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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中的武功与乌托邦

 冲霄3e8ixadnpn 2019-08-20
图片来自网络


你好,学术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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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摇

本号原创首发

  编辑:吴伟

事先的交代


有一段时间我看了金庸的《笑傲江湖》,心里翻起许多的思绪来。一天早上我跟同学聊天,碰巧提到了《笑傲江湖》。


我问,金庸的小说究竟表达了什么?是什么让金庸能够那样表达?第二个问题可能比第一个重要,也更难以理解。武林、侠士、武功、秘籍、宝藏、江湖、恩怨……这些意象究竟如何能够会被提出?它们不可能“无中生有”,尽管会使用一些比喻、象征,但稍微懂点文艺理论的人都知道,这些都不是“凭空的”。这些意象之间的联结构成的叙事是如何可能的?我问,“武功”究竟是什么?它只是对我们现实世界中“身体角力”的夸张和幻想吗?假如武侠小说中的武功是这样一种东西,那么为什么岳不群发觉令狐冲的剑招中有别的门派的招式会勃然大怒?既然身体角力以技击制胜为归依,那么武功本身的邪恶之分究竟在哪里?


这里紧接着的问题就是,什么是“门派”。“五岳剑派”与“日月神教”有本质区别吗?假如有,判准是什么?在武侠小说中的“门派”和“教”,仅仅有名称上的琐屑区别吗?我小心翼翼地设问,“门派”是不是一种“知识上的学派”?所以岳不群才会忌惮自己的弟子学了别的门派的武功,这跟现实中一些水火不容的学派之间真实情形几乎一模一样;还有,那些叫做某某“教”的势力,与通常叫某某“派”的势力的区别在哪里?或许我们都能隐约感到,它们的微妙区别在于,“教”除了在“武功”上有诉求,还会有其他的诉求,比如它想限定教徒过特定的生活方式,而通常门派并不期望这样做。并且,门派对自己的定位似乎也更为节制,用稍微学术一点的话说,“教”的要求具有“整全学说”的特性,而“派”的要求则仅限于于追求某种“义理”(这种义理可以就被称为武功)。但是当我提出这些问题时,我必须小心翼翼,因为我正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处理一个某种意义上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更复杂的是,这另一个世界是脱自我们这个世界的。


只要我尝试去严肃分析,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我究竟是完全在那个世界里发现和组织它的“叙事”(例如,无论我怎么谈论上述问题,总有人告诉我,那只会发生在“武侠世界”,一切只会在人们想象和构建的那个虚拟世界中才有意义),还是把对那个世界的“叙事”当作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镜像(所以,即使我接受上面那种指责,但“武侠世界”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人虚拟的这个事实又能作出什么解释——纯粹的“虚拟”如何可能?)正如我同学最后对我说的,你说的这些问题涉及到一些根本的问题,需要一些理论工具才能开始,否则很难逃脱娱乐的命运。这里我无异于探讨“分析”这个已经被无限滥用的词。这篇小文章并不意在解释我所关心的某些问题的真正答案,而是在于指出,注意到我们思考的方式及其可能性,也许更为重要。


“武功”究竟是什么?


要理解武侠小说,可能核心的问题就是理解,究竟什么是“武功”?正如上面提出的疑问,“武功”是不是对现实世界中“身体角力”的夸大和幻想呢?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需要我们深入到一部武侠小说的语境中。不可否认,“武功”的确有对现实世界中“身体角力”的夸大,但并不尽然,甚至绝大部分意义都不是。在武侠世界中,拥有一流武功的第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在身体的对抗中致胜。但是,一部优秀的武侠小说并不会满足于向我们展现一个个“大力士”打打杀杀的故事。


武侠世界中笼罩着一种十分鲜明的“等级”色彩,拥有一流武功的人,与那些没有武功和武功低流的人,有着鲜明的等级对比。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武侠世界中的语境中,人是不平等的是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在一个不平等的世界中,就必然会存在卓越和庸常之分,暗示我们,在这个世界中,人与人的差别不在于某些身外之物,而在于自身的品质。面对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一个江湖宵小很难这样说,如果他没有武功,他会和我一样,也是个江湖跑腿的。这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语境可能完全不同,我们尽管都承认人与人之间有巨大差别,但却可能会同意以下逻辑,假如那些“上等人”没有了金钱、权力、天资,他跟我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在现代人的语境中,人格的内核都是平等或同质的,而不平等的在于内核之外的那些附属物。现代人的这种对人格的预设,绝不是武侠小说中的实际情况。


