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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曾获爱情散文一等奖,请欣赏

 过眼涛涛云共雾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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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曾获爱情散文一等奖,请欣赏

到2010年,我满62岁,在旧金山居住,超过30年。这样的年资,无论如何乔装,如何狡辩,都难以掩盖老了。好在,有一极好的凭借,那就是:一起老去。看,本市的二频道、四频道、五频道这些地方电视台,好几位新闻主播,都是在我入境前后坐上那个位置的。年纪该与我相仿,在移民的头几年,我为了学英语,每天在新闻时段必面对他们。尔后,只要在家吃晚饭,他们的播报都是必不可少的佐餐。他们出镜前必化淡妆,只是,脂粉难敌岁月,他们都进入皱纹纵横、头发斑白的阶段。二号台的黑人主播利治文先生,高大英武,在那个位子坐到退休。我一年年地目击,他从雄姿英发的后青年到稳重的中年直到风霜满头的62岁。尤其要佩服那些女主播,青春靓丽之后,毫不迟疑地老下去,却一点也不抱歉,反而更加高视阔步,原来是因为她们有带头人——美国广播公司(ABC)的头牌主播芭芭拉·华特斯,人家早过80,依然在新闻界叱咤风云,岂怕你说倚老卖老?他们在旧金山湾区数百万电视观众的视线下,都被自然规律修理得服服贴贴,我还有什么话

另一参照系是同事,我在一家大旅馆干了26年,超过400位同事,新的不算,老的那批,工龄最长的是42年。每天见面,前20年不大觉察,近年来一种感觉愈来愈尖锐,那就是,“老”这潮水,汹涌而至,淹没每个人。那位电工,从前的小伙子,成了祖父,步履迟缓,和我握手告别,说明天退休;那位清洁女工,从前轻盈秀丽,如今是一笑一脸菊花的老太太。他们的人生中,至关紧要的变化过程,我如果不算参与者,至少算得旁观者,一似运动场的啦啦队,为他们的成功欢呼过,也为他们的失去叹息过。

所见俱是明日黄花,红颜不再,芳华已去,不是没有伤感,然而更多的是欣慰。如果说,老是人间最普及最彻底的公平,那么,一起老去,最值得欣幸。

在这题目下,“一起”是关键词。两年前,我在茶楼邂逅一位学生,他紧握我的手不放,盯着我良久,一脸的惊讶、疑惑,“老师……”他期期艾艾,不好直言,我笑着等待,他终于鼓足勇气,问:“你----为什么这样老?”我哈哈大笑,解释说,我上次和你见面,是哪一年?如果是你们毕业的年份,那么距今38年;如果是我出国的年份,那么是28年。怎么能不老?外在容颜的变化,对于不在一起的人而言,是突变,是革命式的天翻地覆,难以接受;倘若长久厮守,老就成了妙不可言的和平渐进,随风入夜的好雨一般,滋养你的肉体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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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曾获爱情散文一等奖,请欣赏

一般而言,电视屏幕上的名人也好,同事也好,都不可能剑及履及地介入你的生命。和你的人生融合的,是直系亲属。幼时是父母,成家后是配偶,其次是儿女。“伴随儿女成长的全程”,是为人父母的最重大使命。于此,除非出于战争、经济、求学等非自力可能改变的因素,父母不能轻言放弃。这陪伴,主要地,不以付出多少赡养费,买了多少玩具,花多少钱雇请奶妈、保姆、家教为标志,最重要的指标,是父母付出的时间。待到儿女长大,另立家庭,父母进入空巢期,那时,“一起老去”就是夫妻关系的焦点。

尽管比我小两岁的妻子,难以免俗,忌讳“老”字,在超市听一陌生人恭维“你看起来连40也不到”而喜上眉梢,睡前拐弯抹角地把这一“民间呼声”当笑话告诉我。我呢,起床时看除掉几枚带桥假牙才就寝的枕边人瘪下去的腮帮,暗里说:老太婆,装什么嫩呢!当然,我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当面或背后说她“老”。一如她在小心地剪掉我鬓角的白发时,没抱怨日本产染发水掩盖不了顽强地从根部冒出的老态。老两口心照不宣地老,无遮无碍地老。在妆镜前,我对殚精竭虑地涂防皱霜的老妻注视了片刻,微笑着走开,在心里说:老婆啊老婆,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变老,一块儿老去,是最美好的人生,最幸运的姻缘!

