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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印源流

 文山书院 2019-08-22

刻印源流

文/傅抱石(1904—1965)

现代画家、篆刻家

1949 年后曾任江苏省国画院院长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西泠印社副社长

汉旧仪,秦以前民以金银铜犀象为方寸玺,各服所好。郑司农曰:“玺节印章,如今之斗检封矣。”《释名》:“玺,徙也。封物使可转徙而不可发也。”是则玺印之所从自乎。原玺印之作,在检奸萌,杜诈伪,尊卑与共,虽有法式,初无所谓制也。自秦以来,天子之印独称玺,臣下曰印。又以玉群臣莫敢用,是以许叔重云:“玺,王者之印也。以守土,故从土,籀文从玉。”嬴氏任斯言,燔天下之书,绝百氏之学,印章自由,犹被限制,亦可哀已。乃置符节令,又置乘舆六玺,曰“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得蓝田玉为螭虎纽,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印史》云:“李斯又为之刻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至汉谓之传国玺,汉制,丞相三公至中二千石称章,千石至二百石以上称印,官印外自刻姓名曰某人私印,无官印者无私印,官印称章称印,私印只称印,士庶只称印,名印称印,盖章与印亦分矣。至其文字,通称为先秦玺者,多诡异难于辨识,自秦并天下,同一文字,皆用小篆。迄汉,增减改易,一变其摹印篆法,制度虽殊,实本六义。大凡秦书八体,时尚遵崇,五曰摹印,其盛可推。及甄丰改定六书,略摹印而曰缪篆。《说文》云:“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考摹印篆,篆隶相融,秦则篆多而隶少,故文质兼备;汉则篆少而隶多,故质胜于文。论其流变,可得而言,如多白文是也。孙光祖举汉官印三事,私印六事。唯两见朱文,观诸古印,俱定证之,如多用五字是也。桂未谷恒见之陕洛间,如官私印多铸是也。军中急于行令则刻凿之。汉初因秦制,再置掌玺之官,遂成设官监印之定律。魏晋印风稍异,闻有易者,亦无大失。及六朝末季,朱文崛盛,诎曲盘回,不免纤弱。甘旭父云:“印章之变始于此。”洎乎李唐,古法渐废。盖朱文势力,日渐弥漫,应用复较白文为便,故诸官印章,咸趋之。武后时,改玺书为宝。中宗即位,复为玺。开元六年,复为宝。天宝初,改玺书为宝书。十载,改传国宝为承天大宝。此唐玺之制。至于私印,唯刻姓名表字,用于简牍奏疏或缝合收藏。且作者每以朱文富遒劲之美,遂多流于华而不实,驯自违背六义,不惜也。五代及宋,近承唐绪,官印则愈见板刻,私印则有堂号闲杂之制。其用虽广,而渐陷纤巧,此其弊也。古者官衔姓名,别称印章,自五代始,又称为图书,宋益因之。迨后世俗之人,称官印曰印,称私印概曰图书,相延莫改。虽非大谬,究非正称。且方圆其形,文用斋堂馆阁等字,校之秦汉,颇相悖谬。虽然,亦势所必至也。元以蒙古字入印,私印备极发达。吴梅村云:“私印之作,莫盛于元。”盖不刊之论。至元间,有吾丘衍(子行)、赵孟頫(子昂),以复古自期,正其体制,尚朱文,宗玉筋。然力薄风靡,无补纤弱。吴睿、褚奂、朱珪皆当代作者。夫刻印,造型美术之一,贵统一,尤贵变化。宋元之际,当朱文高潮时代,文必圆朱,篆必玉筋,定型既成,无异自缚。子行、子昂,固力救时弊,而学者易以巧得。雪渔、年少等非之,殆非无由矣。明季官印,限制綦严,文质巨细,以别尊卑。刘钦云:“印章每字篆皆九曲,盖取乾元用九之义云。”嘉靖后铸造印记关防,专以《洪式正韵》为主,正韵不载,方取许氏《说文》。二书无考者,将六书载籍参考。自宗人府五军都督府至各州县,皆直纽九叠篆,其大小自三寸四分至一寸九分,唯各州县用长方印,高二寸五分;至于私印,则较前大进,一洗宋元积习。盖秦汉魏晋之印,其质多金银铜玉,印材坚硬,镌刻艰难,文字虽出作者之手,而铸刻多假之工人。王元章出,以花乳石为印,于是石章遂流行天下。故书法佳妙者,刊刻亦精。摹印至此,已渐从政教之意义,扩而为纯粹之艺术,与书画并登士夫之鉴赏。良以欣赏制作之机会,既未若前此之繁难,且嗜好铁笔者,多更究心古籀说文,篆书易精,操刀之际,自能得心应手,神与古会。夫我国印学历史,至此已绵绵数千年,虽时有隆替,而递嬗不绝。然印人之可推者,宋以前殆泯灭无闻。除子行、子昂外,唯知魏晋间有杨利、许士宗、宗养,唐有祝思言而已。迨文彭崛起明季,天下影从,名手辈出,如何震、苏宣、朱简、程邃诸家,皆以摹印著称。其他如王谷祥、徐霖、周天球、黄圣期、金光先、汪关、杨当时、甘旸、吴迴、赵宧光、顾元方,或别立营垒,然俱名家也。

