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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春拍」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圭步斋 2019-08-31

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古代

6月2日(周日)晚上 顺延

嘉德艺术中心拍卖厅 A厅

《(传)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卷》(双钩廓填本)传为唐代弘文馆拓书名手赵模,以王羲之字迹集成千字文。本卷曾经火焚,上半部多烧缺,现存五十九行,五百九十字。卷后有元人滕宾,元末明初夏克复,明代吴宽、徐寓、范允临、徐枋,以及近代罗恽、罗振玉、梁启超、庄蕴宽、王国维、汪大燮、于右任题跋。

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自宋元以来记载不绝,经整理主要有两个藏本:郭天锡本和史鉴本。郭天锡藏本清初昙花一现,销声匿迹。而本拍品因卷后有吴宽为史鉴题跋,通常被认为正是史鉴藏本,经文嘉《钤山堂书画记》、汪砢玉《珊瑚网》、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御定佩文斋书画谱》等重要书画文献著录,并极有可能正是《石渠宝笈初编》著录本。

徐邦达曾撰文指出:本卷后曾有元代钱佑、伯颜、班惟志、仲亨、子正、敬思、汪鹏升、薛汉与吾丘衍题跋观款一纸,被人拆下移配至唐代杜牧书《张好好诗》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本卷明代曾经刻帖,原帖虽已不存,但现今访得日本苏峰德富(1863-1957)所藏翻刻拓本,可帮助我们还原此卷遭遇火焚之前,以及卷后题跋尚未拆配时的完整样貌,更可借此进一步理清关于此卷的断代与认知,同时对于王羲之字迹的传承,对于双钩廓填本等诸多书法史问题提供新的研究素材与思考方向。

「嘉德春拍」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LOT477

(传)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卷(附拓本)

手卷 水墨纸本 双鈎廓填本

书法: 25.5×170 cm

跋1: 25.5×139.5 cm

2: 25.5×89 cm

3: 25.5×214 cm

鉴藏印:备卿鉴赏、定圃珍藏、何·荦(二次)、张贤、卬卬轩、张氏、嘉乐宝藏、鱼饮梅竹之斋(二次)

签条:邓尔雅(1883-1954)题:唐赵模摹集右军千文真迹。甲子(1924年)尔雅署。

著 录:

1.明·都穆《寓意编》

2.明·吴宽 《家藏集》

3.明·文休承《钤山堂书画记》

4.明·张丑《书画闻见表》中“目睹”类

5.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

6.明·孙鑛 《书画跋跋》

7.明·汪砢玉《珊瑚网》

8.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

9.清·顾复《平生壮观》

10.清·孙岳颁《御定佩文斋书画谱》

11.清·倪涛《六艺之一录》

12.清·李调元《诸家藏书簿》

13.《古书画伪讹考辩》(壹),《徐邦达集》(十),第66-70页,紫禁城出版社,2015年版。

14.《吴门具眼——明代苏州书画鉴藏》,黄朋著,第7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

出版:

1. 丁念先《唐赵模橅集右军千文卷流传经过与怀仁集圣教序的关系》(单行本),1969年。

2.《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鉴》,王家葵、贺宏亮著,中华书局,2016年版。

估价:RMB 15,000,000-25,000,000

「嘉德春拍」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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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春拍」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文 / 王家葵

赵模千字文最早见于唐贞元二十年(804)《比叡山最澄和尚法门道具等目录》,宋元以来记载不绝,清代入乾隆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原件久佚。民国初年,火焚后的残卷现身广东,为罗恽所得,旋转售何荦,并携带入台,后归丁念先。2011年作为丁氏念圣楼编号第一的藏品,出现在上海道明春季拍卖会上。

针对这一残卷,徐邦达先生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中有一段简略鉴定意见:

从书法上看,光嫩拘板,即使原是集字勾填,以赵模这样的唐弘文馆拓书名手来讲,水平也不至于如此低下,其为一再翻摹之本,可以槪见。但元明人题跋,都系真迹,想是从真本上拆下移配的。此书之名屡见著录,估计都不是罗氏之本。<1>