既然在武侠世界中,存在着人与人的不平等,存在者卓越和庸常之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什么是卓越和庸常区分的判准?是身体的角力吗?我们或许可以将这个东西推向更为一般化的概念中(尽管这样做在学术上是很危险的,所幸这篇文字并不致力于学术工作)。我在这里提出两个候选:能力(capacity)和德性(virtue)。


在武侠世界中,大侠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能力”看似是一个客观的属性,其实与其所处的语境有着密切关联。武侠世界有其内在的逻辑,这些逻辑并不完全与现实世界中等同,也就是说,在武侠世界中,人们可能并不像我们现实世界中的人一样,普遍地追求“幸福”,毋宁说,他们追求“卓越”本身。什么是真正的卓越,尽管常有歧义,但在很多有深度武侠小说中这都是要回答的根本问题。


究竟是不是一个可以在身体上击败任何人的“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是真正的大侠?我们马上联想到许多新派武侠小说对中国传统价值要素的依赖——仁与义。这就使得我们的问题越发复杂:武侠小说想要超越现世而虚拟一个不同的武侠世界,但又深深地受到现实世界的“羁绊”。但无论如何,明白以下这一点或许就行了:武侠世界有其不同于现实世界的逻辑,这表明不能将武侠世界中的事物完全等同于现实世界中的镜像;同时,武侠世界也表达了现实世界的各种诉求,因此对武侠世界的分析并不能是完全架空式的。


基于此,第二个候选——德性,就好理解了。德性这个概念实在是十分的复杂,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的千变万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学术研究主题。就现实世界的德性而言,一个真相是,我们是复数个体,我们因需要因而生活在一起,在共同的合作事业中,有一些人有一些特性,比如诚信、仁爱、利他、聪明、勤奋,这些人会非常有助于推进公共的福利,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具备这样一些特性的人总会让周围的人感到愉悦,觉得这种人“更值得存在于这个世界”。一个让特定社群中的人普遍感到愉悦的人,我们可以说,就是对这个社会来说有德性的人。


但是,许多思想者都常常会表示质疑,一个有德性的人就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他们认为这不对。问题出在哪里?人们错误地将我们的现实世界看做是铁板一块,高度同质的。人们误以为,生活在一起的一群人当中的几乎每个人都想要获得感官满足,需要某些程度上的精神满足(比如觉得自己能够和已经对世界清楚了解,确信自己是“有知的”)。但某些思想者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们的这个所谓现实世界,还可以划分为“政治世界”和“哲学世界”(这只是个假定,虽然许多古典哲人如柏拉图可能确实是这么划分的,并且我相信很多哲学家早就把这个问题处理的很完善了)。我们在政治世界中获得那些满足,但是就有一些人真正追求的东西并不在政治世界中,比如哲人想过的生活是“沉思”生活,他对身体上的满足的需求维持在极小的限度内,更不用说权力、名节、食欲和性欲的满足等等了。所以对于能够促进政治世界的那些好的特性,那些人们称之为德性的东西,对于哲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好东西。


李白的诗与狗杂种的武功


到这里,我们试着去分析《侠客行》中的至上剑法——侠客剑法。这套剑法来自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事物,李白的《侠客行》。有些读者当然会讥笑金庸的这种写法,实际上在金庸的好多书里,所谓的武功秘籍,念起来都好像《道德经》或者佛经——它们本身就是在讲德性的问题。其中隐喻何在?我想我并不能真正回答这个问题,而只是试着回答这个问题。至少在金庸《侠客行》的世界中,《侠客行》就是对我们上面所说的那个“政治世界”中某种事物的高度隐喻。我们的政治世界、文明世界、世俗世界,无论我们叫它什么,都是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人们误以为的全部。还有,作为侠客剑法的内功心法——太玄经,其真相更让人觉得荒诞无稽了——它并不是真正的文字,而其实是一些非文字符号。这是对那些想从文明世界中汲取价值养分的人的一种高度反讽。


