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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爷爷共度的31年

 七月撒丫子 2019-08-13

我的爷爷,全名黄中元,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人,生于1932年农历腊月初十,卒于2018年农历正月十四,人间走过86年。

大概是90年代,爷爷奶奶登山照片

在我脑海中关于和爷爷之间最早的记忆,大概出现在幼儿园时期。刚吃完午饭,趴在二楼走廊发呆的我正好看见爷爷在一楼准备接弟弟回家。于是我指着楼下的爷爷对老师撒了个慌,接着我被顺理成章的接回家了,爷爷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我的“同谋”。同时期的记忆里,还有这样一段小故事。90年代初,传呼机还并没有普及,千家万户都靠着家里一台小座机维持着联系。那时候,我们厂的家属区范围并不算大,许多同事、亲戚、发小都隔着不到几条街的距离,所以孩子们经常走街串巷去熟人家玩耍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本来那晚我早就和父母说好在外婆家吃饭,可到晚饭时间,我却还在别人家玩得起劲,想来想去便给爷爷拨了一通电话(因为当时外婆家还没有装电话),大概的意思是想要爷爷替我跑一趟腿,去外婆家告诉父母晚上我要留在别人家吃饭了。如果按当时我6岁的年龄计算,爷爷其实已经62岁了,虽然爷爷与外婆家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但因为外婆住在顶楼,这一上一下,爷爷也相当于爬了十几层楼梯。果然,还没等我吃上饭,爸爸就劈头盖脸的来了,至今我都能清楚地记得他跟我说的每一个字。也应该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爷爷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愧疚,这件事一直到他离开我也没能亲口再告诉他,因为我的年幼无知,让他当时很辛苦,而且他常年患有风湿,上下楼一定不轻松,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还一直让我觉得非常内疚。

1996年的大雪,我们玩的很开心

其实,我是到大学快毕业才知道原来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爷爷出生的地方很穷,原本前面还有十个兄弟姐妹,但因为饥荒,病死的饿死的,最后只留下了爷爷和姑奶奶两个人,我太奶奶也因此把眼睛哭瞎了。听爷爷说,他小时候身体很虚弱,总是莫名其妙的晕倒,到晚上什么也看不清。算命的说他不能靠近水,八字弱,容易被淹死。后来,他什么土方子都试过,类似于煤灰炒猪肝还是鸡肝这种“土药”也真的亲自尝试过,还好是硬着头皮一路活了下来。

这辈子,身体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但读书却“救”了他的命。从读私塾开始,他的命运就慢慢被改写。因为勤奋好学、踏实本分,私塾的老师极其看重,便把自己的妻妹介绍给他,成就了他和我奶奶70年的美满婚姻。因为“念书”,他从山沟子里硬是一步一脚印走了出来,后来在单位里搞党政、搞纪检,一路上也得罪了不少人,但他说:我没怕过。

被我偷拍的爷爷,饺子是大家伙自己包的

爷爷说,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他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成了右派。一到晚上,红卫兵就凶神恶煞的来家里砸门抓人,恰巧当时的老邻居是木工出身,硬是用一根粗粗的大圆木死死地抵住门口,才帮爷爷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噩梦般的夜晚。真不知道爷爷在病床上的最后那几个夜晚,还会不会记起当年自己面对这一切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气魄。那个时候的他,就像心里住进了一尊佛,即便面对黑暗,也能升出刺眼的光辉。

爷爷是个并不多话的人,所以常常回忆起我们二人共处的时光,倒像是在放映一段段默片,也多亏没有声音抢戏,反倒让当时的其他感官和爷爷有了有更彻底亲密的的接触和体会。

所见之处,爷爷的东西要么是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要么就是仔仔细细的收在铁盒子里。爷爷的卧室,有一块小小的书架,是那种在墙壁里抠出一块地儿,然后砌几排横栏,完全不修边幅的嵌入式书框。里面放了大约二三十本书,很多都是革命书籍,也有一些词典、语录、传记等。但在我印象中,爷爷好像从来没有翻阅过它们,倒是党章却总是被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还细心地用红笔在里面做了标注和笔记。党和国家一定是爷爷他们这一辈人最忠于的精神高塔,一辈子的努力都是在实现党的宗旨,个人的喜好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我爷爷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除了钓鱼,他所关心的任何事情都和党国相关。哪怕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报纸上的一个标题,赛场上的一句评语,他也一定会关心其中所牵扯的国家荣辱和民族尊荣,这已经成为了他浸入骨髓的本能。