此卷1949年以后一直在台岛,徐先生没有机会目验原件,他的意见应该是根据丁念先1969年所作《唐赵模橅集右军千文卷流传经过与怀仁集圣教序的关系》小册子,及附印其中的“唐赵模橅集右军千字文真迹卷”而得出(图1)。这份出版物黑白印刷,细节不是十分清楚,徐邦达先生的意见实有未尽意处,今详按原物,结合传世拓本,比勘文献,举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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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丁念先1969年出版本卷单行本

一、残卷确系《石渠宝笈初编》记载品

赵模千字文见乾隆十年(1745)编辑的《石渠宝笈初编》卷5,标记为乾清宫藏书次等“元”字号。因为是次等,记录相对简单:

唐赵模集王羲之千文一卷(次等元一)。白麻笺本,行书款云:太子右监门府铠曹参军事臣赵模上。拖尾有滕宾、夏克复、吴宽、吴仲宣、徐寓、范允临、徐枋诸跋,又杨循吉、彭年记语二。<2>

残卷与《石渠宝笈初编》记录比勘,本幅前段烧没,故行书款“太子右监门府铠曹参军事臣赵模上”不可见;拖尾滕宾、夏克复、吴宽、徐寓、范允临、徐枋诸跋在,吴仲宣跋,杨循吉、彭年记语缺。

根据卷末题跋,罗恽于民国十年(1921)在广东买得已改装成册页赵模千字文,并将其重新恢复为卷子,罗描述其状况说:“仅存焚余五十九行,五百九十字,及滕宾、夏克复、吴宽、范允临、徐枋六跋。”

民国初年,清宫文物流失,主要有三种渠道:太监盗卖,“赏赐”溥杰,携往天津及伪满。但本卷并不属于以上情况。残卷多处存在过火的痕迹,从火痕的形状看,应该是在卷轴状态下遇火,故外层(即手卷的前段)完全烧毁,残存部份以首段毁损严重;主要是卷子上部受火,故现存部份之上半皆有残缺,下半则几乎完整无损。对此罗恽在跋语解释说:

此卷旧装背有咸丰某年重装记字,岂圆明园之焚余物耶?

罗恽的意思是,此卷乃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流出宫外者。罗的意见也不正确。墨迹残卷上的跋文可以分为前后两大部份,滕宾至徐枋属早期跋文,罗恽至于右任为入民国以后的跋文,中间以绫隔断。前段跋文与本卷正文一样,有火烧痕,以及火烧部份修剪的痕迹。徐枋跋文之末钤有三枚徐枋的印章,第三枚白文“俟斋昭法”之下,几乎相同间距,还钤盖了一枚朱文“备卿鉴赏”,如非特别留意,甚至可能误认为是徐枋的第四枚印章(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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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图3 本卷与《抱冲斋石刻》上“备卿鉴赏”印

检索“备卿”其人,满洲斌良有此别号,据首都图书馆为《抱冲斋石刻》撰写的前言:

斌良(公元1783-1847),字备卿,号笠轩,满洲正红旗人。官至刑部侍郎,授驻藏大臣。与其弟法良均嗜书画,鉴藏颇富。其书法赵孟頫、董其昌字,故集赵董书为一帙,嘱钱泳摹勒上石。<3>

翻阅《抱冲斋石刻》,这枚“备卿鉴赏”赫然镌刻在卷首赵孟頫楷书《圣主得贤臣颂》之后,与钤盖在本卷的印章显然同一,(图3)由此引申出一个重大问题,本卷既然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藏于深宫,又如何可能被活动于嘉道年间的外臣斌良收藏鉴赏呢?其中必有缘故。

如果按照罗恽的猜测,此卷在火烧圆明园时流出宫外,可火烧圆明园事件发生在咸丰十年(1860),斌良早已去世,显然不可能在卷子上钤盖“备卿鉴赏”。且据《石渠宝笈初编》,本卷放置地点在内廷乾清宫,如非特殊原因,也不至于携到圆明园。对此,我拟提出另外一种解释。据《清史稿》卷41灾异二云:

嘉庆三年二月丙子,京师乾清宫火。<4>

据民国《史料旬刊》公布有关这场火灾的档案,火灾实际发生在嘉庆二年(1797),毛宪民先生在论文“嘉庆二年紫禁城乾清宫失火案”中有详细综述:

