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细说窗户》一文,题目太大而实际上无法细说,只能泛泛而谈,东一爪西一爪的。窗户是房屋的眼睛,透过窗户沟通里外两个世界。窗户不仅仅是采光,纳风和通信的手段,透过一扇窗,可读出屋主人的文化和情趣。窗户在关键时还可以有特殊功能。间谍影视作品中,窗户上的细微变化是一种讯号,传递危险或安全的讯息。看二战电影的时候,经常有镜头演到有些家庭窗户上挂着的旗子,有几颗星星不等的,代表家里有几个亲人参军。
中国人更加擅长于在窗户上做文章,传统文化里与窗户有关的寓意数不甚数。端午节会在窗户上插艾草和菖蒲,用来驱邪招福,又有醒神清气之功效。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记载:“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可禳毒气。”如有村人去世,则在窗上系红丝带或红布以冲晦气。每到春节家家户户要贴窗联,喜庆时要插窗花。
窗,本是普通的建筑构件,但在文学作品中,却积淀着丰富的文化底蕴。说着说着,似乎又说大了,说远了。话说回来,传统的窗户多是木制的,不上漆的,保持着木的原来纹路,色泽和质感,一种原始的朴素和自然。话说有这么一个古镇---乌镇保存的相当完整,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石板,古色古香。但是最令人难忘的,最能衬托体现建筑美的仍是她的窗户。乌镇的窗户是壮观的,它往往是联排的,靠街的一面整面都是,不留墙面;乌镇的窗户是柔美的,含蓄朴素而不张扬;乌镇的窗户是精致的,一千个窗户有一千个图案,雕工细致老道,精美绝伦;乌镇的窗户是文化的,它们蕴含了千年的江南宋词精华;乌镇的窗户是神秘的,在微风细雨中晨辉夕照中透出微微的精灵气,让人琢磨不透;乌镇的窗户是脱俗的,她不媚人不粗劣,哪怕再简陋的旧窗也沁出高雅的气质来。
杜甫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窗含西岭千秋雪”,多大的气魄胸怀!小小一窗能纳浩浩古今,能证悠悠千年。小小乌镇历千年沧桑而幸存,除了被马帮磨平的石板路,还有什么能更好见证一个曾经繁华的小镇的历史?一扇扇紧闭的窗扉,回回环环的格子,木纹的黝黑浸透时光印辙。
这扇窗户已被换成玻璃推拉窗,透过玻璃芭蕉绿的像一壶陈酿醉人,想起唐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美妙的风景一定不是开门见山的,全景式的大幕布的展示不是传统的习惯。中国人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镜框式的格子取景是照相的基本技法之一,这一点倒不谋而合了。窗户观景,因有了窗框的边界形成里外两个世界,人在窗内,景在窗外,伸手可得,收手即离;景如画,人旁观,推窗出门人即入画,中国人的哲学观通过窗户演绎的精彩绝伦。
年少时长于农家,土墙瓦屋,冬冷夏热,人多屋窄,不堪忍受,立志永不回去。当见惯城里的高楼千篇一律后,却又是十分想念。曾巩诗云:“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对纸窗明”,看到上图的窗,我忍不住泪往下掉---我的青春,我的年华,我的记忆都曾浓缩成一扇焦黑斑驳开裂的窗扉。那窗因为风雨侵蚀再也关不紧了,正像我对童年的记忆一样无法关紧。
旧时的窗是贴窗纸的,外面的人如想偷窥那是相当容易的---一点唾沫加一个手指。俗话说“像窗纸一样一捅就破”,形容不是什么秘密,明摆着很清楚。窗纸当然不如玻璃透明,所以屋里很乌---木头是乌的,一片黑乌乌的,不愧乌镇之名。
“绿丝如雨落碧潭,晓窗如屏开八方;主人轻唤笼中鸟,闲倚阑干吹碧螺。”(碧螺春---一种茶)江南自古多名仕,唐诗宋词颇多描绘江南风光。自然美景惹得秀才们诗兴大发,我亦不能免俗。
我来乌镇时赶好在七月,正是柳绿花红时。乌镇的夏天是很喧闹的,爬山虎的丝缎从天而降,落在屋顶,落入河中,有的爬满墙角,有的裹紧窗扉,不知窗户原来面目。主人也不会介意,任由绿的足迹踏上窗台,进入屋内。雨后的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片叶子上铺满了水珠站在窗前,很有‘一帘幽梦’的感觉。
