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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报》2013年6月10日:“古雅”诗学范式的新拓展

 安然自得888 2019-09-03
作者:赵思运



李少君以《抒怀》、《四合院》、《南山吟》、《山中》等一系列充满传统诗学神韵的诗作,持续在诗坛吹拂一股清新之风,并以《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确立了当代汉诗的“古雅”美学范式。他的《自白》一诗说:“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山与水的殖民地/花与芬芳的殖民地/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在笛声和风的殖民地……”。但是,在高度物质化、现代化的时代语境下,我们有理由怀疑:李少君的这种审美范式,究竟是一种进步性的反拨,还是一种古老意绪的回光返照?当我们读到《大家》2013年第二期上李少君的最新诗作时,终于有理由打消了这种疑虑。我看到,李少君已经从认同“大自然殖民地的居民”身份,转型为理性的“田野调查的方志工作者”,对“古雅”诗学范式进行了新的拓展。

在这组诗里,歌咏大自然之魅力依然是贯穿始终的美学母题。“汽车远去/喧嚣声随之消逝/只留下这宁静偏远的一角/没有哒哒马达声的山野/偶尔会有鸟鸣、泉响以及一两声电话铃”(《山间》)。这种朴素静谧的所在不仅为南方所拥有,同样也出现在秋天的北方平原。刚刚收割之后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栋安静的房子掩映在金黄的大树下,阳光摇曳,迸溅出“鸡叫声、牛哞声和狗吠”,“还有磕磕碰碰的铁锹声或锯木声”。白天的交响鸣奏与夜晚的安宁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夜,再深一点/房子会发出响亮而浓畅的鼾声/整个平原亦随之轻微颤动着起伏”(《平原的秋天》)。整首诗洋溢着动人的律动感,一如生命的呼吸,自然而酣畅。

假如李少君沿着这个路子前行,一直沉浸在大自然殖民地的居民身份,就有可能使诗歌的内涵变得单一乃至于单薄。而李少君之所以是李少君,就在于他在一以贯之的自然母题之中,融入了具有现代生命意义的沉思品质。《渡》一诗中的渡客,在黄昏的渡口“眼神迷惘,看着眼前的野花和流水/他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路到了这里/在迟疑的刹那,暮色笼罩下来/远处,青林含烟,青峰吐云//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道怎样渡船,渡谁的船/甚至不知道如何渡过黄昏,犹豫之中黑夜即将降临”,充满了浓厚的命运感,令人产生形而上的思考。一块石头从山岩上滚下,引起了一连串的混乱,最终“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之中/——才安顿下来/石头嵌入其他石头当中/最终被泥土和杂草掩埋”(《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的命运正是由于富有哲理思辨色彩,才得以在诗人的童年记忆中留下深深辙迹。《孤独乡团之黑蚂蚁》也完全祛除了大自然的唯美性质,注入了人类生命的孤独感。诗人从身边物象出发,自然而然地富有层次地延展到无际的宇宙星球,“榕树”、“槟榔树”、“岛屿”、“月亮”、“星球”等意象一个一个全都是孤独乡团,最后诗思骤然拉回到眼前“老榕树树干上爬行的小蚂蚁”,诗思腾闪跌掿之后,直逼“又黑又亮触目惊心”的孤独体验。在《半山》中,“我逐级登高,满耳开始灌满蝉声/满目全是老人,三五几个各自分散……/他们对路人毫不关注,仿佛只是在云游/目光木然,他们沉浸在太极和自己的心事里”,体现的是内蕴充盈的虚静文化,而虚静中夹杂着幽美,隔绝中夹杂着皈依,写实中渗透着写意,呈现中蕴含着象征。可以说,这组诗的生命沉思视角,形成了对自然母题内涵的拓展。