清嘉庆二年(1797)十月二十一日黄昏,乾清宫突然火光冲天,并迅速延烧左右两侧的宏德、昭仁两殿及后北的交泰殿。当时恰值初冬季节,风高物燥,古建筑本身是砖木结构,遇火更宜烈焰熊熊。清宫总管内务府大臣怡亲王永琅带领守护紫禁城垣的官兵“竭力汲水”,奋力扑救,但无奈“火起时势甚猛烈”,连交泰殿后的坤宁宫前檐已为熏灼所及,幸赖西北风起而无虞。<5>

收贮于乾清宫昭仁殿的天禄琳琅善本在这场火灾中毁灭殆尽,相关文献研究甚多, <6>而对庋藏在乾清宫的书画损失情况讨论甚少。《石渠宝笈初编》卷一至卷九为乾清宫藏品,其中绝大多数没有流传,想来毁于此次大火。火灾之烬馀如何处理不得而知,据前揭刘蔷论文,台湾故宫博物院昌彼得先生在“再谈宋广东漕司本《集注杜诗》——希珍际遇殊惊晚,尤物闇章固有时”文章中,怀疑黄丕烈所得宋版《新刊校订集注杜诗》残帙五十五叶,陆心源咸同间购得此刻残本卷六至十一,“很有可能是(天禄琳琅藏书)煨烬之馀而为宫人盗出售于市者”。<7>

本卷可能也属于这种情况,即烧残以后被盗卖出宫,并很快改装成册页。这便可以解释本卷上见不到任何一枚乾隆内府收藏印,前代重要印章如绍兴内府印章、贾似道收藏印章,皆被剪裁或刮削,仅保留渺不可考的“卬卬轩”、“张贤”等数枚印章,和贾似道“悦生”葫芦印的一丝残痕。(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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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从左依次为:石刻本印章、本卷上的印章残痕,以及本卷残痕与黄庭坚《松风阁诗》、《淳化阁帖》上的印章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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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本卷“定圃珍藏”印

可注意的是,本卷正文末“卬卬轩”白文印下方,还有一方朱文“定圃珍藏”(图5),押在一团墨污之上,怀疑也是出宫以后所钤。按,英和(1771-1840)姓索卓罗氏,满洲正白旗人,别号有煦斋、定圃<8>等,嗜好收藏。据《清史稿》卷363,英和于嘉庆六年(1801)充内务府大臣, <9>恰好有条件获得这份残卷,然后经英和之手转归斌良收藏。遗憾的是,尚未能证明这枚“定圃珍藏”属于英和,暂且存疑。但无论如何,由于本卷上斌良的“备卿鉴赏”印章可以坐实,则此卷出宫时间当在嘉道之际,原因很可能与嘉庆二年乾清宫失火案有关。

二、残卷是明代吴邦桢刻帖的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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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本卷吴宽题跋,上款即史鉴

明代中叶,这件赵模千字文在苏州史明古家<10>,史鉴(1434-1496)卒于弘治九年,在此以前,吴宽(1435-1504)曾为此卷题跋,上款径称“明古”,墨迹尚存于残卷后(图6)。隆庆至万历年间(1567-1620),赵模千字文由吴邦桢收藏,吴在卷尾钤盖“松陵吴邦桢氏家藏”、“子宁”两枚印章。吴邦桢并将之摹勒刻帖,所刻内容除本幅以外,还包括滕宾题跋、吾丘衍等观款、夏克复题诗、吴宽题跋。吴邦桢刻本可能就是范大澈《碑帖纪证》提到者。<11>

吴邦桢原刻本访求未得,所幸运者,此刻本流传东瀛,由江户时代书法篆刻家韩天寿(1727-1795)翻刻入所编《集帖》第四中,时间约在1779年以后。 <12>这一刻本曾由日本《书品》杂志影印<13>,此外,我们还征集到《集帖》的翻刻本(拓本)一件,曾经由苏峰德富(1863-1957)收藏。

尽管《集帖》或其翻刻本已经辗转多手,但作为反映赵模千字文在明代状况之唯一图像留存,意义仍十分重大。尤其残卷存字与拓本比勘,有较高的重合度,能够保存原帖的字形结构(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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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本卷与翻刻本字形比对(局部)