旧时的窗帘是竹帘,拉上竹帘便可入梦,正所谓“一帘幽梦”。诸位看客应注意到,图中成排窗户重重叠叠,殊不知曾坐过多少哀怨女子,痴情男子。《长相思》:风吹帘,雨打窗,秋叶飘零落寒江,烟雨各一方。烛光旁,孤影长,相隔天涯两相望,唯有相思长。春花秋月,流水孤影可入诗,窗户亦好入诗。《无题》:亭飞残红荡青枝,檐下巢轻燕飞时。高山流水嫌缘浅,文君当炉怨酒迟。烟飘往事皆入梦,情归深处难成诗。不怨窗寒秋叶落,只因天涯遇相知。
虽然窗户很多,但平时并不全开,按需开留。古人很留心观察,善于以物喻人,借物说理。“门前柿叶已堪书,弄镜烧香聊自娱。百世窗明窗暗里,题诗不用着工夫。” (宋陈与义《秋试院将出书所寓窗》)。上图左侧屋的窗户分三种功能,二楼可凭窗远眺;底楼左为商业用窗,窗扇非左右结构,而是上下结构,窗扇支起来可挡雨挡太阳,窗台可放各种出售物;右边为卧室窗。
有点财富的人家,窗户上方会有雕刻,不外是花草鸟鱼祥云流水,官宦人家会有麟狮虎豹等猛兽。窗户会有里外两层,外为装饰,内为防盗。
乌镇是个水镇,河道星罗棋布,号称中国的“威尼斯”水城。船只是重要交通工具之一。靠河的窗户多为可支起来的“天窗”,上可挡雨挡阳光,有方便货物递进递出。支起来是就像一把把遮阳伞。“千伞万伞次第开,银波流动鱼跃金。”写得就是河上交易繁忙的景象。
高墙矮墙马头墙,高窗低窗雕花窗;远桥近桥石板桥,大沟小沟流水沟。一幅江南水乡的美妙画卷。
都说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我说窗户是房屋含春的眼睛。一扇扇窗,一只只眼。没有了窗户,房屋还是房屋吗?上图的二楼小屋除了门,就是无处不在的窗户。一扇扇,一格格,一方方,一片片,闭合开关,含吐婉约,通透明亮,秀雅清丽,和着规整的层层屋檐,缀着典雅的盏盏灯笼,配上黑底金字的牌匾,端庄古朴透出浓浓的中国味道。
“锦堂”算得上乌镇一大户,有钱有才的主儿,门楣的装饰颇费心机,层层叠叠繁复缠绕的雕花缀满门楣上方,有浮雕,镂雕,圆雕,透雕等雕法。二楼的窗户却是素面,窗纹样有别于它人,很复杂,有不同的几何图形组合而成。
乌镇的窗户纹样虽精美,但也简朴,少人物瑞兽。这副算得上细致的,镂空的孔洞很小,很花工时。秀气的如邻家初长成的女孩。镶上玻璃倒映水波和绿柳。“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簟萧疏玉漏催。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
乌镇的有些窗是在室内的,隔着卧室,下厅与大堂,有屏风遮掩的功能,有装饰的意思,又有增加采光的意图。窗后有一木板,合上即关,纹样疏朗,中留方孔,方便递进物件,当为大户家设。如今套房装修时玄关的布置常借鉴这种做法。
这样的作品不止一例,很有创意。乌镇人很在意窗户的打扮,很舍得在这上面花功夫。明代杨循诗云:费将心力治斋居,细竹移来叶尚疏。雪白蛎光铺槅眼,鸦青布色染帘裾。“槅眼”指窗格子,“砺”即贝壳。
喜欢这一幅图案,因为老家以前有过这么一副,“回”字格子图案上下相接有形成:“X ”字形。阑干图案也很精美。光这么临街一面所耗费的银两可想而知,亦可见当时乌镇人的富庶。
屋檐,窗扇,马头墙,河面,构成水乡的四大元素。
雕窗一般出现在围墙上,乌镇少围墙,人家一户户的紧挨着连绵不断沿河而行,很难的独户大院。瓦片构成的拱形图案牢固美观,就地取材的做法朴实经济,乌黑的瓦片与整体建筑很协调,增加了历史的厚重感。
面对这么精美的屋面我无语了,就算穷其一辈子的财力来堆砌未必能堆出这样的一份高雅?仿佛不经意间的,已经深入人们骨髓的对美的一种追求,执着,在悠悠时空中坦然的吐出这份惊喜。
在垂丝绿帘后,木窗简洁优雅的嵌在木墙上,宁静得注视着我;我也宁静得注视着它,在这样的凝视中,我被感动了,被它淳朴单调自然所打动。人仿佛回到了本真。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老宅的窗上,使人感受一种亲切、温馨、怀旧的情愫。
屋主在窗外加了个窗棂,菱形简单得框住了窗扇,说不出的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串红辣椒生动的跳跃在窗前,告诉人们屋里有人居住,那是活的建筑。
