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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摄影姥 2019-08-24

文/朱良志

八大山人是一位独立高标的艺术家,他有一位朋友叫蔡受,在江西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所藏的著名《个山小像》中,就有蔡受的跋文。蔡受《鸥迹集》中载八大山人题扇诗,其中有这样一句诗:“西江秋正月轮孤。”在我看来,八大山人这句诗,真是其一生艺术的很好概括。西江,即江西,那里曾是南禅的正脉,洪州禅一口吸尽西江水的精神对山人毕生产生影响。秋天的夜晚,天冷气清,山人的艺术何尝不是如此,凄冷的格调、清逸的思致,正是山人艺术最感人的地方。而一轮孤月当空而照,是山人一生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人生境界。我们知道,八大山人的艺术中有一种孤危的意识、孤独的精神、孤往的情怀,他的画虽然简而淡,但却是苦心孤诣的结晶。读八大山人的作品,总感到清明中的冷逸、残缺中的圆满、虚灵中的充实。八大山人的画,在孤独中透出崇高。

何绍基在题八大山人《双鸟图轴》时说:“愈简愈远,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个精神。”用语极有气势。八大山人的孤绝、孤往、孤危精神,穿过浩浩天宇(空)、莽莽太古(时),独立高迥,落落不凡。八大山人的画,就是一丸冷月,四方四隅,唯我独大。不孤不大,唯有其孤,故有其大。云林、石涛、八大山人都是以哲学的智慧来作画,云林的艺术妙在冷,石涛的艺术妙在狂,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现藏于云南省博物馆的《孤鸟图轴》,作于1692年,是山人晚年的作品,纵102厘米、横38厘米。这幅立轴,从画面左侧斜出一枯枝,枯枝略虬曲,在枯枝的尽头,画一袖珍小鸟,一只细细的小爪,立于枯枝的最末梢之处。似展还收的翼、玲珑沉着的眼,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简易至极。但在这样的画面中,看出了山人精心的构思,窥出了“天空壑古”的雪个精神。在用笔上,正是吴昌硕所极赞的老辣沉雄,墨中无滞,笔下无疑。此画在构图上突出“孤而危”的特点,孤枝、孤鸟、可见的独目、撑持的独脚,总之,画家用心地告诉你,这是多么孤独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独无依;色正空茫,幽绝冷逸。

这幅画耐人咀嚼之处是,枝虽枯,而有弹性;势虽危,而不失宁定的气息。尤其是鸟的那只眼睛,并没有逡巡和恐惧,相反却充满了安宁。虽然是孤立无依,但似乎它并不在于要寻个依靠。有所依待,庄子反对,禅宗反对,他八大山人也是反对的。更令人难忘的是,山人是带着谐谑的心情来强化“孤危”的,真可以说是吟味孤独。

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安晚册》之十 荷花小鸟

这种吟味孤独的思想,在著名的《安晚册》中也有体现。这组22幅的册页是应扬州的一位徽商朋友程道光之请而创作,现藏于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是山人晚年的代表作品之一。第十幅为《荷花小鸟》,照例是以简笔画荷枝,参差水上,一枝上落有一只小鸟,小鸟以一足兀立,长喙低垂,一目似闭还睁,很悠闲,很恬淡。不画鸟觅食的专注,却画独鸟的怡然。在这风平浪静的角落,在这墨荷隐约的画面中,没有声张,没有干扰,没有为欲望的寻觅,只有安宁与寂寞。

八大山人以诗来吟味这孤独的意味。《题孤鸟》诗云:“绿荫重重鸟间关,野那花香窗雨残。天遣浮云都散尽,教人一路看青山。”又有《题枯木孤鸟》诗道:“闭门寂寂掩中春,坐看枯枝带雨新。鸟自白头人不识,可堪啼向白头人。”孤独非但没有给他带来精神的压抑,反而使他感到闲适和从容,感到挣脱一切羁绊之后的怡然。虽然画面是孤独的鸟、枯朽的木,但山人却听到间关莺语花底发,体会到盎然春意寂里来,疏疏的小雨荡漾着春意,淡淡的微云飘着清新。他透着残窗,一路地看;他沐浴着岚烟,一路地看。寂寞的画面,枯朽的外表,黝黑的墨色,这些哪里能“掩”得了他胸中的春情、他生命的惊悸。

