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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欣赏】王鼎钧散文《那树》

 老沈阅览 2019-08-14

           【美文欣赏】王鼎钧散文《那树》

【写在前面】

   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来到克拉玛依登上三尺讲台以来,我就一直或购买或订阅《读者》(创刊于1981年,最初刊物名称为《读者文摘》),包括乡土人文版和原创版,几乎没有落下一期。我第一次读到《读者文摘》是在乌鲁木齐叔父的邻居家里,那本油迹斑斑的读本,我翻阅了多遍,个别文字还作了摘抄,弹指间,一晃三十余年。最近几年缘于《读者》这一心爱的杂志, 我有幸读到了山东老乡台湾作家王鼎钧先生(祖籍临沂)的作品,尤其是鼎公的散文,古朴清新的字里行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令人回味无穷,在此摘录一篇与祝君共享。

                            《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路上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柱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阴,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长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有新的建筑物衬托,绿得更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意。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但它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喇叭声里,那一片清阴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子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在那枝丫间跳跃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60英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到老树叹息,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哮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著生、绿著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著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人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麼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著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弱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个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了个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美文欣赏】王鼎钧散文《那树》

【作者简介】

    王鼎钧先生是台湾散文八大家,在国内外享有盛名,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文坛的常青树”,是台湾散文“崛起的山梁”。

    王鼎钧,1925年生,山东临沂兰陵人。初中毕业即辍学从军,经沈阳、天津、上海到台湾。幼年受沈从文作品影响,立志写作;受夏丏尊影响,立志帮助文学青年。诗、散文、小说、剧本及评论各领域均有涉入,最后自己定位于散文。己出版散文集二十四种,其它十六种。

   王鼎钧在台湾为力行将小说戏剧技巧溶入散文之一人,对文体的混合(在台湾)或有首开风气之功。所作论述得深入浅出、化难为易之三昧,可读性高,雅俗共赏。长年浸润,对文学尚有若干独到的见解,发为随笔杂感书评剧评,对同时代的人多所启发。王鼎钧的文学生命丰富,文学发展的道路曲折。在创作中,兼收并蓄,取精用宏,以“良工式古不违时”自我经营,颇耐时潮淘洗。2001年,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他的选集,名曰《风雨阴晴》,此书显现了王鼎钧散文之多面风格及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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