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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caoyuanhuyang 2019-08-20

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启功

启功(1912-2005),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大清江山分崩离析,一个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皇室家族瞬间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让启功知道了什么是世道无常,什么叫微不足道。

1

启功有资格说自家祖上也曾阔过,因为他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

在口述历史时,启功曾这样说起自己的身世:“雍正的第四子名弘历,他继承了皇位,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昼,只比弘历晚出生一个时辰,当然他们是异母兄弟。乾隆即位后,封弘昼为和亲王。我们这支就是和亲王的后代。”

可惜,在启功出生的前一年,清王朝“轻轻地我走了”,留给爱新觉罗家族后人的,只有一个依稀的背影。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

元朝的汉人,可怜啊!宋朝,这个文人受到史上最高待遇,被后世知识分子誉为“最希望生活的时代”不幸作古后,他们不得不接受异族的统治,不仅当了亡国奴,而且成了丧家犬,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这些支撑社会人伦的基本理念,彻底崩塌。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清朝灭亡后的一段时间里,遗老遗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复辟的,大有人在。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作为正宗的皇族成员,启功却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古史从头看,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部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 ” 

“美誉留芳,臭名遗屁,千千万万书中记。张三李四是何人,一堆符号A加B。” 

——他看得淡,看得开,看得透。

在清代帝王又成了香饽饽的那些年,有人给启功写信,上书:“爱新觉罗·启功收”。

启功开始只是一笑,不以为意。后来这种写法的信件来得越来越多,先生索性标明“查无此人,请退回”。

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

起灭浮沤聚散尘,何须分寸较来真。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多病可知零件坏,得钱难补半生贫。晨曦已告今天始,又是人间一次春。——启功

2

20世纪80年代前,启功长期借住在京城一处非常简陋的平房里,房高不到3米,面积大约20平米左右,没有暖气设备,冬冷夏热。

1982年,搬到北京师范大学舍——“浮光掠影楼”,房间依旧很小,设备依旧简陋。

启功喜欢布娃娃,书柜上一排一排的,旁边贴有纸条:“只许看,不许动”。

客厅、卧室中,触目可见者,除书画外,还有各式玩具小动物。无论熊、狗、兔,还是猫、虎、鹿,一个个全都瞪圆了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屋里常有大小老鼠旁若无人地东奔西走,它们是启功的“好邻居、好朋友”。

他说:“我这个人,神经衰弱,经常整夜失眠,睡不着。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听听老鼠在房棚上又叫又跑,自由自在来回戏闹,倒觉得有伴儿,忘掉寂寞,很有乐趣。”

又说:“我还经常买些花生米等喂它们。你说怪不怪,它们不咬我的书籍和衣物。”

自1975年夫人章宝琛病逝后,一直是它们与启功厮守相伴。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启功

3

改革开放后,启功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啥人物,经常自嘲、自贬,低调、再低调。

1999年,启功被任命为中央文史馆馆长,人家告诉他这是“部级”,先生紧忙打岔说:“不急,我不急,真不急!”

实际上当时这一职位还真的不是“部级”。

有一回,央视专栏《东方之子》想采访启功,称他们采访的对象都是知名专家、学者、社会精英。

启功一听,太吓人了,当场回绝:“我不够你们的档次,我最多是个东方之孙。”

启功被邀请外出讲学,经常有主持人说:“下面请启老做指示。”先生通常会接过话茬儿说:“指示不敢当,因为我的祖先在东北,是满族,历史上通称‘胡人’,所以在下所讲,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说’。”

由于启功威望高,在很多场合都被安排在上座,又常自叹曰:“朝朝居首座,渐渐入祠堂。”表情十分沮丧。

1978年《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启功觉得,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活的是一个乐儿,顺来顺受,逆来也应顺受。他的人生字典里极少有“不平”“不公”等字眼。

4

启功“少无宦情 ”,从不惹是生非,未担过任何行政职务。

赵仁珪说:“启先生的一生并没有投入到惊天动地的政治斗争的最前沿和时代旋涡的最中心,更没有亲身投入过战火和硝烟,即使划为右派也只是‘莫须有 ’的阑入,他过的基本上是书斋的生活,他走的只是一个文人所走过的路。”

1957年,启功既没有鸣,也没有放,依旧被莫名其妙地划成“右派分子”。

获知此讯,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会让你当这个‘右派’呢?”