图像比勘除了证明现存残卷是明代吴邦桢刻帖的原件外,还可以重现赵模千字文原貌,并澄清残卷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1)确定一些重要烂损发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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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本卷与翻刻拓本“溪”字皆空缺

墨迹残卷“磻溪伊尹”句缺“溪”字,目验卷子,此处有一刮削的方框痕迹。因“溪”字在行末,左右字皆完好,残缺似非嘉庆年间火损。通过对比刻本,此处皆空缺,故知刮削发生在刻帖以前(图8)。“溪”无关于唐宋官方避讳,为何刮削,不得而知。另考御书院书千字文“溪”字无缺,本卷之缺损,恐怕是史明古藏本的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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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本卷与翻刻拓本“匡”字皆缺最末一笔

墨迹残卷“桓公匡合”的“匡”字缺末笔,对照刻本“匡”字亦缺笔(图9),说明墨迹本上此处刮削发生在明代中期刻帖以前。由此推测刻本上缺笔的“殷”、“贞”、“敬”、“竟”四字,原始墨迹也应该同样缺笔。

(2)判断某些重要残损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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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本卷与翻刻拓本“时”字比对

“佐时阿衡”的“时”字,墨迹残卷此字靠近纸边,左侧“日”颜色偏深,位置略偏高,无法判断是否晚近装裱时后人妄补。参考刻本,可知原本如此,后世没有动过手脚。再参考普觉国师碑和御书院书千字文中的“时”字,能保证此字确系原貌(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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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本卷与翻刻拓本“群”字比对

墨迹残卷“群”字中部烂损,其下“羊”墨片斑驳,分不清是否如《兰亭序》、集王圣教序那样有破锋,对比刻本知“群”字残损在刻帖以后,“羊”确实未破锋(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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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本卷与翻刻拓本中“府”字与冯承素本《兰亭序》中“俯”字比对

墨迹残卷“府”字之“寸”上烂损,对比刻本知横与竖钩之间有一个向左上的翻笔动作,自然形成一小圈。这个字可能是裁割《兰亭序》“俯仰一世”的“俯”字右半修饰而成,与冯承素摹本最为接近(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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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本卷(左)、翻刻拓本(中)及《集王圣教序》(右)中“高”字比对

墨迹残卷“高”字损蚀严重,且第一点位置极高,通过刻本知其笔划顺序;《集王圣教序》“桂生高岭”的“高”即取材赵模千字文,可以互参(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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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本卷与翻刻拓本“孟”字比对

墨迹残卷“孟”字残损,刻本“孟”字上部显得凌乱,但与墨迹残卷残存笔划基本吻合,另参考御书院书千字文,遂确定赵模千字文原本的字形即如此写法(图14)。

(3)订正墨迹残卷字迹讹误

根据残卷后罗恽跋语知,此卷曾在咸丰某年改装为册页,民国又在罗恽手中恢复为长卷,屡次装池,拼接修补时不免有疏失,正文可见的错误有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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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本卷与翻刻拓本“赵”、“霸”字比对

墨迹残卷“赵魏困横”的“赵”字位于残卷边缘,此字右半“肖”字头中竖拼接有误,墨迹本此处残片不知来自何字,可比照刻本加以改正;残卷上前一字“霸”仅存“月”的右钩残痕,亦可利用苏峰本双钩还原(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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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本卷与翻刻拓本“宣”字比对

墨迹残卷“宣威沙漠”的“宣”字宝盖头残烂,参照刻本乃知修补时拼接有误,宜加以修复(图16)。

三、残卷上的特殊标记

残卷“桓公匡合”的“匡”字缺末笔,加上刻本上缺笔的“殷”、“贞”、“敬”、“竟”四字,这卷赵模千字文共有5字缺笔(图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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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本卷与翻刻拓本上5字缺笔

这5个字无例外的都是宋讳。“敬”乃是避宋太祖赵匡胤祖父翼祖赵敬之讳;“竟”避赵敬的嫌名;“殷”是避宋太祖之父宣祖赵弘殷的偏讳;“匡”是避宋太祖赵匡胤(960-976在位)的偏讳;“贞”是避宋仁宗赵祯(1023-1063在位)的嫌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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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 本卷4字朱笔画圈

