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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天(十一)

 人也昔兮 2019-08-31


我站在草坪中一块不大的地方,其实,我应该记述的是我站在那地方将近一个小时的活动。为此,我说了很多话,我站着的地方什么样,草坪是怎样的,还有切草机的嗡嗡声,以及坐在花坛边缘的那个清洁工。不错,这些是我站在那块不大的地方看到和听到的,就是说,它们尚属“我的一天”范围内的内容。由此,我想到的一个问题是,我的一天,以我为中心,然后可以延伸出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可大可小,而范围的大小,不仅与我所在的地方有关,更与我对所在位置的思维和想象有关。比如说,我站着的那个地方,它本身不大,长百十米,宽十数米,由它延伸到草坪,再延伸出楼房,还有一些人,从我对面那条路上过往的人,他们都在这个范围内。如果说这些都属于范围内的存在,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们属于我的眼睛看到的,就是说,这个范围是十分有限的,它们的有限性和我的视力有关系,还与我的视域有关系,当然视域不全决定于我自己。然而,我常常感觉到,我所在的世界不该受这有限性拘束,换句话说,在这有限性世界里,我会感到不自在,比如说,在那个草坪上,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切草机的嗡嗡声,那嗡嗡声让我有一种脑袋爆破的感觉,这就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有的。但我因为有一种脑袋爆破的感觉,于是就想象到我头上的头发开始直立起来,它们很快像一棵又一棵树,从我的头皮上连根拔起,那情形很像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龙卷风,所经之地,地面上所有的一切瞬间旋转而起,这飓风把所有的一切裹携到它的旋转速度里,在我的想象里,我的头上正有一阵狂飙在乱舞,切草机的嗡嗡声配合着这狂飙,把我的想象几乎弄成了真的,显得十分可怕。然而还有更可怕的,在我看到我的头发从我的头顶拔地而起时,我看到我的头就像一座火山口一样,从那山口喷出一股红色的岩浆,那岩浆直冲高空,很像一根燃烧的火柱,星星点点的火苗从火柱上四射开去。我的脑袋就这样爆破了。但我并不感觉到疼痛。对此,我是这样想的,这个想象,把我所在范围的有限性扩展为一种无限,在这种无限的想象里,虽然我可以想象到我的头发拔地而起,想到我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火山口,想到我的脑浆像一根火柱一样从我的头顶喷射而出,但因为我处于范围的无限之中,所以就不感觉到疼痛。疼痛是一种不自在,所有的不自在都应该是被有限的范围压抑和拘束的感觉。

于是,我感觉到我所在的范围瞬间扩大了。我感觉到我站着的地方,它根本不是这个样子,草坪也根本不是草坪。我脚下的这块地方,以及我所看到的草坪,原是一片肥沃的田地,在这片田地里,生长着茁壮的庄稼,玉米结着饱满的玉米穗,麦穗上结着饱满的麦粒,那几个手抱切草机的人,他们抱的不是什么切草机,而是拿着镰刀或者锄头,他们是这些玉米和麦子的主人,这片地也属于他们,他们正在侍弄他们的土地和庄稼。还有那个坐在花坛边缘的清洁工,她也根本不是清洁工,她的身边也没有清扫车,她的头巾不是蓝色的,应该更好看,在她身边放着的是一个饭篮,她穿的不是蓝色的工服,她在家里做好了饭,连围裙都没有来得及摘掉,就匆匆忙忙为她的丈夫送饭来了,那些手拿镰刀的人,其中的一个是她的丈夫。

而我,正痴痴呆呆站在他们的田地里,如果他们不把我看成是一个偷窃玉米的窃贼,就一定会觉得十分可笑。

然而,我既不是玉米贼,也不可笑。但如果把我归入盗贼一类,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的没有错,那些抱着切草机的人,还有那个清洁工,他们以前,的确手里拿的是锄头和镰刀,他们拥有肥沃的田地,他们在田地里种玉米麦子或别的庄稼,他们的名字叫农民。但如今他们是清洁工,是园林工,他们没有了土地,他们的土地变成了草坪,变成了水泥地,变成了高楼大厦,变成了他们叫不出名的城市文明,在这个变化里,他们失去了农民的身份,失去了他们本该有的很少的一切。如今,我站在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面,我的住房也在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面。谁拿去了他们的土地?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失去自己的土地?谁把他们的土地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谁把他们从农民变成清洁工花草修剪工?而我,住在他们的土地上面,住得艰难而又理所当然,还在麻木地看着他们手抱切草机,拿着扫帚,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剪花草清扫落叶和杂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那些从他们手里夺去土地的人,属于一伙或者同类。而他们呢?不也在配合着这样的变化吗?这个变化太大了,太彻底了,让窃贼和失窃者成了一家,相互祝贺,和睦共处。

写到这里,我必须有所补充。二0一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天早晨,我在小区七号楼与相对的那座楼中间的草坪里活动前,没有这样的想象和所想。就是说,我既没有想象我的头爆破,没有看到我的头顶上出现火山口以及脑浆迸出,也没有这片草坪是农田、长着丰收的庄稼、以及那个清洁工和花草修剪工是农民、他们在经营着这片肥沃的良田的所想,更要紧的是,我没有自己是玉米窃贼以及与盗贼同类的联想,就是说,我在那天早晨,站在这个不太大的地方,在一点一点地熬过我的一天。如果说,这些话与我的一天没有任何关系,那它们就纯属废话。还有前面我写的手术的话,以及加码不加码和拔苗助长的话,也纯属废话。但我必须为自己说废话找一点理由,这理由是,这些废话是我把有限的生存环境延伸出去后产生的,它们的惟一意义是,在有限的生存环境里,我感觉到不自在,但我对这种不自在又无可奈何,只能说这样的废话去抵消这种不自在。

关于废话,我还有要说的。如果让我对自己定义,我就会说我自己是一个废话篓子。一个证明是,如果把我这许多年对自己说的废话印成书,按一本书十万字计算,可以印出至少八十本。我对自己说,千万不可变成一个废话篓子,于是,就不敢去印它们,不敢印它们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印书需要钱,而这钱又只能我自己掏,因为一方面这些话是我说给自己的,一方面我知道是在说废话,所以,自己掏钱印废话,这不合算。另一方面,我在别人面前,很少说话,因为我怕说得多,被别人看成是废话篓子。说怕也未必,我不和别人说的根本原因是别人听了会感觉没意思,如果我在别人那里只是一个废话篓子,我还能忍受,但被人家认为是一个没意思的人,这我就不好意思忍受了。因为不好对别人说,而我的肚子又不是草包,盛不得那么多的废话,我又怕废话不说,把肚子憋胀或憋破,于是只能和自己说。如今,我一天吃两顿饭,就是为了空出一些地方存废话。在一个不说废话的时代里,我却天天在说废话,这就可见我差不多是一个废人。作废人就只能说废话,况且我只对自己说,废不废就不想了。

关于作手术的话,还需要一点补充,它与我在草坪里活动有一点关系。因为我做了手术,就不能每天跑十公里,但不活动我又不习惯,所以,就在这个草坪里活动。但即使如此,关于手术的话,也还可以算是废话,因为,它与我二0一九年八月十五日那一天离得很远,并且,我站在草坪中间,确实也没有想起手术这回事,这就是说,看一个人或者一些话废还是不废,关键在于从哪个角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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