由于沉思性的介入,李少君的诗作不再是前期对大自然的那种“天人合一”式的充分融入,而是具有了鲜明的间离色彩。这种间离色彩,构成了他的独特的抒情身份。在《鹦哥岭》里,诗人自命名“一名热衷田野调查的地方志工作者”。这意味着,诗人不再是融于大自然并且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是间离出来的一个“他者”,一个在审美距离中进行思考的抒情角色。《大雾》诗中虽有田园风光:“屋后是丛林修竹,屋前有一条小溪”,但是,作为美的象征的“女人”出走之后,给诗人留下了“感到她还在山中,又好像已经不在”的迷惑。一场大雾完全隔断了大自然之美的存在,从而具有了若即若离的虚幻色彩。这种沉思者的形象往往导致抒情主人公呈现“独自一人”的形态。《江边》和《山间》都是以独体抒情来加强间离色彩。《江边》结尾的反问“那么,谁又是这一场景的旁观者?”与《半山》结尾的疑问“为什么老年才寻觅这么幽美的栖身之处呢?”如出一辙。他在这种自然现实之上,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这种反思使抒情角色与抒情对象拉开了距离。最终,大自然的精灵犹如现时代的一个神话,成为“可远观而不可近触”的超现实象征性存在:“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草虾花蟹和鳗鲡献舞于宫殿/鲸鱼是先行小分队,海鸥踏浪而来/大幕拉开,满天都是星光璀璨”(《海之传说》)。本来,“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我内心的波浪还没有涌动……”但是,“她浪花一样粲然而笑/海浪哗然,争相传递/抵达我耳边时已只有一小声呢喃”,就是这么一小声呢喃,竟然“让我从此失魂落魄/成了海天之间的那个为情而流浪者”。这个“流浪者”的形象,岂不象征着现时代人在高度物质化、技术化的时代,灵魂的无根感?自然的精灵犹如形而上的超验力量,诱惑着我们超拔于俗世的泥淖。

诗人的间离色彩具有二重性。李少君站在大自然与城市生存的中间来思考问题:他一方面体现在如上所述的对于大自然做间离性思考,另一方面,他站在自然立场审视现代性城市化生存。他往往将“城市”生存与“自然”生存并置,引人深思。如《山中一夜》、《夜晚,一个复杂的机械现象》、《黄昏,一个胖子在海边》。“我眼睛盯着电视,耳里却只闻秋深草虫鸣”(《山中一夜》),将现代科技的象征物象“电视”与传统自然文明象征意象“秋深草虫鸣”对举,借助万草万木、万泉万水散发出的自然气息来涤荡“在都市里蓄积的污浊之气”。《夜晚,一个复杂的机械现象》抒发一对爱侣到一个异域场景下重温蜜月的美好情愫,诗人以一系列自然意象隐喻爱侣生命激情的迸发。有意味的是,诗人将他们的生命感官自然绽放的行为置于现代意味十分浓厚的都市“酒店”,夜深人静之时梦中醒来,听见窗外空调骤停复响的运转声。此时,一对爱侣生命欲望的绚丽绽放与空调运转的机械性重复,让诗人产生了残酷的比照性深思。在当下,“胖子”这个概念几乎成为现代都市人的标本性意象。胖子大多数“神情郁郁寡欢/走路气喘吁吁”,他“看到大风中沧海落日这么美丽的景色/心都碎了,碎成一瓣一瓣/浮在波浪上一起一伏”。(《黄昏,一个胖子在海边》)诗歌的最后一句“从背后看,他巨大的身躯/就象一颗孤独的星球一样颤抖不已”,充满巨大张力的比喻,怵目惊心,发人深省!

李少君反复咏叹大自然的超验性的无穷魅力,让我想起了T·S·艾略特的诗歌《空心人》。《空心人》表达的是高度物质化的现代文明濒临危机、希望渺茫、精神空虚的时代语境里人的主体性的溃散。“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填塞起来的人/彼此倚靠/头颅装满稻草。唉!/我们被弄干的嗓音,在/我们窃窃私语时/寂静而毫无意义/像干草中的风”,为我们勾画的“空心人”,便是失去灵魂的一代人的象征。李少君的古雅审美范式,一直致力于重新恢复农业文明时代向工业文明时代转型过程中抒情个体的质朴的人性力量。他的《自白》宣示了他的理想:“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诗学定力,更涉及到现时代本真人格如何葆守的问题。面对日益严峻的消费主义浪潮,随着自然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的日益加深,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渐趋高涨。李少君的诗作为我们深入思考自然生态的可持续性发展以及传统文化、传统诗学的可持续性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原载《文艺报》2013年6月10日第2版 http://www./bk/2013-06-10/700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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