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日记】| 成为异端的初始

这画我叫它《亚细亚的孤儿》

占用语言必须谨慎。

——KAFKA

【发呆日记】| 成为异端的初始

 

1   假如某位作家的鬼魂突然出现在某个活人面前，后者多半不会恐惧，反而会惊喜，并因为这巨大的惊喜而失语，哪怕他脑子里有一万个问题在翻滚。

 

前提是，这个活着的人是这位已故作家的读者。

 

恐惧缺席的原因当然是出于读书人对后者作品的热爱。这跟叶公好龙是两码事，即使我知道的最丑怪的作家也没那么狰狞。

 

这是最近想到的，写作这一行当的又一好处。

 

2   成为异端的初始滥觞于胡思乱想。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写一篇有关爱国的议论文，脑子里冒出什么便在纸上写下什么，比如——

 

“一个严肃的爱国者从来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十全十美”，还有，“或许上帝也最爱用虚拟语气来谈论自己亲手建构的世界，因为上帝在审视自己创造的世界时难免会想，完全可以创造成另外的样子……”这寥寥数语便把他置于失去学业的边缘，虽然这年轻人的话实在难说有什么问题。“严肃的，serious”本就有“真实的、纯粹的”含义，爱国者加上这个定语，当然不会是盲目的，一个国当然也不会是十全十美，只有心智不全的，和心怀叵测的人才会无底线赞美并维护自己的祖国，对显而易见的缺陷甚至肮脏视而不见。而关于“上帝创世纪”的假象，根本就是可以划归文学的态度，任何一个人不用说都有权力想象上帝甚至虚构上帝所想，如果这也算渎神，那世上除婴孩与死者之外的活人都该被处死。

 

还有啊，这个世界不管是上帝还是女娲或者其他什么神明造的，它都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完美世界只存在于乔治·奥威尔、赫胥黎和扎米亚京的书里。

 

该事件有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年轻人没被开除，原因是：校方拿不准这个他们的的确确想开除之而后快的学生究竟是亵渎祖国还是亵渎上帝。

 

愚蠢而又拥有权力的人网开一面可是小概率事件。当他们想不通搞不懂的时候通常都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先干掉再说。

 

3   不愚蠢而又执掌权柄的人网开一面的例子也是有的。一日，元首突然想听钢琴演奏家尤金娜演奏莫扎特协奏曲的唱片，便吩咐手下送来。然而这张唱片根本就不存在，下属自然惊惧焦急百爪挠心，便动用权力半威胁半绑架地“请来”尤金娜，并在最短时间内凑齐了乐队，指挥因为过度惊恐连换了三人，总算连夜灌制了一张，被肖斯塔科维奇称为“创了记录的，创了唯唯诺诺记录的”一张唱片，随即火速呈上。事后尤金娜收到了两万卢布，来人称这笔款子是伟大而慷慨的元首赠予。尤金娜随即回书一封：

 

 “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元首的大名）。我将日夜为你祷告，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我已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

 

解密后的文件显示，彼时尤金娜的逮捕令已拟好并打印完毕，KGB们正跃跃欲试地剔牙磨爪等待最高指示，随时扑向钢琴家的住所。然而奇怪的是，指示并未下达，且永远不会下达——元首被发现躺在他房间的地毯上，死了。

 

被人喊过无数次“万岁”的人居然也会死。

 

而元首的留声机上，尤金娜那张举世仅有的唱片还在旋转，那张“存心找死”的字条就安卧在写字台上。

 

没人知道死者最后所想。也没有破译的可能，我觉得让一个嗜血老屠夫放下屠刀的唯一可能，就是音乐的力量，或许音乐真的能软化（至少是钝化吧）世上最坚硬最残暴的内心。总之，尤金娜飞舞在琴键上的手指救了她自己，莫扎特亦有贡献。

 

这一幕你可以在电影里看到。片子格调偏黑色幽默，可归类为喜剧，细节处却最大限度尊重了史实。比如元首尚未死透之时，其他大员们命令手下去把莫斯科最好的医生找来，答曰：没了，最好的医生都在“古拉格”。最后凑合着找来一正在扫大街的老者，够不上最好的医生，专业也不大对症，但总算是医生。元首的结局可想而知。这些细节都来自于档案解密。

 

片名就叫《某某某之死》。

 

4   News也是一种可以投喂的东西。就这些天看来，投喂还是管用的，给啥吃啥，吃啥信啥。猪不挑食是因为从不会去想猪槽之外的物事。可人家猪毕竟是猪，不会干出那种“安全时最勇敢，愚蠢时最正义”的事。 

 

把人变成禽兽太容易了，只要宣布另一些人是禽兽，撕咬就开始了，全然忘记本是同类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世上最容易的事当属义愤填膺和派发英雄。以及，也是最安全的。

5  如果你随机问一个人是否关心自己的生存现状，假如TA不是存心想死，回答势必是肯定的。然后你把“生存现状”替换成“政治”，TA的回答就未必是肯定的了，说不定还会以一种傻子在智者面前的优越感对关心政治的人嗤之以鼻。愚蠢和怯懦制造了这答案的差异，TA们的智慧与勇气决定了想不到或根本不去想政治与生存现状的共生关系或者说一致性。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才会让TA们意识到自身的愚蠢，即政治的邪恶与蛮横真真切切地伤害到TA自身的生存现状。但也仅仅是可能。否则这块土地上又怎么会出产“那是我们的雾霾”这种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