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倒不是硬的怯、软的捏,因为那就性质恶劣了。我家孩子爷爷,有个性的人(就是脾气坏的好听说法了),据说曾经一怒之下倒掉了年三十的饺子馅,那是在半年都不吃一次肉饺子的70年代。我也亲眼见过发脾气的老先生,虽然不是对我发脾气,间接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出。  我婆婆,性子温和,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她说别人,只是说说,听不听也就算了,别人说她,话难听一点,也不在意,甚至大笑几声,那是天生的豁达。 两位老人虽然性格迥异,但是,都很高看我,对我好到令他们亲闺女都嫉妒,我也一度怀疑我上辈子拯救过地球。刚结婚那会儿,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我是很低调的,一个对家庭没有过多要求的人,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处处谨小慎微。反正也不经常在一个锅里吃饭,大多数时间各过各的日子,我还是像一个散兵游勇一样自在。哪天看着生意不忙,天色还早,就回家溜达一圈,说是家,对家还没有什么概念,一旦不上班,有人问我干嘛去了,回答说,我去那谁谁家了,明天就回去了。我发现我公公不这么理解,他坚决认为,那个我偶尔去溜达一圈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而我在市里的家,他称之为宿舍。每次我给他们打个招呼说要走的时候,他就会追出来说,你看看家里有啥用得上的就带走用吧,你宿舍里缺啥少啥就回家来拿,别买,咱家啥都有。 有天上午,我吃过早饭又在卧室收拾半天,新婚几个月,相对讲究点,耗时30分钟化了淡妆才出门,刚下台阶,公公婆婆从台阶旁的长凳上齐刷刷的站起来。 我打了招呼说要上班走了,公公赶紧胳膊肘碰了碰婆婆,婆婆就动手从上衣口袋往外掏,我以为有什么事儿,停下来等着。婆婆有类风湿多年,手指有点变形,动作很慢,掏的过程有一分钟,公公不断的示意快一点快一点,嘴里埋怨婆婆太慢了。婆婆举着五十元钱递给我,“妞,天热,你路上买个瓜吃”我当然不会要,我自己能挣钱,再去要老人的钱,那算什么事?婆婆很执着的举着钱,往前凑了几步,“拿着拿着,路上买瓶水喝”。“出门坐上车,下车就到地方了,路上根本不需要下车,哪有机会买水喝”虽然我一再解释,老人还是执意让我收下,我一边逃离现场一边说,我每月挣几千块钱呢,要你们这点钱干啥?后来,公公又给过我钱,那是在儿子小时候看病时,老人给的执着,我只好收下。我发现起步价变成了200块。可那时候公公的退休金一个月才400多,婆婆常年吃药,都是公公买的。后来,慢慢醒悟过来,那次我不要老人给的钱,一定让他们误解了,也一定伤了老人的心。那是大夏天,台阶旁是太阳地儿,老人为了赶在我出门儿时给钱,一定是早早坐在那里等着的,而我不知情,在屋里磨磨唧唧很长时间才出来。我后来那句话,是为了表示我不缺钱,但是老人肯定是觉得我嫌少了,所以后来就改了起步价。这是在我婆婆去世后,我才明白过来的.多愚钝的一个人,干过多少自作聪明的事儿,那就没法计算了。因为常年做生意,吃饭没个准点,早一顿晚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我的肠胃很不好,可是为了生意,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差,出差对于肠胃来说更是一场劫难,为了避免上吐下泻的悲剧,我基本路上都不吃东西,绿皮火车坐二十多个小时,只喝水。 我的月子餐基本都是公公做的,每天早上天不亮,准时来敲门,一碗鸡蛋面汤,一碟炒豆腐或者青菜。 因为每次只喝大半碗,公公婆婆嫌我吃的太少,坚持让我一天吃六顿饭,于是,每天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我一会儿吃一碗一会儿吃一碗,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觉。 饭是很普通的饭,公公原来不会做饭,年轻时在铁路上工作,一直离家很远,在单位吃的大伙饭,离休回家养老,赶上婆婆身体不好,才开始学做饭了。难得他有耐心,虽然做的都是家常便饭,但是一天六顿,换了我自己给自己做,我一定坚持不了,情愿不吃,也懒得麻烦。就这样一顿甜汤一顿稀面条一顿小米粥一顿鱼汤的,我吃了足足一个月,老人很认真,少一天都不行。出了月子,我发现我的胃病好了很多。原来到饭点不吃就胃疼,但是稍微多吃一点,就胃酸胃胀,这个毛病居然好多了!回家跟我婆婆说,老太太说是孩子把我的病带走了,儿子最养娘的身体了,还有这样的天使娃娃,第一次听说。后来一个医生朋友知道了,说是我的月子坐的好,月子餐做的好,全是养胃的。