爷爷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
爷爷照相的姿势也比较严肃哈

惭愧的是,即使有一个这样刚正不阿、坚守原则的爷爷,我从他身上所学习到的东西却并不多。因为隔着近60年,许多故事、道理、感悟放在我们两代人身上便有些行不通、道不明了。反倒是我从爷爷对待生活的方式和细节中,还能稍稍感受到他藏起来的一面。

爷爷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湖南人爱吃辣,每年都爱自己买新鲜辣椒腌制成剁辣椒,虽然制作材料简单,但是却需要耐着性子一点点把它们切碎。我真的见过爷爷切的剁辣椒,辣椒已经完全失去了形状,皮肉模糊,效果堪比绞肉机。湖南有一种小吃叫藕粉,在外面很难买到现成的,一般都是买好粉回家自己冲泡。比较嫌麻烦的人一般都会直接用开水冲泡,但是口感并不好,爷爷每次都是用凉水先把藕粉冲散搅匀,然后开小火慢慢搅拌,就这样一个姿势站着,拿着勺匀速搅拌大约十分钟,藕粉才会慢慢凝固,从后面看画面真的就像静止一样。还有每逢过年,爷爷剁肉馅包蛋饺,这应该是我们家小孩回家过年最大的念想了吧。

真真正正算是爷爷手把手教会我的应该是——包书。我上学的时候爷爷早就退休了,每次开学报道回来都超级兴奋。迅速地摆好餐桌,搬好椅子,再去厨房拿两把菜刀(那时候都没有专门包书的小刀,所以我们就直接拿菜刀练手了),爷爷坐一边,我和弟弟坐另一边,开始。这简直是最幸福的时刻,每一本新书,经过爷爷的大刀阔斧都会穿上我特地为它们挑选的包书纸,每一科都不一样。爷爷就这样耐着性子,包完我的,包弟弟的,包完小学包初中,一直到我们长大离家,他才得以从这个闲职里脱身,而如今我却早已没有了包书的习惯。

印象中,我有一次在学校大扫除不小心捅破窗户,险些把手掌的一块肉给割了去,医务室打电话叫来爷爷。我俩一老一小往医院赶,那时候大概是失血过多迷糊了,竟完全不记得怎么到的医院。那是我第一次没打麻药缝针,针穿过皮肤的那一霎那,冷汗把衣服全浸湿了。我举着被包扎好的右手得意得向爷爷炫耀,欢脱的像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新兵,只是不知道这些片段爷爷还会不会存有印象。再后来读初中我就搬离爷爷家了,住到了离爷爷家需要步行10分钟的地方,和爷爷之间形影不离的故事也开始了短暂的休憩。

后来,直到上大学,我也只是寒暑假才能回家看望爷爷奶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太懂得陪伴的重要性,因为年轻,便不会担心失去,总觉得有些人理所应当要陪你走完一辈子,爷爷就是其中一个。我的相册里有很多跟爷爷的合照,从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抱着我坐在沙发上。还有94年湖南发大水,我和爷爷去湘江边看鱼。初中和爷爷一起爬南岳衡山。高中毕业陪爷爷去了他最喜欢的西双版纳。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也是以爷爷奶奶作为主角拍摄了毕业作品。我一路的成长爷爷都是很重要的见证者,虽然他还是那个并不多话的老头,但是他的分量在我的生命轨迹中却始终举足轻重。

刚读大一的时候我有点迷茫,我的性格很安静不爱争抢,可是各种学生会社团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时,我也有点摸不清方向。那是我第一次给爷爷写信,我很清楚地记得是在军训拉练完10公里以后。我把所有的经历、想法、困惑,随着几张信纸,向爷爷全盘寄出了。至今爷爷的回信我还收在书柜里,爷爷的字很小很整齐,我似乎都能隔着信纸看到爷爷当时收到信时脸上激动的神情,在任何年代,愿意花时间亲笔写下心中所感交付给另一个人,这都是一种最珍贵的信赖和依靠,爷爷对于我,就是如此的存在。随着爷爷有了手机,我们的信件往来也就中断了。后来我又给爷爷买了IPAD,我们虽相隔千里,但也总能从屏幕上看到对方的样子,以求心安。

