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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国为体,中西学为用(下)

 安然自得888 2019-09-03

 ——答《中国诗歌》月刊副主编邹建军先生问

 

    李少君

 

问:您对于当代台湾地区与香港地区的诗歌有何评价?它们对于当代中国诗歌写作产生过何种影响?

答:

    我一直认为,新诗诞生以来九十多年里,有四个高潮:一是五四时期,二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派,三就出现在港台,二十世纪六七年代,当然主要是台湾的现代诗歌运动,四是朦胧诗和第三代。台湾的现代诗歌运动,对于当代诗歌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因为其特有的乡愁意识,导致在新诗西方化比较严重的情况下,众多诗人又重新发现古典主义的魅力,余光中、郑愁予和后来的洛夫等在大陆暴得大名,其魅力一度远超过于西化的朦胧诗,并且直接启迪了新世纪以来古典主义的全面复兴,当然也有人说不仅诗歌,国学如今全面兴盛,自然影响到诗歌。

    就我个人而言,我以前也是读西方诗歌和朦胧诗较多,但如今有所转变,因而重新来读台湾那一代诗人的诗歌,觉得异常亲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我们现在追求的一些方向,与他们有共通之处,那种试图将来自西方的现代诗歌中国化在地化的努力,与我个人提倡的“草根性”很有默契,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影响的范围有限,没能全面施展。但他们确实做了很多探索,我不知道像柏桦、张枣他们是否也暗中受过影响。比如可以拿郑愁予的《错误》与张枣的《镜中》比较,同样短小精粹,同样的古典意境,意味深远。

 

问:你认为当代的诗坛有无大师?有无可能产生大师?你认为什么样的诗人才可称为大师级的诗人?

答:

    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首先我们要说清楚什么叫大师。杜甫在生前,名气一般,“诗圣”的地位是在去世几十年后才确认;卡夫卡,如果不是朋友违背其将作品全部销毁的意愿,我们可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曹雪芹,《红楼梦》一度被认为黄色低俗,曾遭禁止;凡高,在世时要多落魄有多落魄。所以,没有多少大师像毕高索,在世时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以往的文学史来看,我们当下风光一时的人,以后又会如何?再者,我还有一个看法,很多伟大作品,刚出现时总是争议很多,为什么?因为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有时反会挑战习见,所以会引起争论。因为创造即会与以前不同,与一般人的固定趣味与传统标准不同,否则有什么创造而言。对于唐诗,宋词不过是艳曲,元曲更等而下之,小说者,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所以在伟大的唐朝之后,如一切以唐为标准,后世人就无法创造,更遑论超越。所以,必然地,作为一种挑战,宋词脱颖而出。元曲再度突围。总算也显示某种创造力。

    我经常说,如以西方现代小说为标准,连《红楼梦》都不能算小说,关键你的标准是什么?是墨守成规还是挑战创新。这也是我对当代小说评价不高的原因,因为它们太像西方现代小说,以西方现代小说为标准,难怪在以正统自居的西方评论家如顾彬看来中国当代小说是垃圾。人家是真的这么认为,你不是模仿他们的吗?你还能指望他给你高度评价?他能把你当成研究了解当代中国社会的资料看,已经是很尊重你了。人家很分得清好坏,对唐诗宋词人家推崇备至。他读中国当代小说,是因为他是汉学家,他的专业就是研究中国社会情况,他有这种需要,想从小说中找一些材料,知道一些信息。至于艺术性创造力,对不起,你就是模仿的。你跟托尔斯泰、雨果比比,或者与狄更斯、马尔克斯比比,没有原创性的模仿还敢称大师吗?不过也好,正因为还没有大师,就人人都有希望。