我那时候心里还抱怨过月子饭,每天都是一个样。一个不会做饭的老人,坚持起早贪黑给我做了一个月的月子饭,仅有的一次,公公说有什么事 ,让娃爹给我做一顿饭,是晚上十点的那一顿。这位哥早早给我煮了几个鸡蛋,放在锅里保温,说太困了,早点睡了,饭做好了,就是那几个白水煮蛋,如果嫌蛋黄太干噎得慌,可以喝一杯红糖水。还真是周到啊!因为生意忙,我回家也是没个准,不定哪天下雨了或者生意不忙了,才会临时起意,说走就走。有一段时间发现,不管多晚回去,公公都会在站牌等着。冬天,天黑的早,瘦小的老人,穿着厚厚的棉袄,站在冷风里一直等,让我很过意不去。 一直到了春天,天黑的晚了,即使坐末班车,到家天还不算太黑,才不见老人到站牌接我了。 后来有次老妹说漏了嘴,公交站附近发生了凶杀案,一个出租车司机被乘客杀害了。公公担心我,又不知道我哪天回去,也不好意思打电话问问我,回不回去。于是就天天去站牌等,一直到最后一班车开走,实在接不到我,才一个人回家。又怕胆小的我害怕,警告全家人都不能走漏风声,这一家人还真是守规则,不是他们说,我还真不知道,还得感谢那时候不发达的网络。公公虽然对儿女很严厉,对孙辈儿却是无条件的宠上天,几个孙子都喜欢爷爷。 他们不管想吃什么,爷爷都给他们买,哪怕是天很冷,也会给买雪糕,哪怕不过年,说一声想玩儿鞭炮,也会由着孩子去买。我儿子和二哥家的孩子相差三岁,都是狗屁不通的年龄,一个破锅,哥儿俩争着玩儿,眼看就是一场恶斗,他们的爷爷把正做饭的锅端出来让他们玩儿。婆婆虽然性格好,但是在教育孩子上很讲原则,为此,老两口没少拌嘴。一个让吃,一个不让吃,说会吃坏肚子,一个让玩儿,一个不让玩儿,说会玩儿坏的。 我家院子的大铁门,还是过去搬家卸下来的,新院子盖好后,又装上了原来的大门。 那天我无意间看到门锁的位置,还有模模糊糊的三个字,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是“奶奶坏”三个字。那是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写的,因为这几个字,他爷爷高兴了好几天,说他孙子写的字好看,而且有眼光,知道奶奶坏,就差没写“爷爷好”了。婆婆当时听了只是笑,说我坏我就坏了吗?都像他们爷爷一样,由着他们无法无天?婆婆身体好的时候,是个很能干的人,家里地里粗活细活,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把家操持的井井有条,因为常年的劳累,在五十岁上得了严重的风湿病。 我结婚的时候,婆婆行动已经不太方便了,走路缓慢,手脚有点变形了。但是,压箱底儿还有几床自己织的粗布床单,那是给我们以及快要出嫁的妹妹的。婆婆不喜欢多说话,也不爱串门,身体好的时候都是在家忙家务做针线,后来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到去世前两年,更是坐上了轮椅,想去哪儿,都是公公推她去。她变得很喜欢凑热闹,那真的不应该叫凑热闹,病中的老人太寂寞了吧。平时家里就他们老两口,只要我们一回家,婆婆的轮椅必须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在厨房做饭,孩子在客厅看电视,我必须来回跑着两头照看,婆婆的轮椅就在厨房、客厅、卧室中间的过道上,来来回回,我抱着孩子去哪儿,她的目光跟到哪儿.我说,老妈,你能不能不坐在这交通要道上,我来回端饭万一碰到你了咋办?婆婆哈哈笑着,自己把轮椅挪动一点,等我回来,发现还在交通咽喉上坐着。 我们去客厅,她也必须跟过去,啥也不说,坐那看着我们。我们去院子里哄孩子,她赶紧也让把她推出去。 公公说,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她喜欢坐在大门口,看见马路上过来一个人,都问一下,那是谁?干啥呢?看见马路上几个人围着不知道干什么,婆婆会说,把我推过去,让我看看咋回事?我天天忙的看见人都烦,一天到晚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实在无法理解婆婆的行为。一个人,老到不用挣钱不用工作,什么也不用干了,再也没有生活的压力,天天闲着多好,睡睡觉,发发呆。心里这么想,但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年陪着她的日子很有限。 无非是过年几天,她生日的时候回去一下,有个什么节日回去一天。回家的时候,如果天气好,我会帮婆婆洗洗头,洗洗脚。后来,她真的是连手也需要有人帮着才能洗了。她的手脚变形,稍微一碰还说疼,我洗的动作很轻,每次都洗很长时间,慢慢的用温水泡一泡,再用手轻轻的揉一揉搓一搓。老人感觉很舒服,公公很开心,说这么多人洗,就我洗的最好,还说姐姐们洗过之后,婆婆的手脚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于是逢人就说我的好,说不嫌弃老人,回家就给老人洗脚洗头。