启功苦笑道:“你想想,这不是明摆着吗?咱家是封建家庭,我受的是封建教育,划我‘右派’不算冤。”

启功说:“我幼年丧父、中年丧母、老年丧妻,没有子女,但很舒服,什么牵挂都没有了!当右派不许我教书,我因祸得福,写了许多文章。幸亏有那么多曲折,让我受到了锻炼。”

启功称自己的书法是“大字报体”,系因文革期间,他是审查对象,不得不为造反派抄写大字报,从早到晚,成年累月,却也用免费的纸张与墨水练出一手好字。

“一个人的思想形成有许多因素,遇到挫折我不生气。我最反对温习烦恼,自讨不痛快干什么?”

“气傲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 

只要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就没有啥大不了的事。

启功以超凡卓越的达观态度面对生老病死、荣辱冷暖,苦中作乐,以苦为乐。

5

启功说:“小孩子有句顺口溜‘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我是‘手心手背,没心没肺’。” 

启功诗词中有《鹧鸪天八首·乘公交车组词》,写平头百姓挤公共汽车的场景与趣味,令人拍案叫绝: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控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铁打车箱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启功曾因心脏病多次住院,故常对人说:“嗨,我的心坏啦坏啦的!”

以幽默通达的心态对待疾病:

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牵引颈椎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

眩晕多年真可怕,千难苦况难描画。动脉老年多硬化,瓶高挂,扩张血管功能大。七日疗程滴液罢,毫升加倍齐输纳。瞎子点灯白费蜡,刚说话,眼球震颤头朝下。

坦然对待死亡:

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里间推。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

有一次因病住院,医院发了两三次病危通知。醒来后,有老朋友打电话来问候,启功接过电话慢慢说:“我已经‘鸟呼’了。”对方不明白,先生解释说:“只差一点就乌呼了!”

衰年后,启功深知“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又诗曰:“西望八宝山,路短车犹快”。

“明日阔步还家去,不问前途剩几程”。   

6

启功书法声名日隆,一字千金后,一些相识的或不相识的“引车卖浆者流”,送报的、开电梯的、查水电表的、清洁街道卫生的,都纷纷向启功求字。

太颠覆想象力了——老先生做到了分文不取、童叟无欺、有求必应、笑脸相迎。

机关、学校、商店,旅游景点,大小单位求启功题字的人纷至沓来,也大都能载“字”而归。

先生的感言却是:“我最爱题的还是饭店、饭馆,总可以借机吃它一两顿。”

又自叹道:“就差公厕没找我题字了。”

动物园附近一家卖字画的小店,老板本不认识启功,但通过熟人帮忙,也得到了几幅启功真作。

某日,启功晚饭后到小店闲逛,看到挂有他的两幅字,上面还标有价钱,50元一幅。

先生眼睛不好,看不清,便问服务员姑娘,这一幅多少钱,答曰:“50元!”

启功感到吃惊,连说太贵太贵。

小姑娘双目斜视,没好气地说:“买不起,就别在这里添乱。”

启功大乐。

7

启功来到潘家园,看到许多署有他名号的书法作品,但没有一件是他所写。 

但他还是一一认真翻检,随行的人劝:“别看了,没一张是真的。”

先生不疾不徐地回答:“我是看这里有没有反动标语,要有,那真的送我忤逆了!”

潘家园有一家文物店出售启功的书法赝品,标价不高。有买家问店家:“是真的吗?”店家说:“真的能卖这个价吗?”

有人告知启功后,他来到这家铺子,一件一件看过,有人问:“启先生,这是您写的吗?”

先生笑着说:“比我写得好。”在场的人大笑。

过了一会儿又改口说:“是我写的。”

先生自有道理:“人家用我的名字写字,一是看得起我,二是一定有困难缺钱,他要是找我借钱,我不是也得借给他?”

立身若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启功

8

西泠印社在赵朴初逝世后,公推启功担任社长。此时先生已辞去中国书协主席之职。

某年印社举行例会,启功与中国书协某位继任掌门领导共同与会。会上先生发言,自然屡屡提及“西泠”如何如何,不料那位书协领导竟然不认识“泠”字,在一旁好心地为启功先生纠错:“是‘西冷’呀。”

先生应声道:“你冷,我不冷。”

有一次,一个自称气功大师的人,发功给启功治病。在离先生十几步的地方张开手掌问:“有感觉吗?”先生摇摇头说:“没有。”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问:“这回呢?”先生还是说没有。他又走前几步,先生还是说没有感觉。

最后他把手按着启老的膝盖问:“这回呢?”先生说:“有感觉了。”

那人高兴了:“什么感觉?”

