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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推荐:2010年4月好诗选

 安然自得888 2019-09-03

    自2009年8月起,我每月集中推荐一批好诗,并作简单点评。主要面向年轻诗人,目的是向网友呈现生机勃勃的21世纪汉语诗歌的当下真实现状。个人独立制作,不依附任何机构和集体。最后集中统一公开出版。


江南共和国
——柳如是墓前

朱朱


裁缝送来了那件朱红色的大氅,
它有雪白的羊毛翻领,帽商
送来了皮质斗笠,鞋店送来长筒靴。
门外,一匹纯黑的马备好了鞍——

我盛装,端坐在镜中,就像
即将登台的花旦,我饰演昭君,
那个出塞的人质,那个在政治的交媾里
为国家赢得苟喘机会的新娘。

已是初夏,冰雪埋放在地窖中,
在往年,槐花也已经酿成了蜜。
此刻城中寂寂地,所有的城门紧闭,
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
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
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


我爱看那些年轻的军士们
长着绒毛的嘴唇,他们的眼神
羞怯而直白,吞咽的欲望
沿着粗大的喉结滚动,令胸膛充血,

他们远胜过我身边那些文明的遗老,
那些乔装成高士的怨妇,
捻着天道的念珠计算着个人的得失,
在大敌面前,如同在床上很快就败下阵来。

哦,我是压抑的
如同在垂老的典狱长怀抱里
长久得不到满足的妻子,借故走进
监狱的围墙内,到犯人们贪婪的目光里攫获快感,

而在我内心的深处还有
一层不敢明言的晦暗幻象
就像布伦城的妇女们期待破城的日子,
哦,腐朽糜烂的生活,它需要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


III

薄暮我回家,在剔亮的灯芯下,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再一次,骄傲和宁静
荡漾在内心,我相信
有一种深邃无法被征服,它就像
一种阴道,反过来吞噬最为强悍的男人。

我相信每一次重创、每一次打击
都是过境的飓风,然后
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
潭水倒映苍天,琵琶声传自深巷。


再记湖心亭
——致张岱

朱朱


那是1632年冬天,
雪下三天,整个杭州府遁入空门。
我,俯卧在客栈的床榻上,                                   
等待太阳下一条回乡的路。

板壁那边传来老板娘                              
和客人们在牌桌上的争吵声
窗外,就像鞑靼人的马蹄过后,
横卧着那些连根拔起的树。

在湖心亭的飞檐下
我生起炉火就像筑一个临时的巢,
这萦回中上升、漾散酒香的烟
是另一条回乡的路。

然后我看见一艘小船
不断地驶近,以一只水獭
在冬眠中嗅到鱼腥味的敏捷,
划破了湖面的沉寂——

从船上走下来的那个人,紧蹙着                          
眉头,好像刚刚去过当铺,
衣衫破得像翻烂的债本,
肿胀的眼袋证实着长期昼夜颠倒的生活;  

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见小炉上温着的酒而变得有光泽,
饮下几杯之后,手不再颤抖,面颊
舒展而红润,好像重回他熟稔的金色岁月。

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面对炉火交谈显得多余,
风中传来远在白垩纪的回声。

直到他摇晃着站起,以
一个挥别的动作登上小船,
留下这只空酒壶,残酒泼洒成的冰,
和亭中越来越深的暮色。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猜
他是一个因纵欲被逐下西天的罗汉,
被罚到人间搜集和装订
雪片般到处撒落的一页页经书。


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李建春


三天前,母亲在电话中催促:
“快回来吃鸡子……”我的心已飞了。
交接,收拾,留言,我与世界的关系
都在你眼里。

四十年印象,人事,水落石出。
我曾试图抓住其中的一些:
恋情,知己……驱车绕过阻塞,
郊区的建筑忽然松开。

不洁,杂乱,但已可望见天际。
我们的信心像这城市的能见度。
小丘、平林入眼,展开如记忆。

家……父亲安葬在背垴。
或许现在要纠正青年时代的不孝为时已晚。
入睡前拉开大门,满目的星星竟使我满足。


夜晚的风

李建春


愿我的诗能荣幸地,到一个劳累的人手中,
他像树干一样躺下来,靠着井栏;
愿我的能诗传入那位农民的耳朵,
他刚刚从肮脏的牛圈
踅回泥屋;

一个妇人在她的床上摊开尿片和我的诗,
她的孩子睡着了,因我的诗沉闷,
现在,她可以安静地
向着炉火;

愿我的诗爽朗如这夜晚的风,让人忘记
冷热、饥渴、恩怨,
不快的情绪在面对大海时
会随波远去;

我知道你像我一样,住在狭窄、临时的屋子里,
但是你在内心深处,总有一片开阔地
与我的诗相会。


秋色


陈均


东边是如骆驼般耸起的山,
经过林间的茅舍,一位文士
凝视着溪流,三两个仆人
采芝、收画,或东游西逛,而雾气
渐渐上升——透过树梢,能望见
鸟儿飞过沼泽,这一片片水洼
是被黄河所弃。渔夫站在小船
边用力收网,边与身旁的樵子
侧耳倾听。哦,我们终于看到
一座圆锥般刺往太空的山峰。
无数年代的精魂寄居于此,从
红衣僧人到策马的官员,到
一次次穿行其中的隐士。我们
似乎看到自己已虚幻了的热情,
一些无可奈何的征象,或是前身。