爷爷给我的的手写信
爷爷给我的手写信

最后一次和爷爷视频,他已经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力的说不出话了。每次我只要把好好(我的儿子)抱出来,他都会很用力的张嘴。隔着屏幕,我听到了他低声对旁边的护士说:这是我的重孙子。爷爷因为感冒引起肺部感染,加上年轻时得过肺结核,所以这一次感染算是把陈年旧疾全惹出来了。高烧持续不退,差点直接进了ICU。爷爷的三个孩子,大姑、我爸、小姑轮流照顾他,可是越到后面越是滴水不进,人也变得情绪暴躁不听使唤。爷爷患有几十年的风湿,手指和许多关节处都已经严重变形,常年服用风湿药,使他的肝肾也得到了巨大的损害。这一次生病,就像是身体积累多年的罢工,不仅让各个器官出现或大或小的问题,也让爷爷自己预感到了不好的结果。

爷爷得知我顺利生产后写下的日记
这是爷爷和他重孙仅有的几张合照之一
爷爷给好好拿了22000元,在红包上自己写了祝福
爷爷奶奶与好好在公园餐厅的合影

住院的第一天他就让小姑赶紧打电话给我爸,他说:我感觉自己这次情况不太好,快把你哥哥叫来。小姑几乎是哭着联系完所有人,这个父母37岁才有的小女儿,一直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宠爱着。可是在那个时刻,我猜她一定觉得天都要塌了,悲伤死死的压在她身上,成为了爱的反噬。

爷爷从住院到去世,整整28天,这个数字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记得特别清楚。爷爷去世的前几天总是说胡话,好像阴阳两界的事情都已经分不清了,吓坏了我们所有人。但他也只有晚上才这样,按照民间的说法或许是晚上阴气重,才会让爷爷这样难堪吧。2018年正月十三日上午,小姑把奶奶带来医院,想着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让他们随便聊吧。没有人知道爷爷奶奶在那几个小时说了什么,他们是在怀念还是在告别?他们有没有做好至此一别再无相见的准备?他们一起走过了七十年,真的要到说再见的那一天了吗?我宁愿相信那个上午他们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想交代的事都全部嘱咐好了,此生此世,了无遗憾。在此之后的13个小时,2018年正月十四日凌晨,爷爷离开人间。

爷爷在病床上吸氧看电视
爸爸在喂爷爷吃饭,但爷爷能吃进去的很少很少
爷爷一度能坐起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以为有好转了

后来每次回湖南,我去奶奶家都变得格外频繁。奶奶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很多,她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不麻烦子女,是她这辈子最坚持的事情。她说直到现在看到有趣的新闻、比赛或者看到我发来的照片,她都会下意识的叫出爷爷的名字,可她对面却早已空无一人。习惯是没办法从记忆中删掉的,它承载着你日复一日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始终如一坚持不变的规律,它不会骗人。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往前看,停一停脚步都嫌浪费时间,可是谁真的转过头看看身后的世界呢?爷爷奶奶的房子是我从出生开始就住的地方,那里曾有我小学时萌芽自己小秘密的卧室,卧室的墙上贴着假期做的手抄报,旁边还有美少女战士的贴纸。还有我拿着粉笔在墙上胡乱写写画画的阳台,每到夏天大盆凉水倾泻而下,这是我夏天记忆中最释放的时刻。还有我喂过的狗,养过的松鼠,有我半夜上厕所害怕时奶奶陪我走过的客厅,有被爷爷奶奶偷偷藏起萝卜干的电视柜,还有到点就咚咚响的大座钟。有过生日爸爸第一次在厂里电视台给我点生日歌的老电视,还有过年全家人过年包饺子挤得水泄不通的厨房,以及客厅中央爷爷奶奶、大伯伯伯妈玩了几十年的升级扑克。明明笑声还在,明明气味还在,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爷爷了。

真希望还能叫一声爷爷,然后爷爷回头这样看着我

那里真的有有很多很多我现在想起来足够温暖、足够欢乐、足够满足的一切。那是我花再多力气、再多时间、再多金钱也没办法再靠近一点点的地方。爷爷的离开让我忽然变得不再那么害怕死亡了,就好像在不远的地方又有了一个新家,爷爷在那儿帮我们慢慢打理着,养着茉莉花,喂着八哥鸟,偶尔还能自己做几个下酒菜。时间让我们分开,时间也会让我们重聚,终有一天,我们会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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