    我有时去学校讲课,为了鼓励学生写诗,经常跟他们说,正因为当代还没有李白杜甫,恭喜你,你有希望了,你就可能成为当代李白杜甫。玩笑归玩笑,新诗正因为起点很低,所以要超越前人并不难,比如超越郭沫若徐志摩之类的,难的是超越同代人,因为大家起点一样,难啊,谁都在努力在进步,中国那么大那么多人,你敢说自己第一第二吗?当代诗歌一直还处于上升状态,还很难总结。也许已经有大师出现了,我们对他还不了解,因为其作品的传播还需要时间。不过就我视野所见,我觉得可以说已经出现一些有独特个人风格的成熟的诗人,但还很难说是大诗人。我心目中的大师,是李白、杜甫、苏东坡这样的,各类题材风格都了然于心,写出来却让人一看就是他自己的。当代诗人似乎还没有这样的,风格比较单一,而且沉湎于个人单一风格中超脱不出,比如一些口语诗人,学院诗人,只能写自己这一类的,写不了也超越不了不同类的。应该打破自我封闭自我循环,方能成大器。而大诗人应该是高于这些的。当然,在这个基础上,还是可能出现大师,因为大师出现的基础,就是各种个性诗人很多了,多样化多元化为大师的融汇提供了基础。杜甫就曾向很多二、三流诗人学习,但最终都融会贯通,超越了他们。所以大师往往是集大成者。他的生活阅历丰富,见识渊博,最重要的,他包容广大,最终成就强烈的个人风格。这是很有意思的,你越开放,你个性才会越强大,因为你经受了各种诱惑磨难,你抵挡住了,没有被同化,也就不会失去自我,并且说明你的个性何其强大,没有人能兼并你消灭你。最终,你一定会百炼成钢,熔铸成最坚硬的。我理解的大师,就是这样造就的。

 

 

问:您认为最近十年的中国诗人在评价自我作品上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您认为诗人最可宝贵的品质是什么?

答:

    我其实不是太怎么看重自我评价,写诗如跳高,是自我超越,不要去在意是否超越别人。作家史铁生说得好:写作不是拳击,非要打倒对方,写作如跳高,是不断自我超越。我们有时候对写诗的人说得很严厉,吓得人家都不敢写了。也许,对自己要求高一些是对的,但不要对其他人也如此。人家愿意写,而且能从中得到乐趣,那就非常好了。而且,写作的本质其实就是这样的,先满足自己,再满足别人,伟大的诗歌和诗人,只不过是打动和满足了更多的人而已。如此一想,你也就心平气和了。我经常开玩笑:我们都喜欢唱KLOK,但我们从来不会去要求别人要唱成宋祖英,为什么写诗就要动辙如此吓人呢,动不动就说你写得这么一般,还是不要写了。写诗有时其实还真象唱KLOK,你写了,有些小得意小快乐,这就很好了。还去管以后将来做什么。而且,以后将来你也管不着,不是你说了算的。就算你现在小有名气,一百年以后呢,一千年以后呢?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还写得不错,与李白、杜甫比又如何呢。我们都不要太自视甚高,就算写得相对好些,也永远只是相对的。我们从诗歌中得到自我满足、自我实现,有一种创造的快乐,这就够了。

    现在一些人喜欢谈高深,别人不喜欢,说就是别人就是看不懂,我有时侯和他们开玩笑:能比甲骨文、相对论还高深吗?那也还有几个人看得懂呢。

    所以,你若问诗人现在缺乏什么。我觉得可能就是缺乏这种历史感和宏观视野。不过我也说了,他自得其乐也挺好。

    我觉得诗人最宝贵的品质是悲天悯人,或者说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要有“了解之同情”,“同情之了解”,前者说的是有了深入了解后,才会有更深的真切的同情,才不会自以为是;后者说的是,去了解时,就应该抱着一分同情心,不要居高临下,不要排斥拒绝。写诗亦如此,要体谅,宽容,包涵。我现在不太喜欢那种动辄大批判痛斥的诗歌,痛快倒痛快了,其实是把怒火和不良情绪转嫁给了社会和读者,有时侯可以说是不道德的,应该先自我消融,自我超越。

 

 

问:你任主编的《天涯》杂志的理念是什么?它是如何产生的?