除此5字缺笔外,仔细观察墨迹残卷,另有“桓”、“恒”、“敦”、“悬”4字皆被朱笔画圈(图18),民国收藏者罗恽已经注意到此现象,他在在题跋中解释说:

顷检陆费墀《帝王庙谥年讳谱》云:宋人避讳至甚,《淳熙文书式》所载,一帝之讳多者至五十余字。前于“恒”、“敦”、“悬”三字加朱圈, <15>未尽得其解。盖“恒”字乃真宗讳;“悬”字因始祖讳“玄朗”,“县”、“悬”等字皆避;至“敦”字,光宗讳“惇”,所避虽在宣和之后,然嘉定间复有《中兴馆阁储藏目》,或其时重加检定之笔。或此卷宋时流落民间,为藏者所加。既是宋讳,则必宋人之笔无疑。

其说有理,因为这份《千字文》与宋英宗(1064-1067在位)有关的讳字,如“曙”的嫌名“树”,“让”的偏讳<16>等,都没有避忌,所以“殷”、“匡”等字的刮削大约发生在宋仁宗时期(1023-1063)。而“桓”、“恒”、“敦”、“悬”等字上面的朱圈,则是南宋光宗赵惇(1190-1194在位)以后所加。

朱圈为宋人所加,还可举一条左证。南宋刻书遇讳字,除缺末笔外,有时还特别加以墨围。李致忠先生《北京图书馆藏宋版书叙录》提到宋刻《礼记》二十卷有如下特点:

书中避讳较严,遇应讳之字,有的不但缺末笔,以示回避,还要在讳字之上加墨色线围,以示严谨。如书中玄。县、让、征、弘、殷、匡、筐、胤、酳、恒、崩、贞、竖、树、顼、煦、桓、梡、完、遘、慎、惇、敦等字,皆加墨围,有的还去末笔。<17>

本卷所见“桓”等字的朱圈,意义应与宋本书上的墨围一样,提醒讳字所在,以示慎重。

既然殷、敬、竟、匡、贞,桓、恒、敦、悬等字都是宋讳,那今天所见的这份墨迹,会不会是宋代人临摹制作的呢?

仔细观察墨迹残卷上缺笔的“匡”字,其末笔乃是被刮削去除,而非空缺未书,由此推想,当初完整的卷子上“殷”、“贞”、“敬”、“竟”诸字的缺笔,一定也是同样方式造成的。 这样一来,这份卷子更可能是唐代旧物,经宋人收藏,收藏者觉得“殷”、“匡”等字有所违碍,于是加以刮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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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行书千字文》中“玄”字即被刮去末笔

将所收藏的前代书法作品上的当代讳字加以“技术处理”,虽然罕见,但非孤例。如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行书千字文,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其“天地玄黄”的“玄”字即被刮去末笔。(图19)<18>无论如何,这份赵模千字文墨迹上既然存在有宋代讳字的刮削,则可以完全排除此卷是元明人临摹制作的可能性——如果是元明间人制作(无论是复制临摹还是凭空伪造)一件唐代的书法卷子,制作者实在没有必要专门标志出宋代的讳字,那样只会弄巧成拙。退一步言,即使元明间人复制一件宋代的临摹本,原件上确有可能存在宋代讳字,但元明再次复制时只会保持缺笔的原样,而不会在临摹本上留下刮削的痕迹——如此一来,根据今存墨迹残卷上“匡”字缺笔处的刮痕,可以初步结论,此卷非元明间人制作物,也非宋代复制品。

四、对讳字加以标记的原因

如前所论,对赵模千字文上的这些讳字加以标记,显然是宋代人所为,其目的究竟如何,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宋高宗御书院书千字文或许能提供答案。

此件千字文为册页,纸本,界朱丝栏,凡二十二页,每页四行,首题“千字文”,正文八十三行,每行十一至十三字不等,尾题“绍兴二十三年岁次癸酉二月初十日御书院书”凡两行。未见清代以前的著录,《石渠宝笈初编》卷十将其归在宋高宗赵构的名下,并刻入《三希堂法帖》第六册,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徐邦达先生在《古书画伪讹考辨》说:

