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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电话,都是一个谜

 安然自得888 2019-09-03

转《读者·原创》上的一篇文章


 
打电话

 

张海龙

 

    电话是件让人焦躁不安的工具。话越说越多,有用的却没几句。打完电话,往往心里空空荡荡,像一股风在电话里吹走了所有。你看,人都是作茧自缚的动物,除了固定电话,还发明了手机,随时随地都要被强迫说话,管你是坐在马桶上还是睡在床上。再换个角度说,人都是些自轻自贱的家伙,不管电话有多烦人,也要不离不弃地把这小玩意儿牢牢握在手里,时不时地去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人人都怕孤单,生恐少了电话联系,就此被这世界遗忘。
    有个干摄影的朋友,隔段时间就往深山老林里钻,一去一两个月,电话关机——用他的话说,反正那种地方也没信号,这属于“不可抗力”的关机。看起来,他很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关机之后,整整一个喧哗骚动的世界被关在外面,时间陡增,内心安静,你突然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按他的说法,生活在古代如此美好,书生进京赶考,一去经年,路上偶有艳遇,插科打诨,随波逐流,没有电话,只凭书信,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古代已去,惟有眼前挥之不去的现实。老天待他不薄,给这个憎恨电话的人某种恩惠——新购一房,卧室里暗藏天机,手机置于床头左侧则无信号,移至右侧则通话正常。于是他见人便大讲此房的神奇之处,为自己日后不被找到的可能大做铺垫。后来,每个人打电话找不到他时,都只好暂且认定他那手机是放在床头左侧了。
    打电话时,最遭人痛恨的必是这样一句话:你在哪儿呢?原本普通的一句话,只因电话造成的空间感而让人产生了想象与猜疑。你是你,我是我,我在哪儿与你何干?我又能在哪儿?你又有什么权利要知道我在哪儿?刹那间,接听电话者心中必定翻腾出这些气势汹汹的话语。
    有次,一帮朋友在家里聚会。席间,一人接老婆电话离席去书房里说话。一小时后,他赤红着脸冲出书房,一把将手机摔到沙发上,呼哧呼哧大喘气不说话。须臾,手机复响。先不肯接,持续响铃,耐不住接起,遂对着电话向一团“空气”喊叫起来:“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你说我在哪里?我说我在朋友家里你不信!哦,你说为啥我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空旷?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在嫖妓总行了吧?我开房间找小姐好了吧?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这次电话事件之后不久,3G手机正式上市,我们对他的未来都持悲观态度。按叶永烈先生《小灵通漫游未来》里描述的“可视电话机”那样,我们都相信他电话里那团多疑的“空气”必定会首先用3G把他武装起来,然后每次通话都让他打开摄像头,并且要他不断走动,以察看他到底在哪儿,以及身边有无可疑女人出现。3G对别人是福音,对他就是噩耗,他将在一种不被信任的即时监控下度过无处藏身的余生。
    不同地域,电话内容也会有所不同。从前我在西北城市兰州生活,每天下午快下班时,大家电话此起彼伏,内容一般都与吃喝有关。那座城市,我的说法是它离神更近一些,因为它无酒不欢。红男绿女们聚在一起,目的单纯,往往只为一些世俗欢乐。芸芸众生们都借着酒的羊肠小道一路向神殿接近。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这种境界在兰州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这里经济不发达,生活更简单,想头更少,你别无选择,惟有吃喝玩乐,一个电话就把这座城市的秘密全部呈现出来。
    在长三角一带,人们承受的经济压力更大,高房价高消费,于是人人都为钱奔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次,我坐在上海到杭州的动车上,听旁边一个年轻白领打了一路电话。他在电话里布置手下,必须在一天之内搞清楚LV包在杭州大厦的实际销量,这与自己的生意有关。手下说那是人家的商业机密,一天之内搞清楚太难。年轻白领略提高音量,严厉指出手下执行力实在太弱,说企业管理的真正秘诀就是“没有任何借口”——搞不到实销数据,那你就站在柜台边上数,你数一天到底卖出去多少只包,然后不就有实际数据了么?最笨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电话最后,年轻白领还以格言的方式总结了一下自己。听起来,这话有点儿像战地记者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站得不够近!
    身居海南的诗人李少君写了首诗《上海短期生活》,里面也提到了电话——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得来不及回味
       公路像毛细血管一样迅速铺张
       纵横交错地贯穿在长江三角洲
       沪常路上,车厢里此起彼落的
       是甲醇多少钱一吨
       我要再加一个集装箱的货等等
       语气急促、焦躁,间以沮丧、疲惫

      
       后来遇到了她
       我是悠闲的,让她产生了焦虑
       感到了自己生活的非正常
       她的焦灼干扰着我
       让我也无法悠闲下去
       成了一个在长江三角洲东奔西窜的推销员
 

    你看,电话就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三言两语,便打开不同的门,让你看见完全不同的生活。一个总想慢下来的诗人显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他的悠闲会成为她的焦虑,而一个慢人的悠闲则会成为整个国家的焦虑。这个国家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马拉松,电话里应该全是生意,语音应该高亢响亮,接听首先以商业化口吻道声你好,你如何能够在电话里闲谈风月?那一定是非正常的。
    可是,人总得醉一回吧,人也可以疯一回吧。我有个当警察的朋友,一直活得中规中矩,像一只从来也不会偏差的瑞士表。忽有一日早晨,电话打来和我大谈毛姆小说《刀锋》,继而大谈小说中主人公原型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整整一小时二十分钟,耗尽我所有关于毛姆及维特根斯坦的知识储备。在这个漫长的电话里,我第一次知道他居然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专业,现在他在刑警缉毒总队的工作对他无异于一种折磨。他父亲从前是知名大律师,他的这种家庭出身,加上良好的教育背景,以及受过训练的哲学思考和敏感孤傲的性格,都使他在警察这个特殊人群中被孤立出来。维特根斯坦在战壕中思考哲学,他则在刑警与毒贩中感受生活的荒诞。电话打完,他长出一口气,道声再见,一头又扎回到无处可逃的现实中去。
    每次电话响起,我都愣怔一下,方才接起。我不知道,这个正在不依不饶铃声大作的小东西,会把我带向何方,会把我牵进哪个人的生活,会让我陷入怎样的商业圈套,会让我感知如何的喜怒哀乐?
    每个电话,都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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