实际上,整个《侠客行》中的武功都具备高度的反讽性。李白的诗歌,以及所谓的《太玄经》,分明就是我们的政治世界中的那些高度的文明成果。这提示我们,在金庸的《侠客行》中,武功的真相逐渐显露,它可能就是我们置身于其中的政治世界的卓越标准,这种卓越可以包含许多的要素,比如知识、理性、技术、幸福……总之,这是一个高度凝结的隐喻。然而,参透这至上武功的大侠又是哪一位呢?是我们的主角——狗杂种。在《侠客行》中,真正的大侠已经脱离了原先我们所熟悉和期待的形象——这是一个只有以畜牲命名、目不识丁的文盲。狗杂种不谙世事,究竟什么是做好事,什么是做坏事,做什么事可以获得好处,做什么事情可以获得坏处,他都几乎没有什么概念。狗杂种目不识丁似乎意味着他几乎彻底与我们这个政治世界中各种“文明结晶”无缘了。我们不妨说,金庸将主角设定为文盲,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那个世俗标准的拒斥,或者至少是一种保留的态度。“狗杂种”的称号暗示了,金庸几乎放弃了人世间种种的“美好”或“优雅”。


面对我们积攒而成的文明结晶,面对我们为有能力和有德性的人设立的标准,我们的主角几乎完全是一张白纸。狗杂种内功极高,但不会武功。狗杂种能够具备那样的内功是因为它把世人的内功反着练,这反而成就他内在的卓越品质,而这种卓越的品质是朴素的,因为它还不是武功。这就是说,他还没有沾染我们在政治世界中所赋予的人的种种德性也好,品质也罢。


狗杂种这个形象,总让我想起卢梭的《爱弥儿》。《爱弥儿》一开头有就说“人性本来是好的,但一旦落入社会,就无可避免的变坏了。”《爱弥儿》要将的是就是每个伟大都最关注的问题——教育。如何培养一个真正卓越或者有德性的人,或者一个好人,这是几乎所有的古典式的政治哲人的最大关注。柏拉图的《理想国》就为我们描述了作为一个城邦,是如何服务于教育人类的,整个城邦的使命更像是一个学校。《爱弥儿》中有一段讲到,希望孩子趁着年幼去阅读和思考《鲁宾逊漂流记》。理由是,《鲁宾逊漂流记》中真正展现了一个彻底脱离社会的人——一个孤身置于荒岛中的人,他的自然需要是什么,以及他会做什么。在卢梭看来,我们的种种需要往往并不真实,我们心灵被文明的种种积重难返的东西遮蔽着,我们所思所想所爱所恨,都受制于种种的约束,往往使得我们并不能作为人的真正需要。


如果不嫌过分勾连的话,金庸的“狗杂种”所要表达的某种内涵,大概可以说就是类似于卢梭在《爱弥儿》那种对人的本性的看法——人性本来是好的,但一旦落入社会,就变坏了;人若想不变堕落,做好的办法就是与世俗的积习保持距离,不去沾染。


侠客岛的乌托邦统治


最后,我们来简单地谈一下侠客岛和龙、木二位岛主。整篇《侠客行》笼罩在侠客岛的“恐怖统治”的气氛当中。在开始分析之前,让我们先看一文字:


由任盈盈继任日月教的教主(1511年-1514年在位),在“神圣阿姨”的统治下,日月教由侵略转为和平政策。1514年任盈盈退位后与令狐冲成婚。这一两大势力间史无前例的联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人们借用日月教的口号,戏谑的形容此为:无论是一千年,或者是一万年我们两个永远也不离婚这一婚姻标志着日月教与主流势力间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武术世界内战落下帷幕。向问天继承了教主之位,但也没有改变任盈盈时期的政策。同时,令狐冲也辞去了本属于临时性的恒山掌门之位。他返回华山整顿自己出身的门派,而退隐的风清扬被邀请出山,成为新华山派的祖师,这一历史可以追溯到全真教时期的门派遂得以继续传承下去。后来,风清扬被称为华山派的第二祖师。虽然如此,华山派却长时间不能再作为一个主要门派存在,直到大约一个世纪后才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复兴。五岳的其他门派,包括恒山派在内,都因为菁英凋谢而在此后数十年解散或被吞并。无论是五岳派的武术交流还是日月教的统一武术世界,这些崇高理念和卑鄙野心交织的努力都归于失败。武术世界虽然实现了和平,但仍然在少林、武当和丐帮主导的旧秩序下日渐暮气沉沉。然而旧秩序在持续了两个多世纪后,终于到了变革的关头。在一代人的时光后,将有一股新的力量兴起,在武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切旧秩序都会被砸得粉碎,而实现了被称为侠客岛的、真正的武术乌托邦的统治。

