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观宋填词79 叶叶声声是别离 写出如此美妙辞章的周紫芝老而无耻？

前言

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有这样的感觉。喜欢一个人，却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一首诗，有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周紫芝，当时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想一想，或许其中的这两句打动了我：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有人说，喜欢一道美味，何必要知道厨子是谁？喜欢一首诗，又何必知道作者是谁呢？的确，有时候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没有几个人像苏轼杜甫那样完美。往往知道了诗人的经历以后，心中的神便落入了凡间，周紫芝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周紫芝为什么被人骂老而无耻？

周紫芝(1082-1155年)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宣城（今安徽宣城市）人。宣城出诗坛大家，唐朝有刘长卿、宋朝有梅尧臣，南北朝的谢眺虽不是宣城人，却在此为官，因此也被称为谢宣城。

在南渡前后的名家之中，周紫芝和朱敦儒 (1081-1159)是同龄人，和朱敦儒被特招不同的是，周紫芝作官是通过科举。 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年），周紫芝暮年才中进士。他的《闷题》诗自注云：壬戌岁始得官，时年六十一。诗云：

命薄官如虱，年多鬓似银。酒醺虽有圣，钱少本无神。

含笑花欺老，妨眠鸟闹人。青山浑可恋，白眼莫相嗔。

在他中第的时期前后，主战派主和派激烈交锋 。绍兴十一年(1141年)，主战派人物李光被贬藤州安置。1142年，胡铨被诏令除名，贬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管制。胡铨经福州时，张元干作《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谪新州》为胡铨送行。此事激怒秦桧，张元干被免官抄家、逮捕入狱。不久朱敦儒、刘一止等人也因触怒秦桧被罢官。

但是周紫芝却安然度过了历次政治风波，原因却被后人不齿。

我们在周紫芝《太仓稊米集》中，可以看到有60首祝贺秦桧父子生日的诗：

《时宰生日乐府四首》、《时宰相生日乐府三首》、《时宰生日诗三十绝》、《时宰生日诗六首》、《时宰生日乐府七章》 ......

《四库全书》列举了这些谄媚之诗以后，评价说：

又《大宋中兴颂》一篇，亦归美于桧,称为元臣良弼,与张嵲《绍兴复古颂》用意相类,殊为老而无耻，贻玷汗青。”

想必60多岁才通籍（作官）的周紫芝，早就不愿意经历无谓的风波，这些应酬之作或许不得不为之。

二、 眉山后尘，伯仲石湖剑南，为何名声不达？

虽然白璧有瑕，但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于周紫芝的文学水平还是评价极高的：

其诗在南宋之初特为杰出，无豫章（老街注：黄庭坚）生硬之弊，亦无江湖末派（老街注：南宋江湖派：戴复古和刘克庄等人）酸饀之习。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也称许周紫芝：

其诗在南渡之初，则特为秀出，足以继眉山之后尘，伯仲于石湖剑南也。"

《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全书简明目录》，都是由乾隆帝第六子永瑢领衔编纂而修 ，但实际上是由电视里整天与和珅逗闷子的纪昀（晓岚）总其完成。纪晓岚是一个真正懂诗的人，他看上的诗人都是第一流的名家。

虽然周紫芝被认为是苏轼（眉山）的追随者，足以和范成大（石湖）、陆游（剑南）媲美。但是周紫芝在我们眼里，其名声与这三个人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究其原因，其谄媚于秦桧父子是一个硬伤，不仅是他，就连号称清都山水郎的朱敦儒都因晚年与秦桧的瓜葛而被人诟病。

至于其“官晚而名不达”(陈天麟《太仓稊米集序》)，老街倒不以为然，布衣终身的姜夔没有做过官却名声显赫又作何解释呢？

三、竹坡诗话

周紫芝，号竹坡居士。他的《竹坡诗话》虽然有少部分受周必大等人批评，但是可取之处亦多。古人评诗，其本人多是诗词妙手，因此都是站在创作者的角度评诗，值得后人仔细品味。

例如这一则，说的是改一字的妙处：

汪内相将赴临川，曾吉父以诗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之句。韩子苍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吉父闻之，以子苍为一字师。

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两句诗换了两个字，把方位词“中、里”换成了形容词深、冷。每一句换了一个字，却增加了一层含义，从视觉和触觉上，更有画面感和身临其境的体会。这是作诗之人需要注意的细节。

另一则，是指诗人用典时，以读者察觉不到为妙：

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天官书》：“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

事在语中而人不知，即化盐入水的用典之法。杜甫：“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暗用司马迁的典故，其中有用兵之意。读书少的人，不会知道杜甫”无一字无来历“，但即使不知道这个典故，也能够感受到烽火之气。

杜甫这首诗题为《阁夜》，写于兵荒马乱之时。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四、周紫芝词的化用之妙：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宋词虽然成为“一代之文学”，不过大多数文人还是以诗为主，以词为辅。周紫芝诗传世1900多首，但是词传世仅有150多首。