文彭,字寿承,号三桥、衡山伯子。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工金石刻印,为明一代之冠,有印谱二卷,张其坚竹村所集也。周栎园云:“论印之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云礽遍天下,余亦知无容赞一辞。”又云:“印章汉以下推文国博为正灯矣。”冯钝吟云:“诗句作印,起于近代文三桥,远绍刘汉,以至有清,承前启后,厥功至伟。”姜二酉云:“周栎园虽谓三桥不逮苍茫古朴,未脱宋元之习,窃以为居宋元凋蔽之余,苟非雅正,曷足起衰欤?”据玄玙、陈居一、李流芳、归昌世,三桥一派也。

何震,字主臣,又字长卿,亦称雪渔。婺源人。往来白下最久,于文寿承在师友之间。寿承究心六书,主臣从之讨论,常曰:“六书不精义入神,而能驰刀如笔,我不信也。”故主臣印无一讹笔,得于寿承者居多。是以寿承如汉廷老吏,字挟风霜;主臣如绛云在霄,卷舒自如。后世文何并论,轩轾为难矣!其嫡传有程孟长、子模、沈千秋、吴孟贞、刘卫卿、梁千秋、陈文叔、胡正言、杨长生,雪渔一派也。

苏宣,字尔宣,一字啸民,号泗水。新安人。精六书,残碑断碣,无所不窥,施刻碑之法于印,用作一两字大印,弥为得体。印章遍海内,自成一派,与文何鼎足称雄。有《印略》四卷传世。程彦明、何不违、顾奇云、程孝直等属之。

朱简,字修能,号畸臣。休宁人。周栎园云:“斯道之妙,原不一趣。有其全,偏者亦粹;守其正,奇者亦醇。”故尝略近今而裁伪体,唯以秦汉为归。非以秦汉为金科玉律也,师其变动不拘耳。寥寥寰宇,罕有合作,数十年来,其朱修能乎?修能一以秦汉是宗,其论印云:“印文尔雅,唯汉是则。”著有《印书》《印品》。

程邃,字穆倩,号垢道人,又号江东布衣。歙县人。工诗,精四体书,为陈眉公弟子。少与万年少诸人游,锐意篆刻,淳古苍雅,篆家所不及。盖自修能创宗秦汉,已伏与文何别途之机,迨穆倩出,其风愈显,力变文何旧习,世论翕然称之。晚遇汪虎文,出其所作相质。汪曰:“君去奇古,一归缪篆正派,斯得之矣。”穆倩志其言,故暮年所作,尤为海内尊重。子以辛、王小山、赵雨域、方后岩、俞廷槐、胡唐、巴慰祖、高翔、邓石如等学之,后曰徽派,又曰院派,指主臣以下黄山印人而言也。

逊清而往,借乱后喘息之机,得稽古右文之效。清初印风,颇为颓废,古味可掬者鲜。乾嘉之季,金石之学大昌,于是刻印趋尚为之一变。派别之兴,兴于是乎?叶尔宽云:“印章四派,完派也,曼派也,说文也,汉印也。”考曼派导源于浙,说文汉印,范围过弛,流至今日,其有深厚之影响者,唯浙派与皖派耳。浙派宗汉印,以朴老遒劲是崇,丁敬为之祖。踵丁者,有黄易、蒋仁、金农、郑燮、奚冈、陈鸿寿,是为秦祖永所称之七家。丁蒋奚黄,又称“西泠四家”;或加陈鸿寿、陈豫钟,称“西泠六家”;或再加赵之琛、钱松,称“西泠八家”,即浙派八大家也。其他沿浙派者,尚有屠倬、赵懿、徐楙、孙均、杨澥诸人。