论书法,全不似绍兴年间的高宗赵构之笔,亦无花押玺印。字形结体,有学唐僧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处。称曰“御书院书”而不其姓名,很难确定此作书者的身份,待考。<19>

台北故宫出版《五体千字文》收载本帖,径题为宋御书院书千字文,其解题说:“《石渠宝笈》定为宋高宗书,然应为御书院书家所书。” <20>现有材料无法判断此册是否赵构亲笔,仍称为“御书院本”。经比勘,此册其实是《赵模千字文》的临写本,兹从两本《千字文》中各自剪取六行,制作为图20,二者的关系可以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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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 本卷(左)与《宋御书院书千字文》(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右)字形比对

从图也能看出,这册千字文相对于赵模千字文,偏于“意临”,一些字明显带有兰亭序、集王圣教序,乃至智永真草千字文的影子。 <21>尽管如此,此册仍然是以“对临”而非“背临”方式完成,可举两字为证。“体”字左边“骨”上下之间有牵丝,赵模本干脆自然,御书院本则显得迟疑;“瑟”字下“必”,赵模本笔顺异于常规,但卧钩与末点之间起讫分明,“必”的字形亦无错误,而御书院本尽管笔顺不错,但卧钩未穿插,钩与点处理不当,字形错乱(图21)。御书院本“体”字牵丝的问题,当是临帖时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原帖造成的,而“瑟”字是书写者未体会原帖“必”的结构关系,依样画葫芦所致——如果是“背临”,书写者不清楚原帖“必”字的结构,必然按自己的习惯书写,只有“对临”时,才会这样“笨拙”地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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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本卷(上)与台北故宫《宋御书院书千字文》(下)“瑟”字比对

更可注意的是,御书院的这份临本改变了部份文字,如在图18中看得出的“天地玄(元)黄”、“岳宗恒(泰)岱”、“布射辽丸(弹)”。统计全篇,这样的改动共有18处。

其中与避讳有关的改易,包括殷、敬、竟、匡、贞,桓、恒、悬8字,都是赵模千字文中缺笔或加圈者。只有赵模千字文加圈的“敦”字,这是避宋光宗赵惇(1190-1194在位)的讳,晚于御书院书千字文的年代(绍兴二十三年,1153),自然没有改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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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本卷与北宋仁宗朝《敕毛应佺知恤诏》、徽宗朝《蔡行敕》,南宋高宗朝残诏敕、孝宗朝《答虞允文敕》部分字形比对

我们分析过,北宋仁宗朝的《敕毛应佺知恤诏》、徽宗朝《蔡行敕》,南宋高宗朝残诏敕、孝宗朝《答虞允文敕》,时间跨度一百余年,写手不同,甚至书风各异,但字体结构保持较高的一致性,皆与赵模千字文相似,由此确定宋代中书、门下的诏书书写存在一定的字体规范(图22)。由此推测从北宋到南宋,内廷一直以赵模千字文为书法学习模板,诏敕所用的字体,皆以此为准则。前面说过,所谓“御书院书千字文”其实是御书院书手临习赵模千字文的作品,这种临习并不是简单地学习,而是对照赵模千字文临摹出符合当时代(南宋高宗朝)“新版本”的字体规范。写手出于方便,完全有可能在赵模千字文上,对需要改易的讳字作出标记。

再回到赵模千字文残卷,残卷上存在两种讳字处理方式:墨迹残卷及刻本上“殷”、“贞”、“敬”、“竟”、“匡”五字是刮削去掉末笔,根据讳字特征推测,这种刮削大约发生在北宋仁宗朝(1023-1063);至于墨迹残卷上“桓”、“恒”、“敦”、“悬”等字的朱圈,应该是南宋光宗(1190-1194)即位以后所加。据此或许可以认定,本件墨迹残卷确实是北宋内府、南宋内府之物 。<22>

我们今天或许以“唐代的”赵模千字文为珍贵文物,但对宋代内廷写手而言,也就是一件“实用器”,为了便于操作使用,完全可能对原件加以涂抹修饰,至于刮削或加圈,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稍作深一步推测,北宋距离唐代尚近,对东西爱惜程度较差,所以对讳字用刮削的方式“粗暴处理”;南渡以后,这类写件已经不易得,所以只是用朱笔加圈,破坏程度较轻。