镇上最美最精致的窗---回环格漆上金,双喜配上红圈,对联表达喜庆,拉丁字母般的神秘雕刻,无意是大户人家。“欢歌随乐唱,彩凤伴龙飞 ”,歌舞升平世界大同,人民富足平和安详。
“一门开新禧, 双燕舞长春”。
乌镇的蓝布坊很有名,现在还有生产。衬在玻璃后,朴素洁净又有乡野的气息。上面提到明代杨循诗云:雪白蛎光铺槅眼,鸦青布色染帘裾。
透过藏经楼窗棂,阳光打在书架上,斑驳的窗影写在书上,翻开便是千年的历史。唐皮日休诗云:家资是何物,积帙列梁梠。高斋晓开卷,独共圣人语。英贤虽异世,自古心相许。案头见蠹鱼,犹胜凡俦侣。乌镇,自古文风厚重,这个充满文化气息的地方,自古名人荟萃学子辈出。一千多年前中国最早的诗文总集编选者梁昭明太子,中国最早的镇志编撰者沈平、著名的理学家张杨园、著名藏书家鲍廷博、晚清翰林严辰、夏同善,宋、明、清期间,乌镇共出了近二百名举人、进士。近、现代更有文学巨匠茅盾、政治活动家沈泽民、银行家卢学溥、新闻学前辈严独鹤、旷代清才汤国梨、农学家沈骊英、漫画家丰子恺、著名作家孔另境、海外华人文化界传奇大师孙木心。
南北朝(公元420-589年)时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幼时的他也曾终日嬉戏,不图上进,但经过师傅沈约的引导、教育下,终被乌镇浓郁的读书风气所感动,在筑馆内潜心读书多年,终编撰了《昭明文选》,对中国文坛影响极大,可与《诗经》、《楚辞》并列。这样的读书风气一直没有断绝,延续到现在,尤为突出的应属茅盾。茅盾父亲沈永锡,清末秀才,通晓中医,是具有开明思想的维新派人物,颇重视新学,除声、光、化、电和数学等自然科学外,也喜欢传播进步思潮的社会科学著作。母亲陈爱珠,是一位通文理、有远见而性格坚强的妇女。茅盾10岁丧父,童年时代,就接受了母亲所教的文学、地理和历史知识。茅盾说,“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明代杨盾吉诗有云:髹壁正防童稚污,粉墙还待友朋书。今宵才是题诗起,此席方为宴客初。前郭后村无旷地,相过莫怪不宽舒。在狭窄的青石板铺就的街上,两个小姑娘尤斜肩相让。街道边上的窗户图案是不多见的一种排列法。
窗上映出游人的影像,背景是对街的窗;很多人不理解我对窗的偏好,甚或是狂热。但如果不是乌镇人造了这许许多多的窗,我便无爱的对象了。看那窗中有窗,窗在窗中,入梦如幻,谁能解释的清窗与人的关系?
“雕棂无端起百荷,羞却东湖莲蓬落。”哈,活物也叫死物比下去。
《秦女坐窗中》:春色照兰宫,秦女坐窗中。柳叶来眉上,桃花落脸红。拂尘开扇匣,卷帐却熏笼。
铁钩银划卷乱云,
围堤筑堰现湖光;
日琢月磨飞龙凤,精雕细刻走猛兽。
宋陈师道吟《竹月风窗弄影》:楼上风生白羽,尊前笑出青春。破红展翠恰如今。把酒如何不饮。绣幕灯深绿暗,画帘人语黄昏。晚云将雨不成阴。竹月风窗弄影。阿郎先生叹:青花淡淡,淡淡青花,阶前苔绿几许春?老木憔憔,憔憔老木,檐下霜傲多少秋?
乌镇,婉雅,幽静,美丽,宛如江南女子;而窗户就是那江南女子的明眸。
“灵水居”围墙的石雕龙腾跃于一片绿涛碧叶蔓藤中。
窗楣即窗框上的横木,可以理解为窗过梁,也有做成拱型的。古建筑在该部位多做木雕、砖雕、石雕等装饰。有的窗楣却高挂窗上方,独立出来,既可遮雨又可装饰。
低窗常用于散气。看看人家乌镇,做到家了!
曾经,在你的窗前,我默默地彳亍着,我希望,明月装饰你的窗,但不入你的梦,把你惊扰。夜里的露珠,天亮就滑落了。
雨读桥是一座“廊桥”,长不过十米,阔不足三步,砌粉墙,墙上有窗,横亘在昭明书院西侧不远的通顺河上。乌镇镇志记载,宋代文人楼钥诗云:田在港西家港东,断桥春水步难通,术芦抉瓮稳来去,不碍小船分钓桶。说的就是“晴耕”和“雨读”。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桥是雨读桥,另一座就是对面的晴耕桥。古人“晴耕雨读”,下雨时读书也读雨。透过窗,雨淅淅沥沥伴着桥上书声琅琅。坐在雨读桥上,我此刻无雨可读。但我努力去读懂这古桥老窗,读懂窗外的世界,读懂自己。
最后,发个如假包换的“一帘幽梦”。虽是未完待续,却是吐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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