答:

   《天涯》十多年前有一个改版计划书,在里面是这样说的:“改版后的《天涯》力图成为一份具有道义感、人民性与创造力的文学文化刊物,致力于历史转型期的精神解放和精神建设。它仍然以小说、散文、诗歌为主体,同时注重继承和发扬中国杂文学即大文学的传统,注重培育和保护各种边缘的、杂交的、新异的文体。它支持作者们对传统的文学样式予以革新和探索。与此同时,文学家的非文学关注,非文学家的文学参与,作为文学的外延和纵深,亦将在这里获得充分的版面。本刊视文化多元化互补和艺术与学术的个性自由发展为精神成长的必备条件,愿意成为不同观点与流派好作品同展风采的舞台。”

    应该说,《天涯》办成现在这个样子,与当时的社长韩少功的个人兴趣与追求有关,首先,他是一个实践型作家,算得上知识分子中较早下海的,因而对现实很敏感;二,他是一个思想型作家,学识渊博,中英文皆长;三,他本身的写作就是跨文体的,融合文史哲的。所以,《天涯》栏目的设计,一是关注现实,如“作家立场”,“民间语文”,二是思考见长,而且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因此,有一定原创性,注重独特的个人感觉与感受力。《天涯》的“民间语文”栏目常被认称道,其实也是出于这样对原创性的重视和保护。老百姓的书信、日记、检讨书、口头禅、公文、检举信,甚至判决书里,其实蕴藏着他们的语言智慧、反映着他们活生生的现实与生存状态。是文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深厚的土壤与基础。 

当代文学面临新情况的挑战,起码在我看来,当代文学在发展三十年后,其主流“纯文学”如今面临着过于精致化的趋向。而这种精致化其实则是过于依附西方现代文学的结果。所以,有时那些虽然有些粗糙但生气勃勃的“网络文学”,比那些著名作家的“纯文学”还更受欢迎,也更能反映我们时代的真实面貌与社会真相。因此,我觉得当代文学的突破,不妨考虑向“网络文学”学习并从中吸取一些东西。

当然,文学本身永远有高下之分,最优秀的文学作品,永远是很少的。但文学的发展与前进,从来是伴随着民主化、大众化进程的。古典诗歌发展到一定时候,过于贵族化、精致化,所以后来的宋词、元曲就平民化一些,到了白话小说,就更深入市井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需要先向下,然后再向上。文化也一样。也就是这些年我提倡的“草根性”,之所以最早针对诗歌,是因为诗歌是其中最敏感和有活力的。也正是诗歌界的情况让我意识到此一问题的重要性。

   “草根性”的意思也可以扩展到文学和文化乃至文明,我们原有的文化文明僵化了,在已经向外(西方)学习之后,需要再向下(本土)、向内(传统)寻找动力和活力,然后,会有一个竞争、整合、提升,产生出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最终,也许创造出新的现代文明与文化。

 

问:您感兴的其他与诗歌相关的话题。

答:

我最近关注我称之为“新红颜写作”的诗歌现象,一种网络时代尤其是个人博客出现以后的女性诗歌潮流。由于教育的普及,女性诗歌创作群体的增长,网络和博客带来的创作交流与传播的方便,极大地解放了女性诗人的创造力。而且,女性诗歌和女性经验在以往的诗歌历史中相对薄弱和匮乏,因此反而带来新鲜感和新的创作方式,对我个人很有启示。我个人觉得,作为男性诗人的一个对比和参照。女诗人们已经和正在写出一些了不起的诗歌。也许最终将改变当下的诗歌生态,这是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因为诗歌史上留下的女诗人及其作品显然太少。也许从这个时代开始会有所改变。当下的一些女诗人的创作甚至已让我产生追踪关注的兴趣和行为,觉得她们大有潜力且经常让人耳目一新,很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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