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墨花九段图》：人生墨戏千年调，老夫游戏墨淋漓

读徐渭的画，心境不同于别家。当中国画发展到北宋米芾时代时，一种富有诗情画意的“米家云山”出现了，米家小景山水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中国画的笔墨，并由此揭开了写意山水的序幕。随着中国艺术家们在笔墨上的进一步探索，蓦然回首，便真正懂得了笔墨里真正的艺术真谛，这是西画所没有的内在生命力。而徐渭，毫无疑问是将这种生命力淋漓尽致展现在世人面前的一代宗师。

南宋米友仁传作《云山墨戏图》，“墨戏”两字极好地为我们呈现了徐渭笔墨的内在特质。我们看徐渭的作品，看不到工整的形似，而是笔墨淋漓尽致挥洒而就的效果，一种自由洒脱的快感在其笔墨中迸发出来。这大概就是徐渭的魅力所在。后来的陈老莲、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声名显赫的艺术家，无不是徐渭的“信徒”。他们所看到的徐渭，不仅是笔墨绘画中所呈现出来的可观实象，亦有笔墨背后徐渭对生命的深刻体悟。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

关于徐渭的画，明末清初的文人张岱评徐渭书画言：“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绝略同。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这是对徐青藤绘画最好的评价之一。今天，有人说徐渭是东方的梵高，余以为不妥，如果要将两人各自看做一出戏，梵高这出戏是彩色的悲剧，而徐青藤，则是一出黑色的悲剧。读完徐渭的一生，我想，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是沉甸甸的。也许，唯有在他的墨迹中找到一丝酣畅淋漓的生命活力。

世人皆知明四家的沈周、文政民、唐寅、仇英。在我看来，便如董其昌未将赵孟頫归于元四家的道理一样：独一档。甚至于，在整个中国绘画史中，徐渭都称得上是独一档的画家。他不仅开创了青藤画派，同时也将中国水墨画推到另一个制高点，古往今来无人能及。若要论及对近现代绘画的影响力，徐青藤当属第一。

徐渭《拟鸢图》

一、徐渭：时时悲喜戏场中，镜花水月一场梦

徐渭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45岁前后。45岁之前的徐渭，尚没有脱离世相，游走在戏台上，唱着别人点的戏，扮演着一个不尽如人意的角色。舞台中央的主角儿，永远没有自己的份。但是这样的存在，似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此时的徐渭还算“正常”。而45岁之后的徐渭，则彻底与这个世界决裂了。他成为了一个与时代不合群之人，他的生命也开始在时代的缝隙中显得躁动不安。但是，这样的躁动不安并未彻底困在一个牢笼里。

1521年，徐渭出生于绍兴一个没落的大家族。由于其母亲是妾，徐渭自小就被二姨娘收养，即便这样，也依旧不受其他兄长待见。在徐渭不足百日的时候，其父亲过世了。“不受待见”的徐渭更加没有了依靠，长至十岁，其生母便被逐出了家门。十四岁时，其继母也去世。徐渭不得不跟随年长其三十岁的兄长生活，但是，毕竟年龄相差太大，加之其母妾室出身，徐渭与兄长相处得并不愉快。这在封建社会是再常见不过的戏码。然而，这样的戏码如果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倒也没有什么可叙的，但是，对于徐渭而言，却注定成为了其日后艺术生命里的一段前奏。

徐渭《水墨牡丹》

十岁的徐渭便表现出了其才情。其仿西汉汉赋四大家扬雄的《解嘲》作《释毁》享誉相邻。年少成名的徐渭既有着孤傲不训的性格，也有着自卑郁郁寡欢的一面。1541年，21岁的徐渭入赘一户富户，并随岳父前往广东，后因为要参加乡试，便要返回浙江。对于徐渭来说，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惬意自由幸福的时光。在往返两地的途中，他结识了一批文人雅士，并从中博众家所长，其艺术造诣也由此得到了提升。这样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浙粤两地虽路途遥远，然终究有尽头。

26岁时，徐渭的妻子潘氏因病早逝，而此前一年，徐渭的家产被乡绅豪强霸占。26岁的徐渭，其遭遇可谓“家破人亡”。命途多舛的徐渭虽年少成名，但是自20岁考中秀才之后，连续八次未能中举。然，徐渭毕竟是有才学之人。1558年，这一年徐渭38岁。浙闽总督胡宗宪钦慕徐渭的才识，将徐渭招入幕府充当幕僚。然而，好景不长，1562年，权臣严嵩被免职，作为严嵩的“门生”，胡宗宪也受到了牵连，徐渭也就此离开了幕府。1565年，这一年徐渭45岁。胡宗宪入狱而后死于狱中，当时胡宗宪的幕僚也有几人同样被抓下狱。性格刚强的徐渭自然难抑心中愤懑，便写下了历史上有名的《自为墓志铭》，而后便选择了自杀。