田园诗


陈均


他们仿佛身处于云中、梦中,
杜鹃、石桌、酒壶、棋子、醉蟹,
散落在图画中的是戴璞头的高士。

我们曾是其中非凡的一员,
如今已堕入红尘,而只能偶然相逢。
在博物馆之夜,或一本疑云诡谲的清音册页。

我们走的是一条孤独的路。
像梭罗或某位热泪盈眶的青年人,
在荒野中生活,与湖鱼为伴,直到逃离或死。

他们仍在世界的某处——
在溪流边弹奏琴曲,穿着春服,带上温酒的童子,
身旁会有两颗谦和的松树聆听,这喜悦又痛苦的声音。


黄墓渡(一)


白鸦

渡船从对岸划过来,慢得像一场手术
慢得像等待一次苏醒
暮色中,河水很清,我眼睛里隐蔽的疾病仿佛发作
当渡船摇晃,一个毁坏的夏天从河面升起
离开地面的心慌,在暮色中散开
世界总的来说正在变坏
当年,佛陀从一棵树下醒来
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到一个没有暮色的地方
那一时,我是否也在现场,听他说那夜摩天上的莲花
一开一合,一天就过去了
而现在,我渡河的地方,两百年就过去了
如今,一望无垠的故乡正在消失
旧生活沉得像一颗石子
我把它狠命地掷向对岸,砸痛一棵草


黄墓渡(二)


白鸦

傍晚穿过黄墓小镇
渡口无人,很多旧房子空了
出奇的安静让我想起
一个已故的早晨
灰瓦上长出几根青草
木门中梳头的人
身着白裙,小病初愈
坐在1998年的阴天里
她不抬头,从木门后轻轻转身
发卡掉在地上
那一刻,我是一个过路人
在光滑的石板路上
停下,看天
没有雨的迹象
云彩像往常一样破旧
两三只麻雀从头顶纵身而过
叫声像落叶
砸在我的肩上
或许她弯腰的一刻
风会吹动木门
吱呀一声
或许她捡起发卡的那一刻
会简单地一笑
后来很多年,每当暮色起伏
我匆匆渡河
就想起那个早晨
想起一颗冰凉的珠子
安放在往年
当身后鸟雀嘈杂
我总能听见一个梳头的人
弯腰的声音清脆
她仿佛从1998年的往事中起身
朝渡口走来
我的心一紧,涌起一阵阵
花开的痛觉

重返沙塘湾


高鹏程


绕过一个隐秘的岬角。再绕过一个……
好了,现在
暗涨的潮水将远处的喧嚣淹没在身后

这些年我去了哪里?
一只蟹离开了寄居的螺壳
一个守株待兔的人,离开了命定的树桩

现在,明明灭灭的灯火恍若隔世
一个走失的人,重新回到自己里面。
像一粒火回到了一盏灯
像脚下
因惊吓迅速逃离的虫子
悄悄围拢,小心翼翼递出了细弱的触须

弦月之力


高鹏程


我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粒
无从把握自己的沙子,被潮水放逐,又顺从
夜月的引领
回到原初的位置。
广袤的泥涂依旧散发着浓烈的体味,
幽暗的岩缝里,水草摇曳。这是
曾经熟悉的生活,还是物是人非的场景?
而此刻,一轮弦月又从云层中悄然递出
它带来的静谧,隐含着不安
啊,这暗处的力量
这暗处的力量再一次绷紧了它的弓弦
这一次,它要将我弹向那一片未知的水域?


彭敏

一场大雪在城市毫无防备的夜晚寂寞降临
多少枯枝欲言又止,疯狂扭动寒冷的腰身

一个盲人端起蜡烛爬上阁楼朝天堂放火——
如若他成功,越过子夜所有的房间都将不再鬼影憧憧

大风拖走乌云,城市掀开门板睡眼惺松
谁将在兽群过后留下第一声咳嗽、第一行脚印?

一个老人,须发皆白,手执龟甲
口中念念有词,袍服下面隐隐有风暴闪动

风中行走的少女白里透红,即使她双手捧来
隔夜的月光,一个趔趄就在雪地上无影无踪

河流喑哑,井水枯竭。在大地的沉默中
万物空前一致,人群两手空空

此时若有马车驶过幽寂的旷野,冰沼下的青蛙
定会从梦中惊醒,想起多年前一阵推倒宫殿的雷霆

有人在阳台上赞美风景,有人在街道转角处抚摸创痕
一场大雪在城市四周落下帷幕,带来远古的鸥鸟和铜镜

此时我们走出居室一边跺脚一边拍去棉袄上的灰土
此时我们不再害怕歌唱尽管冬天仍将一再降临


七月


彭敏

汲水的少女在返回的路上撞见了鸟群
异乡人牵来三匹骆驼,告诉她
远方的森林正在拦截上游的河流

少女手中的瓦罐被啜饮一空
然后打碎。一个男人,嘴唇苍白
怀抱冰块走过正午的大街

远近的市镇在夜里敞开门窗
田野上堆起一座座无碑的坟茔
“瞧,连布谷鸟也停止了鸣叫。”