五、简要结论

关于赵模千字文的书法水平,实在是见仁见智,至于字迹的“光嫩拘板”,其实跟制作此件的目的有关。“赵模千字文体”在唐代墓志、碑刻中并不少见,其书写者多数能从身份推测其弘文馆学习经历,举证甚繁,将另文讨论。

本篇以残卷上的印章“备卿鉴赏”、“定甫珍藏”,推定其为《石渠宝笈初编》著录原件;通过与刻本(吴邦桢刻帖之翻刻本)比对,确认其为明代刻帖所据之底本;再由本幅上“匡”字刮削,“桓”等字朱圈,及刻本“殷”等字缺笔,判断这些宋代讳字是宋代人所为;利用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御书院书千字文这一赵模千字文的临本,解释这样处理讳字的原因。综上信息得出结论:本件“赵模千字文残卷”的年代,应该在北宋以前,确为唐代摹本。

「嘉德春拍」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释疑

<1>徐邦达着《古书画伪讹考辨》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9-52页。以下引文皆出于此,不复逐一注明。

<2>据《四库全书》本《石渠宝笈初编》卷5。

<3>《抱冲斋石刻》,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前言。

<4>《清史稿》卷41,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568页。

<5>见毛宪民《嘉庆二年紫禁城干清宫失火案》,《历史档案》2005年第2期,第59-64页。

<6>可参刘蔷《清宫“天禄琳琅”前编书的结局与余绪》,《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第11-19页。

<7>此处据前揭刘蔷论文转引,原文见昌彼得着《增订蟫庵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6页,未能复核原文。

<8>似乎英和与其父德宝皆号“定圃”,据刘墉行书册题跋:“癸卯六月中,定圃尚书以高丽纸见贻,辄写数册答之。”(见,洪文庆主编《书艺珍品赏析第九辑·刘墉》,湖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从时间推断,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这位“定圃尚书”为德宝。而龚自珍有一首《贺新凉》,标题是“长白定圃公子奎耀示重阳忆菊词依韵奉和”,奎耀是英和的儿子,这里“长白定圃”显然是指英和。

<9>《清史稿》卷363,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409页。

<10>都穆《寓意编》提到:“成化戊申(1488)余馆授史氏,九月,其家火作,书画多付煨烬,惟此卷(指薛尚功摹《钟鼎款识》)及欧、禇、赵模书数卷独存。”都穆所说“欧、禇、赵模书数卷”,分别指史明古收藏欧阳询仲尼梦奠帖、褚遂良唐文皇哀册、赵模集晋字千文。

<11>《碑帖纪证》说:“吴江吴尚书(山)家刻石,佳甚;苏州翻刻,不善。”

<12>韩天寿字大年,收藏中国碑帖法书甚富,号“醉晋斋”。韩天寿编刻的《集帖》十种,其中第四为赵模行书千字文。见上小仓一志撰,韩天寿《冈寺版集帖》の研究,名古屋女子大学纪要(人文·社科),1996年第42号,第273-286页。

<13>见书品杂志,昭和四十五年(1970)第210号。

<14>关于讳字的具体解释皆参考:王彦坤编著《历代避讳字汇典》,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

<15>罗恽观察不够仔细,墨迹残卷“桓公匡合”的“桓”字也加有朱圈,只是有些褪色,不太显明而已。

<16>“让”是宋英宗生父濮安懿王赵允让的偏讳。

<17>李致忠撰,北京图书馆藏宋版书叙录(十一),文献,1993年2期,第178页。

<18>见苏士澍主编《中国法书全集》第9卷·元1,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368页,图版说明第53页。

<19>前揭《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册,第3页。

<20>见《五体千字文选辑》,国立故宫博物院,2010年,第27页。

<21> 如“怀”字御书院本的写法来源于兰亭序;“济”虽与赵模本接近,其实出于集王圣教序;“九州岛”两字连写,见智永千字文之草书。

<22>上述结论若从另一角度考虑,也可以说北宋内府和南宋内府收藏有《赵模千字文》。《宣和书谱》的著录以及高宗朝御书院临赵模千字文,也支持这一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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