实在是惭愧的很,其实难得洗一回,一共洗的次数,十个指头用不完。也就过年洗一次,生日洗一次,自己美其名曰新年特别奉献,生日特别奉献。很少陪伴老人,自我解嘲,为了生计!重要原因-----懒,懒得来回奔波,懒得等公交挤公交。 婆婆却没有给我机会,那年的清明节,婆婆已经开始大小便失禁,我买了成人纸尿裤送回去,并且决定在家陪她几天。头天晚上临睡前,我和大姐帮她换好纸尿裤,看她睡着了,我们都回房间休息了,夜里起来给孩子喂奶,还听见婆婆说话。早上五点多,听见公公大声喊婆婆,喊大姐,几个月的女儿也醒了,匆忙给孩子裹上衣服就跑过去。发现婆婆安详的睡着了,我用手试了试,鼻孔处还有微微的气息,大姐开始嚎啕大哭!婆婆去世后,才发现这位老人,原来是多么重要,她是远嫁异乡的我背后强大的依靠,内心一处温暖踏实的存在。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和李先生有了争执,她都会不问青红皂白,旗帜鲜明的支持我!然后把他儿子臭骂一顿,令我顿感心情大爽!有次我和老李吵着要分开,我婆婆大人当机立断,一边臭骂自己的儿子,一边护着我。“让这个混账东西滚出去,住西沟那个洞里去,恁伯(我公公)咱几个带着孩子好好过,咱不要他了,让他不是东西!”我一想到老李住到西沟洞里的画面就忍不住偷笑,这个不是东西的人要去当穴居动物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没有了婆婆,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孝敬公公,虽然他有时候很护短,不像婆婆那样深明大义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 我也很理解公公的护短,三个儿子,两个大的不幸走的早,这个老儿子,就更成了心头宝了。但是,公公变成弱弱的请求,每当我和老李有争执,他都会说,你别吵他了,我已经说过他了,他已经知道错了。公公用他八十岁老人瘦弱的力量,护着这个家,怕我们有矛盾,怕我们日子过不好! 公公和婆婆,不指望我养老,不指望我照顾,不指望花我一毛钱。我给他们买点东西,还劝我不要浪费,公公更是替我运筹帷幄,你现在年轻能挣钱,那也不能一直年轻啊,你好好存着,盖个房子,你看看谁谁家的房子,每年房租都多少多少,我们自己的钱够用,你省着吧,将来老了你有房子,你可以吃房租,不连累孩子,孩子看见你也不烦……..他们唯一的希望,是我们能够过好自己的日子,能把孩子们养好长大成人,而过好日子的结果,我自己是最大的受益人。从最初漂在郑州,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到后来居有所安,儿女成行。公公和婆婆,在我从一个郑漂过渡到郑人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我的脾气,一言不合,桌子一拍要走人。岁月无情,逝去如飞,年龄一天天在累加,生活的日削月割中,我们都学会了接受自己,接受家人,和岁月握手言和!公公还是不放心我们,和嫂子姐姐们说起话来,都是让如何如何照顾我们,照顾我们的孩子。这种关爱,更带着杀富济贫式的侠肝义胆,每念及此,忍不住有泪盈眶。 两个嫂子都比我能干的不是一半点儿,大嫂快六十岁了,自己还把公司打理的有声有色,绝对是财源广进。 二嫂干啥都有两把刷子,粗活细活都不在话下。就算上树摘个果子,一个人顶我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我不敢上树,唯一的一次,差点造成终身残疾,还连累压断了一枝儿樱桃,随着一阵红玛瑙似得樱桃雨,我跌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再晚爬起来一会儿,肯定等来120。公公早看出我的水平,临终前还在嘱咐二嫂,一定要帮我们,一定要帮我们!公公去世后,二嫂跟我说起当时的情景,不胜唏嘘!很快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谨以此文,怀念公婆二位老大人,您们请安息!二老对我的好,我永远保留!作者简介:张晓辉,社旗县兴隆镇罗庄村马庄人,妙龄大妈一枚,当年瘦小离家到大城市郑州谋生。热衷自主创业,匆忙半生,并无建树。白天忙生存,夜晚码文,感性和理性并存,一直认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明天的苟且,但一定有诗和远方,一直坚信住什么房子不重要,和谁住一起更重要。坚持吃粗茶淡饭,过简约生活,写温暖走心的文字。乡土赊旗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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