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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喜真相

 zqbxi 2019-09-03

末喜,又作妹嬉,末嬉,妹喜。传说中著名暴君夏桀的妃子。她与商纣的妃子妲己和周幽王的妃子褒姒,被当成中国历史上“女祸”的“杰出”代表。此前已述及褒姒真相,认为褒妃的形象乃是先秦秦汉时代为构建传统社会性别制度和文化,对褒姒形象进行历史建构的结果。那末喜呢,经过考察,也是后世对相关传说不断敷衍增益,“层累地”造成了这一女祸形象而已。

在较早完整叙述夏代历史的《史记》卷二《夏本纪》中,并未提及末喜(但在本卷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则注引《淮南子》云:“汤败桀于历山,与末喜同舟浮江,奔南巢之山而死。”查今本《淮南子》,并无此句。该句与《刘向列女传》所述相近。)。详细讲述末喜事迹的,是刘向的《列女传》。刘向在该书末章专辟“孽嬖传”。《列女传》本是讲妇女之德,以为广大女性的榜样的,然而在此章也列举了很多“反面教材”,末喜居其首位。其曰末喜:

美于色,薄于德,乱孽无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剑带冠。桀既弃礼义,淫于妇人。求美女,积之后宫。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之于旁,造烂漫之乐,日夜与末喜及宫女饮酒,无有休时,置末喜于膝上,听用其言,昏乱失道,骄奢自恣。为酒池,可以运舟,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䩭其头而饮之于酒池,醉而溺死者,末喜笑之,以为乐。龙逢进谏曰:“君无道,必亡矣。”桀曰:“日有亡乎?日亡而我亡。”不听,以为妖言而杀之。造琼室瑶台以临云雨,殚财尽币,意尚不厌。召汤,囚之于夏台,已而释之。诸侯大叛。于是汤受命而伐之,战于鸣条,桀师不战,汤遂放桀,与末喜、嬖妾同舟,流于海,死于南巢之山。《诗》曰:懿厥哲妇,为枭为鸱。此之谓也。

在此章中,末喜的形象被彻底固定化,后人述及末喜与夏亡之关系,多据于此。然而,刘向却是把很多与末喜无关的“史实”,附加到了末喜身上。在传统的历史撰述中,桀作为亡国之君,必然是荒淫无道、道德败坏的(其实未必,《论语·子张篇》孔子弟子子贡就曾说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子贡的话不是刻意为夏桀翻案,而是道出了一种历史观而已。),而末喜则是他“堕落”的重要原因和帮凶。刘向总结出末喜的几个特征,其一,美而无德;以美色蛊惑夏桀,致夏政不治。其二,“丈夫心,佩剑带冠”。

那么,夏末乱政果真是末喜造成的吗?早于《列女传》的典籍并不简单地这样认为。前举《国语》即是如此,而汉初的《韩诗外传》同样如此。《韩诗外传》卷二载:“昔者桀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而牛饮者三千。”卷四又载:“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关龙逢进谏曰:‘古之人君,身行礼义,爱民节财,故国安而身寿。今君用财若无穷,杀人若恐弗胜,君若弗革,天殃必降,而诛必至矣。君其革之!’立而不去朝。桀囚而杀之。”可见,《韩诗外传》虽云夏桀无道,但却与末喜无关。

《淮南子》也述夏、商末世政象之乱,但只及于桀、纣而已。其《本经训》云:“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纣为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财,疲苦万民之力,刳谏者,剔孕妇,攘天下,虐百姓,于是汤乃以革车三百乘,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武王甲卒三千,破纣牧野,杀之于宣室,天下宁定,百姓和集。”

《史记》卷四九《外戚世家》序云:“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襃姒。”此段虽指言末喜、妲己和褒姒三位女性与夏、商和西周的灭亡有一定的关系,但并没有指明其间的必然联系,而只是从外戚的角度上进行了解读:“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太史公认为,夫妇之道和婚姻家庭是社会的基础,一定要谨循社会文化所规定的既定秩序,否则就会发生变乱。所以他说:“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汉书》卷九七《外戚传上》序基本袭自《史记》,大意与此同。也就是,太史公尚没有把三代的灭亡归结到末喜、妲己和褒姒个人身上。