他在《题竹石孤鸟》的五律中写道:“朝来暑切清,疏雨过檐楹。经竹倚斜处,山禽一两声。闲情聊自适,幽事与谁评。几上玲珑石,青蒲细细生。”这样的诗简直有王维的境界。王维那首著名的《书事》小诗写道:“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无边的苍翠袭人而来,亘古的宁静笼罩着时空,蒙蒙的小雨、深深的小院、苍苍的绿色,构造成一个梦幻般的迷蒙世界,一位亦惊亦哦的静处者,几乎要被这世界卷去。简单的物事,为人们创造了一个无限回旋的世界。王维写片青苔来品尝生命,八大画只孤鸟来扪听妙音。“几上玲珑石,青蒲细细生”,我喜欢这样的诗句深层的精神,我似乎看到了藏在这诗后面的画——山人所隐去的世界——那细细地蔓延着的青蒲。

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点,八大山人很喜欢通过物象之间的对比所形成的张力来表现。如江苏泰州市博物馆所藏的《秋花危石图轴》,纵112厘米、横56.5厘米,作于1699年,画的中部巨石当面,摇摇欲坠,山人以枯笔狂扫,将石头力压千钧的态势突出出来。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勾出一朵小花、一片微叶。巨石的张狂粗糙,小花的轻柔芊绵,构成了极大的反差。山人用墨如醉,但哲心如发。花儿不因有千钧重压而颤抖、萎缩、猥琐,而是从容地、自在地、无言地开着,绽放着自己的生命。危是外在的,宁定却是深层的,生命有生命的尊严,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缘,也是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严是不可沉沦的。这就是八大山人的格调。他不是要跟世界角逐,他只是强调重视生命的尊严,于生命以嘉赏。

这使我想到了我在和同学们讨论禅宗时说到的神秀的境界。神秀临死前给他的弟子留下了三个字:“屈、曲、直。”神秀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对人存在状况的哲学思考,人如果不独立思考,不自己解救自己,就只有屈服的命。永远是一个奴隶,权威的奴隶,理性的奴隶,一切习惯的奴隶,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重复别人的路程——一个做稳了奴隶的人。这就是“屈”,屈服的“屈”。第二个是“曲”。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生都在和内外的力量角逐,这种曲是强大的张力,不像奴隶一样匍匐在地下,而是无限上升的力量,螺旋式的不断上升的力量。如一棵幼苗,破土而出,告别了黑暗和蒙昧,以孱弱的身躯,迎接生命的朝阳。然后是“直”。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注册自己的意义,这就是我的意义;虽然有很多曲折,风刀霜剑,但是他盎然的生命,最终能“直”起来发展。“直”永远是一种企盼,是充满圆融的和谐境界,它鼓舞着人们,只能接近,却不可能完全实现。八大山人的孤危不正是神秀精神的体现?在他这里,没有一丝“屈”的神色,却有不灭的“直”的理想和为这一理想而无尽地“曲”的过程。

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孤鸟图轴

如果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八大山人的许多画,一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在本篇开始的时候,我们谈到的那幅八大山人的《孤鸟图轴》,是摇摇欲坠的,而他的很多画都有这种摇摇欲坠的意味。如他特别喜欢画一足独立的鸟,以下的这幅就是。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八大山人书画合装册,16开,作于1699年,是山人晚年的杰作。其中第8开为《孤鸟图》,画一孤鸟,一足单立,身体前倾,几乎颠而倒之,但将倒而未倒,翅膀坚韧地举,尾巴用力地伸,全身的羽毛也几乎立起,以此来保持着平衡,还有那倔强的脖子,不屈的眼神……这一切都给人凛然不可犯的强烈感觉。在这幅画中,作者高超的写实工夫、不凡的笔墨技巧,以及大胆的构图,都在其次,八大山人将其不屈的精神赋予形式之中,这才是关键。

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

《杂画册》之菡萏

八大山人也是一位画荷的高手,他一生喜爱荷花,荷花在他的笔下不仅清丽出尘,而且也画出了荷的拗劲。北京荣宝斋藏有八大山人《杂画册》,8开,未纪年,其中第1开《菡萏》(见图三)画一枝菡萏卓立于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注满了山人奔放的情致,绝没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缱绻。那曲而立的身姿,也张扬着一种傲慢的气质。这幅画贵就贵在风骨。

八大山人的水仙在中国花鸟画史上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去画冰姿柔骨。石涛曾得到八大山人一幅类似的水仙,他题有诗二首,其一曰:“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分明兜率是前身。”其二云:“翠裙依水翳飘飘,光艳随风讵可描。妒煞几般红粉辈,凌波丰骨压春娇。”石涛看出了八大的“凌波丰骨”,而不是柔腻的脂粉气。上举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八大山人16开的书画合装册,其中第5开就是水仙。这幅水仙采用的是赠石涛水仙的相同笔法,造型上如同是一只手,有观音指路的意味。用淡墨、枯笔、中锋画出水仙简洁的枝叶,所画的真是“戏影”,不取其真,而取其魂。柔韧的身段、清逸的姿态,与以上我们所看到的八大山人的一枝菡萏,表达的是相似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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