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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兴与诗法

 杏坛归客 2019-08-22

   宙间的一切都处在变动之中,物质在变,精神也在变。作为观念形态的“诗”,自然也随着社会的变动而变化,由乐教时代的“诗”,变成“诗教”时代的“诗”,从而进入到“经学”的范围,为五经之一,直至进入“杂文学”时代,“诗”才由“经学”转入“文学”。比兴在经学时代产生,却是在文学时代得到发展。在经学时代,比兴是说诗人附会经义的手段;到了文学时代,比兴才成为表现文意的手法,而且随着经验的积累和演进,具体手法也日益多样和丰富。我们今天所要讲的“比兴与诗法”,当然不是经学的附会,而是文学的手法;总结比兴手法,对于文学的发展才有现实的意义。

    比兴作为诗法,一般分为两法,但严格说来,却颇不易界定,以其都是因象见意,在演化过程中,出现交融现象,乃至混同,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还是先把它们分开来说,才可以说得更明白些。先说“比”,比指譬喻,这不成问题,如《文心雕龙·比兴》所说:“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说诗者对“比”的解释,大都能抓住取类为比,以象切义,这一本质特性。人们认识世界的规律,总是由感性到理性,由实践到理论;人们借以思维的语言,也就具有表达感性材料的具体性和表达理性概念的抽象性。在交流思想的过程中,为了使对方增加感受,便常常用具体性的即形象化的语言来表达。“比”,就是文学艺术创作的一种重要的形象化的表达方式。所以亚里士多德《诗学》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比喻,其所附义的象,有物象,也有事象,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说的,“取类不常”。比的方式,千变万化,各式各样,有以物比人,有以人比物,有以物比意,有以物比物,有以物比事,有以事比意,等等。总之,人们所感受到的一切事物形象和思想感情,都可以相互为比。但是,“比”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特点:其一,表现的对象和作比的事物之间,应当在整体上、本质上各不相同。我们不能说左手像右手,上牙像下牙,因为它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甚至在形式上也是相同的。这样的“比”,不能加深感受和认识,便失去了“比”的意义。其二,表现的对象和作比的事物形式的各种因素(如形体和颜色),或内容的各种要素(如性能和用途),应当具有一定的“相似点”。日本和尚空海《文镜秘府论》说:“意在妆颊,喻说鲜花;欲述眉形,假论低月。”想表现容貌漂亮,用漂亮的鲜花作比;想表现眉毛的弯曲,用弯曲的新月作比。容颜漂亮,是妆颊和鲜花的相似点;形状弯曲,是眉毛和新月的相似点。有了相似点,才成为贴切的比喻,即所谓“切象”。由此可见,具有不同的质和相似的象这样两个基本条件,才可以构成比喻。

    从构词到修辞直至艺术表现,都普遍地运用比法。比法构词如走狗、手足等,本来是很生动很形象的比喻,沿用既久,便逐渐从具象转化为抽象,成为词的引申义。我们的词典中,这类词不少,虽然还带点形象性,但抽象的引申义已占主导地位,所以只是使用这类词汇,已不能产生很多的形象感。正如黑格尔《美学》所说的:“每种语言本身就已包含无数的隐喻。它们的本义是涉及感性事物的,后来引申到精神事物上去,‘掌握’(Fassen)‘捉摸’(Begreifen)以及许多类似的涉及知识的字按它们的本义都只有完全感性的内容,但后来本义却不用了,变成具有精神意义的字;本义是感性的,引申义是精神性的。”看来欧洲语言中也有类似的情况。由于某些构词已失去形象感,说话、写文章要加强形象感,就得靠比法修辞格。比法修辞中分为比拟和比喻两种。比拟一般指拟人(就是将物比作人)和拟物(就是将人比作物);比喻则有多种,一般修辞学分为三种:明喻(刘禹锡《竹枝词》“流水无限似侬愁”)、隐喻(辛弃疾《念奴娇》“旧恨春江流不尽”)、借喻(王安石《木末》诗“缲成白雪桑重绿”)。在诗歌创作中,并不是简单地运用以上两种比拟三种比喻,而是环绕“譬喻”这一中心,巧妙地综合其他因素来加强形象性和艺术效果。下面着重谈谈常用的几种比较耐人寻味的比喻方式。

