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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痛苦是思想的最终解放者

 wenxuefeng360 2019-08-29
尼采|痛苦是思想的最终解放者

▲Nietzsche(1844—1900),德国唯意志主义哲学家。认为自然和社会进化的决定力量是意志,历史的进程就是意志实现其自身的过程。人的目的在于发挥权力,扩张自我,“超人”是历史的创造者。主要著作有《权力意志》、《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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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科学”意味着心灵的萨杜恩节(萨杜恩是古罗马农神。在杜萨恩节上,主人与奴仆身份的互换。尼采以此比喻角色的颠倒;从此,健康扮演从前疾病所扮演的角色;从此,健康的价值起主导作用,压倒一切属于疾病的那一部分价值——按尼采本身在19世纪80年代末常用的一个法语词,即堕落。),这心灵曾抵御旷日持久的可怕压力,那是一种何等坚忍、严峻、冷酷、不屈不挠而毫无希望的抵御啊;而今突然收到希望的猛烈震撼,健康有望了,被康复陶醉了,于是居然阐发诸多非理性、愚妄之论,抒发孟浪情愫,侈谈外表棘手实则并非如此的种种问题,受到它们的爱抚和吸引,这实在令我惊异。

全书(即《快乐的科学》)无非是抒发经历长时间痛苦和神智不清后康复的愉悦,恢复体力的狂喜,信仰未来之再度苏醒的欢欣,预感未来的快慰;同时,对正在迫近的冒险犯难之举、再度敞开的襟怀之海、重新可望企及的、并对其坚信不移的目标亦有感悟,故而怡然自得。

我的经历是何等艰辛呀!青年时代,一片荒芜、衰竭、怀疑、冷漠;老年又不得其所,残暴的傲慢征服残暴的痛苦,傲慢拒绝痛苦的结论——而结论本是安慰呀——;彻底的孤独,诚为对付世间几成病态的对人之蔑视的正当自卫手段;当厌恶的心情发出命令,便对认识中的那些心酸、苦涩、令人作痛的部分做原则性的限制,这厌恶是从一种不慎的特殊的精神养料和骄纵中滋生出来的,我姑且把这骄纵称为浪漫吧。

对这一切,谁能与我一样感同身受呢?倘若有谁做到这点,谁定然认为我的至善多于愚妄与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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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对于诸如健康与哲学的关系这类颇富吸引力的问题知之甚少;但是一旦他自己患病,他就把对科学的全部好奇心带入病中。

大凡有人格者必有其人格哲学,然此中差别如隔霄壤。某些人因为贫困而穷究哲理,另一些人则因为有钱有势才这么做。首先,这些人(前者)需要自己的哲学,不管它被当做精神支柱也罢,被当做抚慰、药品、解救、附庸风雅和自我异化也罢;但最终(对后者而言这却)无非是一种华丽的奢侈,至多是一种踌躇满志的极乐和感激情怀而已。

在另一种比较正常的情况下,比如罹病的思想家因受个人病危状态的推动而精研哲学,那么,处于病魔压力下的思想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

我们在经历自我质问、自我迷惑之后便学会以更精确的目光审视人们对其做过哲理探索的事物;能比过去更准确地看出患病思想家作为病者会不由自主地被引导或被误导进入什么样的思想歧途、侧巷、静止点、向阳处;能知道病体及病体的需求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思想逼迫、推动、吸引至何方——向着光明、寂静、温和、忍耐、药物和某种意义上的安慰。

在客观、精神和纯思想的掩护下,生理学要做无意识的伪装,大行其道,这实在令我惊诧。我曾常常自问,迄今的哲学在总体上是否就是对身体的解释,并且是对身体的误解呢。在迄今思想史上起领导作用的那些最高的价值评估,其背后就隐藏着对身体特征的误解,这误解可能是个人的,也可能是各阶层和各种族的。

人们可以把形而上学的一切大胆的癫狂行为,尤其是它对存在价值的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看成是身体的特征。从科学角度衡量,这类对存在的肯定或否定全无意义,然而它们却给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以更有价值的提示,提示人们关注身体特征,诸如个人的成功与失败、丰裕、强大、在历史上的专横,抑或拘谨、倦怠、贫困、对结局的预感、导向结局的意志等等。

