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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驴鸣(散文)

 卓君书馆 2019-09-01
遍地驴鸣(散文)

作者|张 强

编辑|清平世界

遍地驴鸣(散文)

冬天的夜长得像母亲搓的麻绳。

晚饭过后,母亲把案板上那盏玻璃罩的煤油灯端起来,火苗晃动,她的身影也跟着晃动,当屋内陷入黑暗,屋外窗台下的鸡窝里一阵躁动,都归窝了,母亲把鸡窝门牢牢抵住,转身仄进屋里。

我借着昏黄的灯光爬进被窝,母亲窸窣着搓起麻绳。这根绳子太长了,母亲从初一搓到十五,从月圆搓到月缺;从霜降搓到大寒,从一场一扎厚的雪搓到另一场一尺厚的雪。

乌鸦叫的时候灯还亮着,母亲的影子占据了半面山墙。风在外面着急赶路,啪嗒碰倒院子里一根木棍儿,呼啦撞响一堆柴火。风掀开窗户纸往屋里瞅瞅,我连忙把头往里缩,整个世界瞬间跌入黑暗,跌进深不可测的梦里。

遍地驴鸣(散文)

我被一声驴叫再次惊醒。“昂嗯——昂嗯——昂嗯”,这阵嘶鸣如撞大钟,余音在寒夜中荡漾许久,哪个角落的狗跟着吠了一声,谁家的牛伸长脖子,哞地回应一下。

这是村庄特有的声音,是黑暗里牲畜们自由的交流,村庄不只是人的,也是一头驴一头牛的,只是白天人掌握着话语权,它们插不上话,所有的想法只能在夜里倾述,除非万不得已,驴一般从不在白天发表任何意见。

一头驴在白天是沉默的,沉默着吃草,沉默着晒太阳,我觉得驴是个思想者,白天闲暇的时间它都用在思考上了。我曾和一头沉默的驴对视过,它的眼神深邃而悠远,刹那间我仿佛陷进了远古,又仿佛窥见了无边的未来。

这是张久旺家的驴。张久旺家两间正房,东边是驴棚,驴棚的木格子窗正对我家东屋的窗户。和这阵驴鸣一起泼出来的是几束被挤扁的微光,张久旺把马灯挂在石槽边的木柱子上,驴的大眼睛立刻迷离着橘黄的暖意。

驴把头往张久旺身上蹭蹭,紧接着喷了几下响鼻,石槽里的草料已所剩无几,张久旺倒半桶水,磕两勺麦麸,撒一把豆粕给驴拌上。驴继续把头埋进去,张久旺取下马灯,熄灭,踩着几声干涩的咳嗽走出来,屋外霜风已经停了,满天星光的映照下,繁霜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遍地驴鸣(散文)

半夜了,母亲说。张久旺家的驴身体里有台座钟,驴一叫,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时辰到了子时。当时只有村长家有台座钟,如果没有了这头驴,人们陷在无序的泥潭里,恐怕连梦都是乱麻一般的吧。

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没过两年,我家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有了一台打铃的座钟,一阵长长的驴鸣之后,座钟紧接着敲了十二下。这驴真神!

张久旺家的驴就是头神驴!那年月村里招贼,尤其寒冬腊月,今天这家少一捆柴,明天他家少一口锅,后天又少一个车轱辘。牲畜也偷,偷猪贼把猪的两条后腿搭在肩上,人走多快猪就走多快,偷牛的用一根长绳远远地牵着,牛走得慢,绳短了怕被人捉个正着。

有一年大雾天,刘三半夜去村外给张后福烧断头纸,回来的路上正撞上一头牛,这牛黑得像夜一般,如果不是面颊中间一条白斑,根本看不清是后柱家的,刘三把绳子解开,把牛给后柱送去,贼劳碌大半夜,牵着条空绳子回去了。

遍地驴鸣(散文)

村里但凡养牲口的人家都被贼惦记过。有一天夜里久旺给驴添加完草料,取下马灯刚要走,驴突然用嘴巴揪住了他棉袄后襟,久旺拍拍驴脑袋,依偎着驴抽袋旱烟,天南地北扯上一通,驴好不容易松口。久旺还要走,驴不肯,从后面紧跟着,拦也拦不住。张久旺知道自家驴的脾气,只得把驴让进堂屋,闩上门,驴刨两下蹄子的当儿,久旺已鼾声四起。

那天夜里我们村少了两头驴,久旺家驴棚的东墙上被扒开一个洞,贼把头探进去,连根驴毛也没有。你会说不是还有狗吗,挖洞的时候狗干嘛呢?在一包毒药面前,狗连自己的命都看不住,还能顾得上驴?