    一、联贯比  所谓“联贯比”也称作“博喻”,又称“博依”(《礼记·学记》说:“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就是多种比喻综合运用,借以加强表现对象的形象性。这种比喻方式,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其一,多种作比的事物,集中比喻表现对象的一个方面。宋人洪迈《容斋三笔》说:“韩(愈)苏(轼)两公为文章,用譬喻处,重复联贯,至有七八转者。……苏公《百步洪》诗云:‘长虹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叫绝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之类是也。”苏东坡任职彭城(今江苏徐州)时,曾同几个朋友一起泛舟泗水,南游百步洪。这里乱石激涛,水流很急,船如投梭似地在激流中行驶,惊险快速,难以形容。于是苏东坡连用七种形象来作比,像兔走,像鹰落,像马奔,像箭飞,像断弦离柱,像闪电过隙,像露珠翻荷,各种迅疾的动作,综合起来形容轻舟的快速行驶。清代赵翼《瓯北诗话》说《百步洪》诗“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钱钟书先生也说:“上古理论家早已著重诗歌语言的形象化,很注意比喻;在这一点上,苏轼充分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宋诗选注》)其二,用多种作比的事物来分头比喻表现对象的各个方面。《诗经·小雅·斯干》说:“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朱熹《诗集传》这样解释:“言其大势严正,如人之竦立而其恭翼翼也;其廉隅整饬,各矢之急而直也;其栋宇峻起,如鸟之警而革也;其檐阿华采而轩翔,如翚之飞而矫其翼也。盖其堂之美如此。”意思是说,庙堂的总体规模庄严正直,就像人恭敬地站立着;庙堂的边角整齐笔直,就像急箭那样直射;庙堂的栋宇轩昂,就像鸟惊觉张翼的样子;庙堂翼然的屋檐雕绘华彩,就像飞翔的野鸡那样。这四句诗的解释,向来不很一样,但这一点却是一致的,就是用四个形象,来比喻建筑物的各个方面。集中而比的联贯,或者各自为比的联贯,两种方式都有加强比喻力度的作用。

     二、联想比  联想比必须加以联想才能明白比喻关系。用以作比的事物同表现对象之间有一定相似点才构成比喻。一般的比喻都是扣住“相似点”,这是常规。诗人却经常突破这种常规,或者以“相似点”为起点,跨进一步;或者以“相似点”为终点,尚未到达。这两种比法都是不似之似,如果不加以联想,便不能理解相似之处,也就无法达意。这样的比法称为“曲喻”。钱钟书先生《谈艺录》说:“《翻译名义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况面,岂有眉目?’慎思明辨,说理宜然。至于诗人修辞,奇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妆成眉目。英国玄学诗派(Metaphysical Poets)之曲喻(Conceite)多属此体。”雪山比象,相似点在“白”在“大”,满月比面,相似点在“圆”在“光”。诗人的奇想却可以超越比喻的相似点,雪山比象而长尾牙,满月比面而妆眉目,就是这种情况。我国诗人也喜欢运用这种比喻方式。唐代诗人李贺就喜欢这种比法。钱钟书先生《谈艺录》说:“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如《天上谣》云:‘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秦王饮酒》云:‘敲日玻璃声。’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云与水的相似点在于流动,却超越相似点,而联想到银河流云也能发出流水似的声音;日与玻璃的相似点在光亮,却超越过相似点而联想到敲日也能发出像敲玻璃似的声音。唐人刘叉《赠姚秀才小剑》诗云:“一条万古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荡细碎仇。”这里似乎在刻意追求超越相似点。古人常以水比剑,其相似点是发出寒光。这首诗以水代剑,因而“一条”、“流”、“泻”、“荡”,这些写剑及赠剑的动作和用意的词语,全都由水生发出来,全都超越了相似点。还有一种未达到相似点的比喻,古人称之为“象外句”。宋朝惠洪和尚《冷斋夜话》说:“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是落叶比雨声也。又曰:‘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是微阳比远烧也。”“听雨”两句是释无可寄贾岛的诗,写的是秋天的落叶声,听来很像下雨的声音,相似点在声,却未写出,让读者去联想。苏东坡很欣赏白居易的“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这两句诗,也是象外句,未写出相似点;白居易《秋夕》诗云:“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意思同前两句,这里却是用通常的所谓“明喻”,指明了相似点在声和色。“微阳”二句,是马戴《落日怅望》诗中的句子,写夕阳将要下山的景象,夕阳从秋林西下时的红颜色,就像秋山野火在燃烧似的,相似点在红色。“远烧”是“微阳”的比喻语,并非真正有野火在燃烧。让人想而得之,这就是联想比的妙处。