——《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


作为一本戏谑之作,《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用西方学术语言来将一个虚拟世界当做历史来叙述,颇有喜剧之感。我们注意到“乌托邦”这个词。如何理解侠客岛和龙、木二位岛主呢?侠客岛对武林的统治,是一种乌托邦统治吗?为什么在以往的其他武侠小说中,武林大一统秩序的建立(比如武林盟主的选立,绝对支配性武林门派的出现)都没有使人们联想到“乌托邦”呢?乌托邦是一个政治哲学术语,它表示一种理想的统治模式,这种理想的统治模式往往超越现实,并不太可能实现(虽然施特劳斯说马基雅维利这位现代性第一人通过降低人类社会的标准而使得乌托邦统治变得可能)。


侠客岛的乌托邦性质,可以从其核心“赏善罚恶”行动看出。第一,它维持了一种秩序,集结了一个社会中的几乎所有的精英(一个烧锅炉的伙夫其武功都不逊于中原武林那些号称内功第一、剑法第一、拳法第一、吹牛第一的大侠客、大宗师);第二,它执行着基本的价值目标,“赏善罚恶”——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则从根本上是由侠客岛的统治者来决定的;第三,“赏善罚恶”本身是高度理想化的,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们不自觉地担心它的具体执行上的可能效果:确定武林中各个门派都做了什么事,这需要广泛的信息收集,严密的监控。正如到了侠客岛的一些掌门人的质疑,侠客岛统治者并不能躬身亲为,因此底下的人是否会搞错真相,甚至徇私枉法、包庇罪人,也未可知。但是,由于侠客岛的武力(注意,这种武力是由所谓的“武功”提供的,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整部小说都有关键意义),人们敢怒不敢言,足足维持了三十年的统治秩序。


侠客岛的真相更是负有极强的戏剧性和隐喻性。人们以为到了侠客岛的各位掌门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被杀害。而实际上,他们是被岛上的一套绝世武功所吸引,无心留恋武林。武功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在我们现实世界中,尽管权力很诱人,可有的人并不爱,或者并不深爱,金钱、情欲同样如此。为何《侠客行》中的武功会如此吸引人?我想,可以追问两个问题,一个是问那些掌门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第二是问“武功”究竟是什么。这就如当我们想知道一个人为什么特别爱某物时,我们总有两个基本的探究路径:那个人的心性以及那个东西的特殊品质。


“武功”是武侠世界中的人事价值的一种高度的凝结,是某些群体追求的“至善”(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可以说,各门派的掌门人就是被这些至善所吸引的人。这个至善究竟是什么呢?绝世武功可以形成一种统治秩序,那么在我们的世界中,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秩序的根源?知识?武力?神?技术?这些词并不是在一个层面上说的,但我们不妨将这至善算作“知识”,或者径直说是“真理”。那么所谓的掌门人其实都是一些思想者,或者说叫做哲学家?


现在,我们进入一个比较难以理解的问题。我们发现,侠客岛使用武功建立统治,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武功本身。如果那些掌门人是哲学家,那么龙、木二位岛主是什么人?他们是先知?(在一个可能的宗教解释版本里,我们确实可以这么尝试,但我这里还不想岔开思路。)乌托邦这个词暗示,统治是根据哲学家的理念建立和维持的。那么我们就不能不说,龙、木二岛主才是真正的哲人,而那些掌门人其实只能算作知识分子。龙木二位岛主如此兴师动众,通过建立统治,行“赏善罚恶”之权柄,为的只是要破解一个终极的真理难题。这不就是许多人对哲学家的乌托邦的责难吗?


令人吃惊的是,当龙、木二岛主知道《太玄经》已经被破解,真理之光在一个特定的人(狗杂种)身上照耀着,他们自己的生命、整个侠客岛的人、整个侠客岛以及它们下面所维持的统治,其存在都失去了意义。这又意味着什么?反过来我们再次追问一个问题,狗杂种究竟是什么?那些掌门人究竟是什么?


恐怕,这就是金庸试图留给我们的大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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