丁敬,字敬身,一字钝丁,自号龙泓山人。钱塘人。起阛阓中,而矢志向学,于书无不窥,嗜古耽奇,尤究心金石碑版,务探源流,考异同,使毫发无遗憾焉。著有《武林金石录》,赅博详审,诗古文笔力超隽,迥出辈流,以其余绪,留意铁笔,古拗峭折,直追秦汉,于主臣、啸民外,独树一帜。两浙久沿林鹤田派,钝丁力挽颓风,印灯续焰,实有功也。所著诗文集甚富,邻人不戒,灾及其庐,尽所藏弁。所流布者,盖几稀矣!卒年六十有四。张燕昌、黄易师之,私淑之者,有蒋元龙、严铁桥、钱澍。

黄易,字大易,号小松。仁和人。家清贫,习刑名之学。有声莲幕,善古文辞,又工丹青,得董北苑、关仝正法眼藏。刻印专师秦汉,曾问业丁龙泓徵君,兼工宋元纯整诸家,款识亦古雅。

蒋仁,原名泰,字阶平,号山堂,又号吉萝居士、女床山民。仁和布衣。工篆刻,行楷书尤佳,彭绍升推为当代第一手。乾隆乙卯卒,年五十三。郭麟云:先生性孤介,而笃于交谊,书画篆刻妙绝一时而不以名家。至贫时不举火,所居老屋两间,欹危殊甚,琴书井灶,咸在其侧,山妻小女,欣然忘贫,虽古之天民,未能过也。

金农,字寿门,又字冬心,号司农,又称稽留山民。钱塘人。书得古趣,在隶楷之间,印章摆脱文何,浸淫秦汉。沈仲房论印诗云:“只眼只推金寿门。”洵知言也。江都人罗聘,为翁高弟子。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人。善印章,笔力古朴,逼近文何。

奚冈,字纯章,号铁生,自号蒙泉外史。钱塘人。工山水,极为时重。刻印胎息嬴刘,白文尤佳。

陈鸿寿,字子恭,号曼生。钱塘人。嘉庆辛西拔贡,为淮安府同知。诗文书画,皆以姿胜,篆刻追秦汉,浙中人悉宗之,别曰曼派。居恒著述自娱,延谒名宿,寒俊故人,乐与之交。温汝扬、高日濬、汪鸿、闵云,得其摹印之法。

陈豫钟,字浚仪,号秋堂。钱塘诸生。精篆刻八分,所画松竹,以篆法通之,殊有典型。

赵之琛,号次闲。钱塘居士。精心嗜古,邃金石之学,篆刻得其乡陈秋堂传,能尽各家所长,曼生司马首推之。终年栖心内典,时写佛像,名其曰补萝迦室。江尊绍其衣钵,潘俊得其正传。孙锡晋、张光洽、杨辛庵,又以学次闲名重当时者也。

钱松,字叔盖,号耐青,晚号西郭外史。钱塘人。喜金石,精篆刻,尝手摹汉印二千纽。赵次闲见其印,惊叹曰:“此丁黄后一人,前明文何诸家不及也。”咸丰十年,洪杨围杭州,与家人同仰药死。

皖派亦宗汉印,以程邃为之祖,巴慰祖继之。邓石如出,其法稍变,盛名远驰,宗者亦多,时称邓派,又称完派。沿其绪者,有程荃、包世臣、吴廷飏、黄士陵。至赵之谦,初学丁龙泓,后学邓完白,炉铸两派,论者谓要以皖为近也。

巴慰祖,字隽堂,号予籍。歙县人。富收藏,通文艺,书画擅一时,亦精核古今文字。

邓石如,名琰。怀宁人。其名避仁宗庙讳,以字行,更字顽伯,又号完白山人。少好刻石,仿汉人印篆甚工,曾临摹秦汉以来金石善本各百本。其篆以“二李”为宗,分书则遒丽淳质,变化不可方物。曹文敏称其四体书皆国朝第一。盖顽伯以书法宗匠,旁而及此,故篆刻书画,其途显同。庄严之内,独含纤媚,且一点一画,苍劲俯仰,得于画者厚矣。施士龙、胡良铨、吴育、孙云锦、王尔度宗之。

吴廷飏,字熙载,号让之。仪征人。善篆隶书,于历代碑帖,穷原竟委,故能以刻碑入印,传邓氏衣钵。世谓邓派既行而皖派遂废,理或然欤?魏稼孙云:“吾友赵子撝叔,自负篆刻,独心折其功力,尝作印跋其侧云:‘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叹服如此。”归安人吴溥,字苓香,为其入室弟子。