       三、双关比  在相似点之上增加一层双关的意思,比中有比,喻外引喻,也能使比喻不同寻常。古人有所谓“映带体”,就是这样的比喻。空海《文镜秘府论》说:“映带体者,谓以事意相惬,复而用之者是。诗曰:‘露花疑濯锦,泉月似沉珠。’此意花似锦,月似珠,自昔通规矣。然蜀有濯锦川,汉有明珠浦,故特以为映带。又曰:‘侵云蹀征骑,带月倚雕弓。’云骑与月弓是复用,此映带之类。”在比喻中用意双关,复合运用,别有情致。以锦比花,以珠比月,属于一般比喻,所以说是“自昔通规”;这濯锦又双关到濯锦川(今四川锦江),沉珠又双关到明珠浦(似指合浦)。以云比征骑,可以直接称“云骑”,形容骑兵的众多;以月比雕弓,可以直接称“月弓”,形容弓形像新月那样弯曲。“侵云”和“带月”,又双关到写景,利用作比的事物形象表现环境气氛。李白《塞下曲》“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也是用双关比。俞陛云《诗境浅说》评得好:“曰边月,曰胡霜,见弓剑如出塞所用,可谓面面俱到。”因为双关,内容更具体,更丰富了,把出兵塞外、秋夜追虏的场面和情景,用十个字就表现出来了,语言非常精炼。双关比也有以景物带出四季节候的,如南朝梁代范云《别诗》说:“洛阳城东西,长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如雪。”杨花和雪花,都是以白色为相似点相互为比的,因为双关季节,表现了两种节候,就显得巧了。所以张玉榖《古诗赏析》说:“只是冬去春来耳,就雪花颠倒翻出巧思,便耐咀味。”李商隐很欣赏这首诗,乃至把它翻用到自己的诗中,其《漫兴》诗云:“不妨何(逊)范(云)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说范云只是拿洛阳城东的雪来比花,何不把千里外的龙山雪,也拿来比拟洛阳花呢?语调诙谐宛转,仍是掩盖不住对范诗的激赏。这就是双关比的魅力所在。

       四、衬托比  所谓“衬托比”不是单纯地指明相似点,而是进一步利用作比的形象来衬托气氛或说明道理。后一层意思是读者体会出来的,并不明言,所以古人也称为“迷比”。空海《文镜秘府论》说:“迷比势者,言今词人不悟有作者意,依古例有别。昌龄《送李邕之秦》诗云:‘别怨秦楚深,江中秋云起。(言别怨与秦楚之深远也。别怨起自楚地,既别之后,恐长不见,或偶然而会,以此不定,如云起上腾于青冥,从风飘荡,不复可归起处,或偶然而归尔。)天长梦无隔,月映在寒水。(虽天长,其梦不隔,夜中梦见疑由相会。有如别,忽觉,乃各一方,互不相见,如月影在水,至曙,水月亦了不见矣。)”从所举诗例和所作解释,可以看出,所谓“迷比”,确实如同猜谜,没有相当的联想能力,是很难明白的。这里是以“秋云”暗比“别怨”,以水月暗比梦境,而“江中秋云起”,又有烘托别怨的作用,“月映在寒水”,也有烘托梦境的作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互相衬托,构成了巧妙的比喻。谢榛《四溟诗话》说:“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这三位诗人的写法都属“迷比”一类,都以秋树落叶,来比喻人的衰老。这种比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庾信《枯树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加上气氛的渲染,便使人益发萌生衰老之感了。司空曙的诗句加进了雨景,便更显得凄凉,所以谢榛说“司空为优”。