徐渭《榴石图》

也许是命不该绝，自杀九次的徐渭并未死去。此时的徐渭咋精神上已经完全失控。后来因为怀疑续妻不忠而杀妻，并最终入狱。后来在好友张元忭等人的帮助下出狱。出狱后的徐渭有过一段短暂的游历。并先后两次离开家乡北上，但两次都未能长久，或身体健康原因，或与友人性格不合原因。回到家乡的徐渭，靠着卖字画度日。倘若是好好的卖画，晚年境况也不至于凄凉。然徐渭毕竟是徐渭，手头宽裕了便不再作画卖画，其精神病也在晚年愈发严重。

1593年，徐渭终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了，这一年，徐渭73岁。离世之时，身边只有一条狗陪伴，其床上连一张席子都没有。徐渭的一生是凄苦不幸的一生。其晚年常用“田水月”一号，这是将“渭”字拆开而得。徐渭以“田水月”为号的具体真实原因未明不得而知，但是根据其一生的经历大致可以猜测这是徐渭对其过去一生的一个定调。“田水月”不正是镜中水月么？而镜中水月是虚幻的。徐渭大概也认为自己所经历的一生便都如镜中水月一般是虚幻而不真实的，这也正是说明了其一生遭遇之不幸。

这种人生经历，则很好地带我们走进了徐渭的水墨世界。藉由徐渭的生命经历，我们也更容易去理解徐渭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脱相形色”的水墨世界。

徐渭《蕉石图》

徐渭《花竹图》

二、《墨花九段图卷》：脱去色相，观照生命本质

《墨花九段图卷》创作于1592年。此时距离他的生命终点1593年咫尺之遥，《墨花卷》的创作，似乎是在进行着某种生命仪式。四时之花卉草木，尽绘一卷。不论时间与季节，不论东南与西北，在青藤此刻的心境中，时间与空间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实在的意义。徐青藤不仅让花卉脱去了色相，也让时间和空间脱去了色相。在虚幻的表象中，徐青藤所追求的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正所谓“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拔皆吾五指栽”。

一卷《墨花》，真真是徐青藤内心中所渴盼的生命长卷。牡丹、荷花、菊花、青竹、水仙、梅花、葡萄、芭蕉、兰花，这世间的美好被徐青藤一并用墨表现了出来。真正是徐青藤的一出“墨戏”。若是置身事外看戏，徐青藤是了不起的看戏人，但他却不是一位高明的演戏人。看尽世间千百戏，唯独演不好自己的一出戏。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牡丹

《墨花卷》第一段为牡丹，题曰：“洛阳颜色太眞都，何用胭脂染白奴。只倚淇园一公子，瑯干队里出珊瑚。”原本富贵娇艳的牡丹，在徐青藤这里，确实另一番灿烂。水墨的层次，淋漓的表现，让牡丹之美多了几分生韵。又或许，徐青藤的水墨牡丹是梦里的牡丹，是独属于青藤的真实牡丹。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荷花

第二段为荷花，题曰：“拂拂红香满镜湖，採莲人静月明孤。空馀一隻徐煕手，収拾风光在画图。”满塘映日荷花又怎能比得过青藤的墨荷。用笔收放自如，用墨层次分明，将荷花的灿烂与荷叶的浓郁表现得入木三分。虽为大写意，但是徐青藤却并没有彻底忽略掉外在物象的真实。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菊竹石

第三段为菊竹石，题曰：“西风昨夜太颠狂，吹损东篱残淡粧。那得似余溪楮上，一生偏耐九秋霜。”九月的菊花从一块石头背后探出来，即便是巨石，也无法遮挡菊花的灿烂与芬芳。丛生的青竹，此刻装点着这一簇盛开的菊花。或泼或勾之间，是青藤的生命信仰。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水仙竹

第四段为水仙竹，题曰：“间阚前头第一班，绝无烟火上朱颜。问渠何事长如此，不语行拖双玉环。”寥寥数笔间，自有生命大乾坤。水仙的灵动与竹的飘逸，极简的用笔反衬出的是徐青藤晚年对生命的再思考。追求的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摈弃繁杂的外在物象，或许才能看清生命的本质。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梅竹石

第五段为梅竹石，题曰：“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但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徐青藤不会是开派宗师，“信手拈来自有神”的梅花，在徐青藤的水墨表现下，自带春意。画面中明明不足十朵梅花，却看着犹如满树簇拥的梅花。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葡萄