先生轻轻点点头说:“我感觉你摸着我的腿了。”

启功收藏一块流传到清代的古砚,砚石后面刻着“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两行小字,非常欣赏,故此将自己卧室兼书房取名为“坚净居”,将自己命名为“坚净翁”。

人至贱则无敌。任何人只要勇敢到把自己视为芥末微尘,放在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地位,自然会无忧无虑无畏,爱谁谁,爱咋地咋地。

9

一位画商到启功家叩门拜访,想得到老人一件墨宝。但此商人声誉不佳,先生久有耳闻,便走近廊前,打开灯后,隔着门问商人:“你来做什么?”

商人说:“来看您。”

先生贴近门窗,将身体不同方向一一展示给对方看,然后说:“看完了,请回吧!”

画商有些尴尬,嗫嚅着说:“我给您带来一些礼物。”

先生幽幽地说:“你到公园看熊猫还用带礼品吗?”

一位空军高级将领派秘书前来求字,秘书开门见山摆明来头,说明背景,以不容商量口吻提出要求。

启功正儿八经问那秘书:“我要不写,你们会不会派飞机来炸我?”

秘书一愣,摸不着头脑,连忙说:“哪里,哪里。”

先生接着说:“那好,那就不写了。”

一个地产商,准备好笔墨纸砚,非要叫启功为自己的地盘题名。

先生脸一沉说:“你准备好笔墨纸砚我就非得要写,你要准备好一副棺材,我就得往里跳吗?”

有一位特型演员,说我专演毛主席,打电话烦请启功给写几个字。先生没答应,说这个是假毛主席,我不写。

有人前来求字,一进门非常客气地对启功说:久闻先生大名,请先生给我单位某某领导,我的局长,我的上司写张字,哪怕一个字也好。先生听后反问道:某某是你的领导、你的局长?来者便称是的是的。先生此刻便严肃地说:那好,是你的领导,你自己写。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启功

10

启功曾回忆:“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累活儿脏活儿、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在极为凶险“文革”岁月,妻子偷偷将最能代表启功国画风格的20幅作品用牛皮纸裹着,藏了起来。

直到1975年离开人世前夕,她才将这个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启功。

妻子离世之后,启功在极度的悲痛中写下了催人泪下的《痛心篇二十首》,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他与妻子的生死相依:“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少年;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启功一生无儿无女,妻子去世后,他一直过着孤独而清苦的生活。每年的清明节,他都坚持去墓地“带”妻子回家。他对身边的亲属说:“要是我走了,就把我与宝琛合葬在一起。我们来生还要做夫妻。”

万点松煤写万松,一枝一叶报春风。——启功

11

因“写作俱佳”,启功祖父的门生傅增湘把时年21岁的启功引荐给了当时任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

陈校长慧眼识才,聘他为辅仁中学国文教员。

“中学都没有毕业怎么能教中学呢?这跟制度不合。”没过多久,启功就被主管领导给解雇了。

既然教中学资历不够,陈垣只好安排启功去教大学。

1938年下半年,启功接到辅仁大学(后来的北京师范大学)的聘书,教大学国文,直到2005年去世。

启功说:恩师陈垣这个恩字,不是普通的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

1991年是陈垣诞辰110周年,启功拿出100幅字和10幅画,拍卖得到163万元,全部捐献给北师大作为贫困学生的奖学金。

当时师大领导说,这个奖学助学基金应该叫“启功奖学助学金”,但启功坚持用恩师的书房命名,称“励耘奖学助学金”。  

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启功

12

1982年,启功创立了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点,1984年被聘为该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

曾临习大量碑帖,他的书法作品,无论条幅、册页、屏联,都能表现出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被称为“启体”。

他的旧体诗词亦享誉国内外诗坛。

他还是著名古代书画鉴定专家。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是启功为北师大拟的校训,也是书写者启功对“师范”的诠释。

启功先生当得起这八个字。 

13

李文诗云

人生苦乐千百重

启功无事不从容

不当王侯不做寇

一枝一叶报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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