后世留下了一座城池、一个时代的记忆,一个不朽的传奇——《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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