第六段为葡萄，题曰：“昨岁中秋月倍圆，海南蚌母不成眠。明珠一夜无人管，迸向谁家壁上县。”徐青藤不会是水墨表现的高手，信手点墨，便是一颗颗一串串散发着清香的葡萄。“明珠一夜无人管”，似乎是在暗示自己的怀才不遇。徐青藤当然是“明珠”，只是在无人识珠的时代，明珠的光芒总是让喜欢蜷缩在黑暗中的人感到恐惧。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芭蕉石

第七段为芭蕉石，题曰：“郴笔两枝蕉一幅，雪庵曾送赵吴兴。余令老手兼题咏，何必当年王右丞。”徐渭这是与赵子昂、王维隔空对话，可想徐青藤此刻内心的孤独。一叶芭蕉，寄托着青藤多少的心酸。命运始终没有眷顾这位天才文人画家，但是，青藤并未就此向命运妥协，他用“郴笔两枝”绘制着自己内心中的真实世界。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兰竹

第八段为兰竹，题曰：“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香天下传。近日埜香成秉束，一篮不值五文钱。”从“碧浪红香天下传”到“一篮不值五文钱”，兰花还是兰花，只是换了人间。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竹

第九段为竹，题曰：“修蛇有尾频年坠，小凤为翎几日成。输与寒梢三十尺，春来只用一雷惊。”我想，青藤也在盼着那一声春来时的惊雷吧。虽然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是此刻的青藤又是何等的清醒与自觉。

九种不同的花卉草木，在此融合成一幅静美的图卷。与其说青藤是在画心中的花卉图卷，不若说是青藤在唱自己的一出戏。这里每种花卉都是其生命中的一次顿悟，牡丹是牡丹，却又非牡丹；青竹是青竹，却又非青竹。在时间之外，在空间之外，青藤要唱的是一处心中的永恒之戏。他曾作过一副对联，道：“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青藤终究是一个“不合群”的唱戏人。他的作品，正是发出了南腔北调的生命叹息。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卷尾题

三、唱自己的戏，任万人评说

“百年枉作千年调，一手其如万目何。已分此身场上戏，任他悲哭任他歌。”徐渭在这首诗中既透露着无奈，又透露着直面困顿生命的决心与勇气。虽然知道世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在唱一出戏，但是徐青藤是个明白人，他知了戏里戏外，而大多数人确实不自知的。

他的墨戏不是真戏，他的墨花也不是真花。他曾赞一位擅戏友人道：“羡君有术能炫目。”于我看来，徐渭当真是那“炫目”的高人，他的画，不仅能炫目，亦能警醒人心。他决计要作“前年调”之人，即便深知是“枉作”。世人皆说徐渭是疯子，而世人才是清醒的。但是，真正清醒之人才是那个被世人称之为疯子的人，而自诩清醒的世人，才是那沉浸在梦境中无法自拔的梦中人。

徐渭《四季花卉图》

徐渭的前半生是为人唱戏，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最终失了自己。而从45岁开始，徐渭开始为自己唱戏，唱的还是墨戏。一出墨戏，唱尽了其悲苦的一生。他在唱这出墨戏中，时而嚎啕大哭，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泪眼婆娑。世人之中又有几人能听得懂徐青藤的这出“墨戏”，也许八大山人是那个听得最明白最彻底之人吧。

脱去色相的花鸟，亦是脱去了色相的人生之戏。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生命的真谛，每一个真正看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之人，无不跌足长叹。徐渭在其《葡萄图轴》中题诗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自比明珠，却一生落魄。这是徐青藤一生的写照。我们看这幅《葡萄图轴》，亦真有如梦如幻之感，却又觉得格外真实动人。在感叹青藤高超的水墨技巧之余，不由得心中发生一生悲叹。

徐渭《梅花蕉叶图》

徐青藤还曾画《拟鸢图》，极富幻灭感的一幅人生墨戏。青藤便是那风筝，人生前半段，他是被风裹挟着在天上飞的，他的身体，他的精神，都是不自由的，都是被牵引着的；而到了人生后半段，牵引着自己的那个线断掉了，从此，他的身体与精神得到了自由，却也看到了生命的幻灭。

今天的世人，皆身处五光十色、斑斓璀璨的世界。我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无不是一出戏。不过，我们都是这出戏的配角，或者说是跑龙套的。可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跑龙套的，多数人觉得自己是那个主角儿。徐渭看透了，八大山人看透了，在幻灭之后，他们的生命得到了新的归置。而今人又如何？

徐渭《杂花图卷》

徐渭《墨花九段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