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时,很多鸟儿蝉儿的叫声把它的歌声淹没了。我有空常坐在串串红旁的石亭里看书、写东西,我的耳朵,几乎从没邂逅过它。可今早,它的歌,从水珠滚动的草丛间浮了上来。它那贴着泥土的声音,把半空的鸟鸣全推开了。天地间,它仿佛是惟一的生灵。它是那片湿草地上的王,是那片串串红下的公主,是今日独一无二的英雄……它的鸣声里,有草香,有泥腥,有木屑气,有刚刚逝去的长夏的太阳味。在这个凉凉的秋晨,它不绝如缕地歌唱着,只偶尔短暂地休息一秒钟。期间,也曾中断了十秒左右。就在我以为它已经再也叫不动时,它的歌声又起了,还是像先前一样唧唧复唧唧,歌声里仿佛含着无穷的思念,含着初恋的巨大惊喜与淡淡的哀伤,含着数不胜数的青春的记忆。今天,只有它独个儿在叫在唱在呼啸。它一定想起了曾经的父母兄妹爱人孩子了吧?它叫得如此殷切,唱得如此抒情,它在呼唤谁?它是不是只单纯地在向天地表白:“我在,我还在,这世界,有我,有我献给万物的歌!”它的执着,最终让我把手中这支正儿八经在写着一个报告文学的笔,转向了它。因为除了倾听它,体会它的喜怒哀乐,我的心已经不能为其他东西跳动了。我的笔,也不能为其他东西移动了。耳中,心里,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它,就这样,用它勇敢无畏又深情凄婉的歌,绑架了我,俘虏了我,征服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真真切切地听懂了它的心声:秋凉了,这是它最后的歌唱了。所以它今早特别任性。一生,当然得任自己奔放无羁地、潇洒恣意地、震天动地挥霍这么一回啊!它的歌,让我想起了澳大利亚女作家考琳·麦卡洛的长篇小说《荆棘鸟》。荆棘鸟用一生来寻找一支值得它托付的荆棘,然后,把胸脯插在这支荆棘上,大声歌唱着,死去。今天,这串串红花底下,水湿草地之上的小蟋蟀,不也是一只荆棘鸟吗?在热情缠绵地歌唱了半个小时后,在我静静地倾听了它三十分钟后,到了九点零我期待着,隔一秒之后、十秒之后、一分钟之后,它的歌声再度从湿润的大地上升起。可是,我等待着等待着,已经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它依然没有来呼应我紧张的呼吸、焦灼的心跳……所以,在它转身离开这草地这花丛这树林的一刻,我特别清晰地感觉到,它就是我的一位知己。无论一生如何寂寞,如何被七情六欲所困,被多少的爱别离苦所伤,我和它,都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歌手,想在歌唱中为天地捧出一颗最真的心、倾出一片最深的情。不管你有没有听到,我总在唱。相信如它之遇见我,我也会遇到那些真正懂我怜我惜我爱我敬我的耳朵和心灵。我来过,见过,被阳光与清风拥抱过,被蝼蚁与草木的眼注视过,还有那么多亲人朋友的心含过,我唱出了自己对这世界的爱,我已经很感恩了,然后,我的歌戛然而止,我悄悄悄悄离开,我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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