少女在月光下拾起九枝断镞的箭矢
皱起的眉头向贫血的草原留下
一滴朝露。太阳升起来,吮尽露水

天空就涨满了乌云。当男人把怀里的冰块
递向一个浑身冒汗的老者,雨水的细密鼓点
就和闪电一同降落在兄弟们的屋顶


桃花坪竹林行吟


然也
 

可以在这里任意游走
满眼竹干,竹枝,竹叶
生长的,陨落的,腐烂的
朴素,干净

风掀起一些响动,又归回宁静
在这宁静里,远处的鸟鸣
我的脚步和裤腿拌动茅草的声音
朴素,干净

无题


然也
 

以前,小城有许多聪明孩子
她也是其中之一。很少听见她说话
眼里的灵光收藏在镜片之后
酷爱读书,能写动人的文字
字迹里住着童话中的小淘气
她的英文也很棒
大学毕业后在中央政府机构的外事部门任职
去年岁末,我在公汽上遇到她母亲
知道她住单身公寓,条件不错
被同事称作“很环保的孩子”
二十七岁还没有处男朋友
(她的母亲说起这事心怀隐忧)
我想她一定活得很安静,一直安静
像一株腼腆的丹桂
骨子里高雅
在很深的秋天才散放幽香
(今天我突然想起她,又费劲地想起了她的名字)

春江吟


符力

 
那从桥上经过的人是谁
我没有印象
只听到一个声音,叫得比春水还清亮----
啊翠鸟!翠鸟
转身一看
只见潺潺流水,一支生动的长笛
载了三五桃花
从桥下,渐渐远去

河流之死


符力

 
今年,云南省的许多条河流
被老天
用了连续八个月的干旱
活活勒死了
在云南以南的海岛上,在我们村口前面
小河还荡漾着水波
但它早就死了----
何止三年,没有蛙鸣
没有鲜艳而又轻灵的翠鸟
掠过清晨的水面
也没有白裙的少女,汲水
在岸边

青儿


黑天

在老家的院子里,夏日正午的台阶上
我看见你翠绿的身躯正款款地游动
      
你那春天里鲜嫩的青竹的样子,还未成年吧
你给我的感觉,多像一个羞涩的绿衣少女
      
台阶上有一道深黑色的伤口,你就是
从那里面悄悄爬出来的吗?——出来干什么呢?
      
——也许是待在地底的家里太久了,你感到凉凉的孤独
于是溜出来晒晒太阳,让自己变得温暖
      
在一片金黄的阳光里,你那纯粹的绿光
是多么耀眼夺目啊,就像微风吹起的
      
一条婀娜多姿的绿波浪,它离开了水面
在台阶上轻灵地游泳,竟然像在水面上一样
      
老家的台阶被你照绿了,泼在你身上的阳光
被你照绿了,连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你的我
      
也被你照绿了。——此刻,我只想做一棵常绿的树
生根在老家的院子里,让你欢喜地,溜到我的身上来
      
(注 青儿,老家的一种蛇,通体翠绿,极为美丽。)


写给灯灯的一首诗


俞昌雄
      
      
你爱这桃花,沿着雨水
寻找它们呼喊过的那些云朵
在山腰,在余生,在某个人的侧影里
它们开过无数遍,却似瞬间
      
起初,你以为,这是一场历险
像一首诗的开端,带着自己的期限
流水无情呵,身体却有异乡
      
那里预存着未来的灯火
你挑亮一盏,随它遍访世界任一角落
不要对遇见的人说,这是恩惠
即便桃花易谢,春却温暖
      
云朵自有云朵的去处
你可以称之为天意,如同流水拐弯
暗夜里却能迎来宽广的旅途

仿佛
——给W

马兰


仿佛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如迟开的水
仿佛到别处去死,只见桃落南坡
仿佛树木在彼岸游动,我们不通知桥梁
仿佛天空席卷而去,我们才看见井地之蛙
仿佛声音起飞之时,蝴蝶正奔赴一朵古花
仿佛丹巴的美人在理想之口,谁和女人尽欢
仿佛暗器在掌心奔驰,你坐怀不乱
仿佛一个句子被攻破,只要有足够的灯光
仿佛雪从天降,我们在高楼等候命运
仿佛苹果穿过苹果,不带走一丝脂肪
仿佛将革命进行到底,也就是把性交进行到底
仿佛说一句完整的话,就是心比天高
仿佛九月如梦,桥头人看不见桥下人
仿佛现实从左到右,乌云在月光下漂泊终生
仿佛诗人之死,照亮了彼此的寂寞
仿佛我们搬起石头,砸到脚背原是棉花
仿佛南来的僧人,回头一笑,招手上路
仿佛我们是外星人,做梦一样的孤独
仿佛用牙齿去呻吟
仿佛蝴蝶一生变态,我不要你,我只要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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