     以上四种比喻方式,都是围绕“相似点”展开的,介于言语修辞和艺术表现之间。在艺术表现手法中,有所谓“通感”,又有所谓“用典”,严格说来,也可以归到比兴的范畴。这是两个大题目,这里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先说通感。西方象征诗人提出所谓“通感说”,以为自然界现象如声色嗅味触角等所接触的在表面上虽似各不相谋,其实是遥相呼应,可相感通的,互相象征的。这种说法,朱光潜先生《诗论》介绍过,钱钟书先生也写过《通感》专论,对中外艺术中的“通感”现象进行深入的探讨。清朝吴景旭《历代诗话》说:“竹初无香,杜甫有‘雨洗涓涓静,风吹细细香’之句;雪初无香,李白有‘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之句;……云初无香,卢象有‘云气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说香,使本色之外,笔补造化。”田同之《西圃说诗》说:“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少陵不能道。诗人肺腑,别具一种慧灵,故能超出象外。”这里所谓“慧灵”,实际上已经触及到心感交通的问题。不论是艺术创作或者是艺术欣赏,对于通过眼耳鼻舌身这五个感官所积累的思维材料,总是从各方面去联想,常常由此及彼,触类旁通,从画面中能听到声音,如白居易《画竹歌》所说:“举头忽见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从声音里能见到画面,如韩愈《听颖师弹琴》所说:“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声音,日常语言赋予它不少本不属于它的属性,如高低、大小、明暗、强弱、粗细、轻重、尖圆、冷热、酸甜等等。如果不是借助其他感官的这些感觉,声音简直是无可名状的。所以描写音乐欣赏不能只凭听觉,还得借用视觉所见的感性形象。正如奥地利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所说的:“音乐在自然中没有范本,它也不说出概念性的内容,我们只好用枯燥的术语,或诗意的虚构来叙述它。它的王国诚然‘不属于这个尘世’。对音乐作品的一切富有幻想力的描写、性格刻画和解释性的说明,都是比喻性的或者是错误的。”通感问题,尽管复杂,但说到底,还是一种比喻性的象征。

    再说用典。引用典故,也称用事,就是在诗中援引古代故事,或者化用有来历出处的词语。用典之风有一个发展过程,从春秋赋诗,到诸子引诗;从先秦的寓言,到汉魏的咏史,引经据典,隶事用典,渐渐蔚然成风。到了六朝,用事之风更盛,钟嵘《诗品》便很反对,说:“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髙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然而,钟嵘的反对并没能改变诗中用典的趋势,演进到今天,仍然是诗歌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段。唐朝李贺描写音乐欣赏,就喜欢用一些冷僻的典故,如《李凭箜篌引》就有这样的诗句:“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前两句以大雨写音乐,化用《艺文类聚》所引韩子语:“师旷奏之,有云从西北来;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以师旷弹琴的事典,形容李凭弹箜篌的神奇;后两句以鱼跃写音乐,化用《列子·汤问》所说“匏巴鼓瑟而鸟舞鱼跃”的故事,形容李凭弹箜篌的神妙。隶事用典,是拿古人、古事、古语来表现,实际上也是一种类比,通过类比联想,才能明白作者的真正意图。皎然《诗式》说:“时久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清代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也说:“比,不但物理,凡引一古人,用一故事,俱是比。故比在律体尤得力。”律诗篇幅短,要扩大容量,不能不借助用典,所以律体中间二联多数采用典故。当然,用得太多,也会失之实,不够空灵,钟嵘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 来源:词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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