就连西汉后期刘向编辑的《新序》中的相关篇章也持此立场。其《刺奢》云:“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其《节士》又云:“桀为酒池,足以铉舟,糟丘,足以望七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新序》是刘向对战国史料的汇编,体现了先秦一部分人的立场和态度。《竹书纪年》云“夏桀作倾宫、瑶台,殚百姓之财”。 又云:“大夫关龙逢谏瑶台,桀杀之”(《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P32)。《晏子春秋·内篇谏下》亦云:“及夏之衰也,其王桀背弃德行,为琼室、玉门”。两书所列先秦资料,似为《新序》所本。

然则,从何时起末喜才被与有夏灭亡联系起来?前举《国语》已将末喜与夏亡连书,但并未肯定她与国运有关。较早地把末喜将有夏国政败坏联系了起来的,则是荀子。《荀子·解蔽》曰:“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荀子认为,夏桀殷纣为末喜和妲己所“蔽”,她们要为夏商之亡负责任。这肯定不是荀子的一家之言,而是代表了一个派别的性别立场。

在刘向《新序》中,其《杂事一》亦曰:“禹之兴也,以涂山;桀之亡也,以末喜。汤之兴也,以有莘;纣之亡也,以妲己。文武之兴也,以任姒;幽王之亡也,以褒姒。是以诗正关睢,而春秋褒伯姬也。”此段虽记述与史汉相近,但思路却已经发生变化,不再从外戚和婚姻的角度上讲述这段历史,而是将夏、商和西周的灭亡归结于三位女性,从此,这种观点在汉代逐渐成为主流,并形成一种历史观。成书于东汉的《吴越春秋》在述及越送西施入吴时,称遭到伍子胥的反对,伍子胥认为,“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王夫差不听,结果亡国。(《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此记载亦见于《越绝书·内经九术》,内容大致相同。汉晋以后,此种历史观遂成为中国正统的历史观,一直延续近2000年。而且,对末喜的附加仍没有停止,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即云:“日夜与妺喜及宫女饮酒,常置妺喜于膝上。妺喜好闻裂缯之声,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帝王世纪》第三·夏,齐鲁书社,2000年版,二十五别史本,P26)但基本上已处于末流,至于《宋书》卷二一《乐志三》:“末喜杀龙逢,桀放于鸣条。”明言良臣关龙逢为末喜所杀,那更是其中的极致了。

那么,在早期中国,末喜到底与夏朝政治有没有关系呢。虽史料不足征,但仍有踪迹可寻。《韩非子·说难》曰:“是以桀索缗山之女……而天下离”。具体何故,却并未明言。而《吕氏春秋·慎大览》则载:“桀为无道,暴戾顽贪”,商汤“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

这一记载表明,夏桀迷恋于女色以致政治败坏,然而在伊尹被商汤派遣入夏以后,末喜却起了指路人的作用。正是因此,遂有末喜为商汤间谍一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简本《孙子·用间篇》曰:“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而《国语》亦曰“与伊尹比而亡夏”,似可以坐实此说。但末喜为何要与伊尹联手呢?《吕氏春秋·慎大览》提到夏桀“好彼琬、琰”, 琬、琰为何?《竹书纪年》云:“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李民等:《古本竹书纪年译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9页)此亦见于屈原之《天问》:“桀伐蒙山,何所得焉?末嬉何肆,汤何殛焉”。原来,琬、琰是另外两个美女,末喜应该是出于嫉妒,才与伊尹合作,助商汤灭夏的。这么说,按这一史料体系提供的线索,夏亡同样与末喜有关,但不再说美色祸国,而是末喜因失宠而嫉恨才“倒戈”。把嫉妒归于女性的天性,本来就是对女性性格的一种误读。而且这种说法在社会性别理论方面不如“美女祸水论”更有利于支持父权制,所以,此说可能更近于真相,但并未为主流历史观所接纳。

但无论如何,先秦秦汉对女性就历史观而言,是持一种“厌女”(misogyny)的倾向和立场的,并因此奠定了中国古代社会性别制度和文化的价值观的基础。

《诗经·大雅·瞻卬》云:“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刘向作《列女传》,其中专辟一节写末喜,作为反面教材,刘向认为,此诗说的就是末喜乱夏的情形。从此以后,末喜的形象在中国历史上就被固定,成为红颜祸水的突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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