我一直期待一位富有哲理的医生,一位研究民族、时代、种族和人类的总体健康的医生有朝一日鼓起勇气,将我的怀疑推向极致,并敢于直言:迄今的一切哲学研究根本与“真理”无涉,而是涉及别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健康、未来、发展、权力、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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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经历种种身体状况的哲学家同时也会步入种种哲学,会把每次身体状况转变为思想形态和思想背景,而这种变形艺术正是哲学呀。我们哲学家不可能和大众一样,将灵魂和肉体分开,更不能将灵魂和思想分开。我们既不是有思想的青蛙,又不是内脏冰冷的客观记录仪,而是必须持续地从自己的痛苦中娩出思想,像慈母一般倾其所有,以鲜血、心灵、热情、喜悦、激情、痛苦、良知、命运和灾祸给思想以哺育。

在我们,生命就是一切,我们总是把生命、把遭际的一切化为光与火,舍此便无所作为。至于疾病,我们不是问过,难道它对于我们必不可少吗?巨痛,作为怀疑一切的师爷,才是思想的最终解放者,它把每个U都变成X,那个不折不扣、正正当当的X;……巨痛,那绵延的巨痛,它不慌不忙,犹如架起嫩绿的柴火将我们焚毁,是它才迫使我们哲学家潜入自己的心灵底蕴,并且实施我们的一切信任、善良、掩饰、宽容、中庸——说不定以前的人性便是如此——

我怀疑,痛苦是否起到了“提升”的作用,但我明白,它确实深化了我们:我们学会了用傲慢、揶揄、意志力与它抗衡;我们堪与印第安人并驾齐驱,印第安人在遭受巨大创痛的深深折磨时,依旧嘴不饶人,并以此在折磨者身上补偿损失;我们因为痛苦而撤退到东方的虚无境界——人们称之为涅槃,撤退到寂静、僵化、听觉失聪的自我屈从境界、自我忘却境界、自我熄灭境界;我们作为另一个人从这类演练,即从长期而危险的控制自我的演练中脱身出来,便有更多的问号,便具备提问的意志,而且比以前提问更多、更深刻、更严肃、更残酷、更尖刻、更不动声色。

我们对生活的信赖心死了,因为生活本身成了问题。但愿我们不要相信,某人因此必然会沦为思想忧郁者!即使还可能存在对生活的热爱,但已是另有所爱,即爱那令我们疑窦丛生的妇人……一切疑难的事物对这些智慧的、精神生活宏富的人可谓魅力无穷;一切未知事物使他们感到兴味盎然,这兴味总似耀眼的炽热,吞没疑难事物的疑难,克服未知事物的危险,乃至爱恋者的妒意。我们明白了一种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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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最重要的话不可不少:人从如是的深渊、沉疴、多疑症中返回,重获新生,蜕了皮,比以前更敏感、更狡黠,对欢乐的鉴赏更精细,对美好事物的表达更精妙,感官更愉悦,欢欣中显出更寓危险性的清白无辜,同时也更具稚气,也比以前尖刻百倍。

啊,我们对于享乐多么反感啊!对那些享乐者、“有教养者”、富翁和统治老爷们精通此道,对他们那种粗俗、愚昧的褐色享乐主义多么厌恶啊!对在我们耳膜上咚咚作响的新年集市上的击鼓声是多么鄙夷不屑啊!可是“有教养者”和城里人时下竟然把艺术、书籍、音乐和那咚咚敲击声当作“精神享受”哩,并听任这些劳什子“精神饮料”强暴自己!当今,戏院里激情万丈的欢呼真使我们耳膜作痛呀!有教养的群氓所喜爱的那一套浪漫的骚动和思维混乱及其向往崇高、风雅和乖戾的抱负,对我们的审美情趣而言是何等怪异呀!

不要这些!倘若我们康复者还需要艺术,那么这必定是另一种艺术——嘲讽、轻松、空灵、神圣而不受干扰、绝妙非凡的艺术,它像一把明亮的火直冲万里碧空。

我们不再相信,当真理的面纱被揭去,真理还是真理;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阅历不再相信。不要露骨地审视一切,不要亲历一切,不要理解和“知道”一切,这,对于我们不啻一种技巧。

人们应该尊重羞愧心,大自然就是因为这羞愧心才把自身掩藏在谜的背后,掩藏在斑驳陆离的不确定性背后。

那些希腊人呀,他们可善于生活了:为了生活,他们必须在表面、皱纹和皮肤上表现出勇敢,崇拜虚假,相信形式、色调、言辞。他们浮在表面,从深处到表面。而我们不也恰好在重蹈覆辙吗?我们这些思想莽汉已经登上当今思想界那无比危险的极巅,伫立该处,环顾四周,俯视一切。我们不也恰好沦为希腊人了吗?沦为形式、色调、言辞的崇拜者了吗?

本文选编自尼采《快乐的科学》第二版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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