黄士陵,字穆甫,一字牧父。歙县人,居南昌最久。好金石,工篆刻,客吴愙斋中丞幕府,愙斋辑《十六金符斋古铜印谱》皆牧父与尹伯园手定者也。

赵之谦,字撝叔,号益甫,别字冷君,又号悲盦。会稽人。咸丰己未举人,旋以知县分江西,一为南安县,卒于官。于学无所不窥,读书丹黄阑然,书画秀逸天成,刻印能夺完白之席,独擎一帜,真千古能手也。门下有钱式、朱志复、程峤三人,而钱朱最为所赏。尝刻字曰“遂生”,印款云:“虱如车轮技乃工,但期弟子有逢蒙。”又赠魏稼孙诗云:“送君唯有说吾徒,行路难忘钱及朱。”二子尽得其奥可知也。

今既述浙、皖二派之简单鄞鄂,则其盛衰影响,亦所欲知之事也。浙派自曼生、次闲而下,几有正宗之目,徐康论之,推崇备至。其言云:浙西自丁、蒋、奚、黄、陈诸人,以铁笔擅名,自成浙派,皆得汉印精髓,用切玉法,颇露锋颖。至曼翁又参以钟鼎碑版,然发泄殆尽矣。后此则赵翁次闲,以三世家传,又得陈秋堂翁指授,次闲妙在不尽守师法,所以入化,继之者阒然矣。次闲翁尝云,其法谨守绳墨,而石印边款,空前绝后。余尝得魏稼孙手拓边款印谱,其用刀锋卓立,而以石宛转就之,所谓正锋也。分行布白,不须落墨,自然精整如小唐碑。盖自毛西堂手辑《西泠六家印谱》流传虽隘,而影响甚巨。浙中产石,模拟亦易,于是稍治斯途者,靡不自傅西泠,加之小松、铁生、曼生,摹印而外,更擅书画,因缘所及,斯风益广。至皖派导源虽在穆倩,昌大实推完白,何程一灯,赖以不斩,曰邓曰完,亦非无由也。魏稼孙云:“皖印为北宗,浙为南宗,文国博真谱不可见,间存于书画者,实浑含南北两宗,其后名家皆皖产,中唯修能、朱简碎刀,为钝丁滥觞。钝丁之作,镕铸秦汉元明,古今一人,然无意自别于皖。蒋、黄、奚、陈曼生继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流及次闲,偭越规瞻,并自郐耳。而习次闲者,未见丁谱,自谓浙宗,且以皖为诟病,无怪皖人知有陈、赵不知其他。余尝谓浙宗后起而先亡者此也。若完白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其在皖中为奇品,为别帜,让之虽心摹手追,犹愧具体,功力之深,当时无匹。撝叔谓手指皆实,斯称善鉴。今日由浙入皖,几合两宗为一而仍树浙帜者,固推撝叔,惜其好奇,学力不副,天资又不欲以印传,至若人书俱老,岂直过让之哉,病未能也。

浙皖而外,康熙时吴门人顾苓,字云美,精临摹秦汉印章,得文氏之传。姚鼒、沈祚昌、张锡珪、迮朗、张屿等宗之,曰吴派。同光间上虞人徐三庚,字辛谷,号井垒,又号袖海,工篆隶,书《王像碑》尤佳。刻印上窥秦汉,于吴让之、赵撝叔外,又树一帜,近人多有效之者。东至日本,影响亦巨。近人安吉吴昌硕,仿石鼓而有变化,极为时重,犹画苑之海派也。至有清一代,江皓臣、朱宏晋、仇垲、王光祖、江濯之、李栩之刻玉,黄景仁、徐鼎、朱德坪之翻砂拨蜡,魏阆臣之紫檀黄杨,周丹泉之陶印,孙鞾之竹根,郭绍高、王定、张溶之制纽,并有盛名。

本文为傅抱石先生1926年所著《摹印学》“总论”的一部分,1939年底重新改写,于1940年3月21日以《刻印源流》为题,发表于重庆版《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第七十六期。


    《刻印概论》封面

    ◎ 马衡序选页

    《刻印概论》是傅抱石先生撰写、手订的一部印学理论专著。全书以工整精湛的小楷誊抄,所刊印例,亦以朱砂印泥精心钤拓,足见傅抱石先生治学之严谨。图为《刻印概论》的部分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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