从那之后村里人都说久旺家的驴是神仙下凡。灶有灶神,树有树神,谷有谷神,牲畜自然也有神。贼也听说了这事儿,后来就不到我村偷牲口了,邻村反受其害。我们村的驴代代繁衍,庄稼一样茂盛茁壮起来,这不能不归功于久旺家的神驴。

“嗯啊——嗯——啊——嗯——”,这叫声略显沉闷,不过嗓门很粗,尾音拖得长长的,驴叫之后没有犬吠,也没有牛哞,已是下半夜,它们许是睡着了,风也歇了脚,乌鸦把梦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斑斓突兀。这阵驴鸣虽然不够嘹亮,却也在村庄东突西奔,从这条小巷灌进去,从那条小路钻出来,遇到石头墙远远躲开,遇到一棵树就绕过去,不大一会儿,大半个村庄就被这阵驴鸣攻陷了。这是张后奎家的驴。

张后奎以赶脚为生,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方圆几百里跑了个遍,他家的驴见过大世面。我曾细细把量过这头驴,白眼圈儿,身形高大结实,不亚于一匹骡子,走路昂着头,哒哒哒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张后奎的驴曾给他捡回来一个媳妇,所以张后奎对驴照顾有加,上好的精料喂着,从不打驴一鞭子。

遍地驴鸣(散文)

人对驴的好驴都会记着。那年张后奎赶驴驮女儿去镇上赶会,他女儿五六岁,头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街上人山人海,吆喝声一搭接着一搭,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耍猴的、表演杂技的,玩得兴高采烈。

张后奎掏钱给女儿买糖葫芦,买完后忽然发现一直扯着他衣襟的女儿不见了。这可要了命了,他疯了似的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一条街三里多长,他从东头找到西头,又从西头找到东头,不停地在各种摊子前打听,哪有女儿的踪影。

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他的驴苦着脸,眼里闪着一种晶亮的东西。锣鼓声一阵紧一阵传过来,夹杂着人的欢呼,路那边的帷幔里正演着皮影戏。驴抬头往那边一瞧,沉思了片刻,突然赶过去,对着帷幕嗷嗷狂叫起来。张后奎恍然大悟,连忙钻进去,一眼看到女儿正和同村的秀芹看皮影呢。

从那之后村里人又说张后奎家的驴是头神驴。张后奎也这么认为,逢年过节,他总要在驴前烧一柱香。其实哪有什么神驴,驴是通人性的,一头驴在一个家生活久了,慢慢就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人不再把驴当成纯粹的牲口,驴也渐渐扛起人应该担的责任。

驴和人心照不宣,不用吆喝,驴就屁颠屁颠跟着人下地;不用挥鞭,驴就知道上坡用劲儿拉;人干活累了,往地排车上一躺,再远的路驴也能摸回家。

遍地驴鸣(散文)

驴总是替人惦记着许多东西,驴脑袋大,比人的记性好得多。驴惦记着田里的庄稼,那年麦收时节,天还没亮,张后柱家的驴发疯似的嚎叫起来,嘶嚎声经久不息,引得整个村庄的驴一阵阵骚动,人们眯缝着眼起来,还没套好车,驴便撒开四蹄往村外狂奔。

那天驴亢奋无比,拉车比平日更卖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得水泼过一样,农人懂得驴的心思,头也不抬地嚯嗤嚯嗤挥镰割麦,一路小跑追着驴的屁股往家运麦。一场冰雹倾盆而下的时候,驴回头望望满是麦茬的原野,“昂——昂——昂”欢叫起来。

凡是人惦记着的东西,驴都惦记着,驴惦记着盐罐里的盐还能腌几斤咸菜,惦记着鸡窝里的蛋能换回多少毛票,惦记着星星落满的山坡上草的长势。驴通了人性,就懂了人的心思;同样,人通了驴性,也就懂了驴的心思。在村庄,一个人通了驴性,才是一个真正的农人;一头驴通了人性,才是一头真正的驴。

我常见河滩上割草的人,领着头驴,边割草边絮絮叨叨,不多会儿直起腰来,看着驴又叽歪一阵。驴正埋头吃草,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割草的人,这人放下镰刀,两手比划着,驴摆摆尾巴,晃晃头,偶尔也“昂——”地朝远方喊一声。

这是一个人和一头驴之间的事儿,他们之间的事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人是插不上嘴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通驴性的人,这驴是通人性的驴。

遍地驴鸣(散文)

“昂叽——昂叽——昂——”,这是刘三家的驴叫,晚久旺家的一个时辰;“嗷昂——嗷昂——昂”,刘三家的驴引得张后柱家的叫了起来;“嗯昂——嗯——昂”,张后国家的驴叫了;“嗷啊——嗷啊——嗷”,张后宏家的驴叫了;“嗷昂——嗯昂——嗯”,赵四家的驴也叫了……

遍地的驴鸣像庄稼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像水流一样划过村庄柔软的暗夜。

我在半醒半梦之间听着这些独奏或合唱,竟有了伸长脖子跟着嗷嚎两声的冲动,我下意识地张开嘴,打个哈欠,又把这想法咽了下去。这安详沉静的世界是属于驴的,驴沉思了一整天,现在它们要把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掏出来,说给那盏安静的马灯听,说给赶路的风听,说给其他的驴听,也说给醒着的人听。

虽然现在我还无法听明白它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我终究会继承父辈的衣钵,成为一个通驴性的人。

遍地驴鸣(散文)

画作:宋连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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