前言里说的“叶叶声声是别离”来自于这首《鹧鸪天》：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上阕写眼前的景物与感受，时在商秋，落红将尽，屏帐内寒气侵人。窗外夜雨淋漓，枝叶传声，一派凄凉，彷佛离别之语。

下阕是时空的对比，先写过去：那时同唱鹧鸪词；温庭筠《菩萨蛮》有“双双金鹧鸪”，鹧鸪如同鸳鸯，成双成对出现。

接着又回到眼前：如今风雨西楼夜。回忆过后，又触景生情：不听清歌也泪垂。当年一起唱鹧鸪，一起“调宝瑟，拨金猊”，如今只有自己一人独守，如何不“泪垂”呢？

读到“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时，彷佛人在其中一般。这两句化用了温庭筠的《更漏子》：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周紫芝将温庭筠的六句变为两句，化用巧妙之极，

五、首创自寿词

在填词上，周紫芝有一个小小的开创之功。原先做寿，诗人们都是给他人写寿词，而周紫芝是第一个给自己写寿词的人。他在六十大寿的时候，给自己填了一首《水调歌头》，后面还写了序言：

十月六日于仆为始生之日，戏作此词为林下一笑。世固未有自作生日词者，盖自竹坡老人始也。

十月六日，是我周紫芝的生日，我做了这首词权当文字游戏共大家一笑。世上还没有给自己作生日词的人，就从我开始吧。

《水调歌头·白发三千丈》词云：

白发三千丈，双鬓不胜垂。人间忧喜如梦，老矣更何之。蘧玉行年过了，未必如今俱是，五十九年非。拟把彭殇梦，分付与痴儿。

君莫羡，客起舞，寿琼卮。此生但愿，长遣猿鹤共追随。金印借令如斗，富贵那能长久，不饮竟何为。莫问蓬莱路，从古少人知。

上阕，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出自李白《秋浦歌》。后面又用蘧伯玉自比，《淮南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 彭:指传说中的长寿者彭祖， 殇是夭亡之意。王羲之《兰亭集序》曾有句:“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下阕也不难解，”金印借令如斗“，在《晋书·列传三十九》中写到，王敦造反，哥哥王导在皇帝殿外请罪，王导请见皇帝的周顗帮着说句好话。周顗替他说情后，却没有告诉王导，反而说：

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

结果把王导吓得够呛，并因此暗恨周顗，在王敦欲杀周顗时，王导并没有替他求情，后来王导得知真相后，悔恨中说出了：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此处指荣华富贵不长久之意，不如痛饮，管什么未来前途富贵呢？所以结尾说：莫问蓬莱路，从古少人知。

从五十九年非，可以看出，当时的周紫芝还老百姓一个，他是在第二年，61岁时科举及第的。

周紫芝写完了自寿词以后，后人学习他给自己写生日词的不少。例如辛弃疾有《临江仙·戌岁生日述怀》：

六十三年无限事，从头悔恨难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应今日是，后日又寻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须过后方知。从今休似去年时。病中留客饮，醉里和人诗。

刘克庄也有《念奴娇·丙寅生日》：

老逢初度，小儿女、盘问翁翁年纪。屈指先贤，彷佛似，当日申公归邸。跛子形骸，瞎堂顶相，更折当门齿。麒麟阁上，定无人物如此。

追忆太白知章，自骑鲸去后，酒徒无几。恶客相寻，道先生、清晓中酲慵起。不袖青蛇，不骑黄鹤，混迹红尘里。彭聃安在，吾师淇澳君子。

周紫芝除了给自己写生日词，也给自己的夫人写过生日词，《点绛唇·内子生日》：

人道长生，算来世上何曾有。玉尊长倒。早是人间少。

四十年来，历尽闲烦恼。如今老。大家开口。赢得花前笑。

宋人给情人、给歌女写词比较常见，给自己老婆写的就不太多了。大家还知道有谁给自己老婆写过词呢？悼亡词就不要说了啊。

结束语

南渡以后，宋人国亡家破，中原沦丧，我们看到如岳飞、李纲、张元干、朱敦儒、陈与义、陈克、叶梦得，胡铨、赵鼎等词人，无不慷慨激歌、壮怀激烈。

不过在周紫芝的词中，似乎一直是吟不完的离愁别绪和风花雪月。其他词人的恢复大业在周词中表现甚少。或许与他和秦桧父子走得太近有关系吧。

当时主战派和主和派几乎势不两立，所以明哲保身的周紫芝就不去惹这个麻烦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就是说的周紫芝这一类人吧。

结束时，按照惯例填词一首为习作，《鹧鸪天·庭院深深对月时》：

庭院深深对月时，好风如水动罗帷。铿然一叶三更梦，惆怅孤云半阙词。

梧桐影，玉狻猊，阳关同唱忆相离。至今多少寒砧夜，宝镜尘生霜鬓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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