不老的时间有四季,冬季是不可缺少的;必老的人生最好有老年,早夭是最大的缺憾。老的好,数也数不完。北方有谚:“包子馅不在褶儿上”;我却要说,人生这盘大菜,精华浓缩在皱褶密集的年华。即使你拥有清澈的童年,灿烂的少年,沸腾的青春,厚重的中年,你还是骄傲不起来,只要没有进入老的疆界。一旦你有了买老人月票的资格,上巴士坐老人专座的权利,那么,你别自惭形秽,这就是你通过了前面各年龄段的“大考”的标记。老人斑绝不是青春痘,老人斑却肯定覆盖着青春痘。哪位青年才俊胆敢欺负你,你可以大咧咧地回敬他:“你有的我早已有过;至于我有的,你也许将来有,如果幸运。”而这,还仅仅是单个的老,至于“一起”老,那就是生命圆舞曲的双人舞,无限的默契,无限的韵味,人生至此,方可堪夸赞: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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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曾获爱情散文一等奖,请欣赏

是啊!看夕阳下比肩的一对,步履虽然迟缓,拐杖和人影并列,可是,这乃是生命中最耐读最贵气的一程。且回想新婚,娇羞的妻子下厨,为全家做出第一锅汤水,手忙脚乱,还怕公婆皱眉头。然后,儿女出生,缺奶的儿子半夜里嚎哭,她抱儿子转圈,我旋开煤油炉子,做米粉糊,煮熟,吹凉,喂下,儿子呼呼入睡。我们一起揉着红红的眼睛,才合眼,便是鸡叫时分,得起床上班去。移民那年,我们都是30出头。在220元租来的地下车库改建的小单位里,她在踏缝纫机,我在午睡,好养足精神上晚班,女儿在客厅骑木马,她轻声制止她喧哗。然后,儿女从小学到大学,工作,买了住所,搬走。又回复新婚时节的二人世界。其间,是30多年的间隔。同甘共苦的妻子,终于被到36岁才成家的儿子成全为“婆婆”。婚姻的长路,不说早期的磨合,中期的负重,多少争吵、误会、赌气,光说外界的诱惑,感情的陷阱,当时未必意识到、后来想及仍旧不寒而栗的危机,对婚姻这“围城”有过的怨恨,不甘,差点实现的背叛,所有这些,到了晚年,都成为淡出的背景。终于,我发现,在通向自毁的独木桥上,独行之际,背后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殷殷目光;在所有安慰消隐后,只有从前牵着走进洞房的小手,没有离开我的胳膊,尽管它已布满皱纹。我知道,这些皱纹,每一条都记载着替我做过的饭,洗过的衣服,我感冒发高烧时端来的开水。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此:70岁午夜梦回,摸摸身边,还是结发之妻的温暖身子;80岁的生日,为我整理好领带,掖好衬衫,好清清爽爽地接受儿孙的祝福的,是我的原配。如果牵手到90岁,我想起一个笑话:在麦当奴快餐店,一对老人相对而坐,老先生津津有味地蘸番茄酱,吃法国炸薯条。老太太没吃,只是津津有味地盯着丈夫,瘪下去的腮帮蠕动,表明她有的是食欲。这情景,引起旁座的好奇,过来打听一个人吃,一个看的缘由。老先生微笑不答,张口卸下整副假牙,递给太太,说:“轮到你了。”那才是幸运到极致的举案齐眉。然后……如果还有然后,谁先去了,是谁的幸运。剩下来的一位,将以思念填满不多的余年。

我们不能不老,只求一起老去。逐渐老去的生命中,谁也代替不了大半生相濡以沫的另一半。我的一位朋友,太太比他小15岁。有一天,40不到的太太在浴室里大呼小叫,他急忙跑去察看,原来一直被称为美人的太太从梳下的头发中,发现一根白的。第一根!老境逼近的信号!太太为了大势已去不胜伤感,他却眉开眼笑,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拥抱着美丽的太太,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高兴还高兴不来呢!”我明白他的意思:一直在等候迟迟老不下来的太太,终于有了一起老去的起点。

比起他们,我和太太较为走运。我们从戴上婚戒开始,就一起前行,一起撑持家庭,一天养育儿女,一起买房子,一起搬家,一起度假,一起生病,一起送别长辈,一起在灯下为儿子的婚礼写请帖,一起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起兴致勃勃地老下去。

(本文曾获当代华文爱情散文一等奖,源自《世界华人周刊》。 刘荒田,原名 刘毓华 ,1948年出生于 台山 ,早年当知青,在乡村教书,1980年移居美国,创作生涯始于新诗,近10年来钟情散文随笔,集海外20余年人生体验,写新旧移民生存沧桑,现任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已出版诗集《北美洲的天空》、《异国的粽子》、《旧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4本以及散文集两本,曾先后在大陆、台湾获得4次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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