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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河畔月儿圆,老潍县的中秋节「潍坊城里篇」

 大成教育图书馆 2019-09-04

都说我的远期记忆很好,我也承认。

并非有意去搜索那些无甚价值的往事,可往事并不如烟,它一旦进入并占据我的脑海,一时间也很难排遣,越是年岁久远越清晰。那天忽然冒出七十多年前故乡中秋节的情景,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节前

那时候,一交八月家里就忙 。先是做黄皮白皮的各种月饼,家里女人全参加,不准小孩靠近,怕被热油烫着,也怕偷吃馅子。但我在一旁把每道工序都看了,自认为全会了。

最好玩的是磕模子,我真想拿到一个月饼模子,填进面团去,磕出印着月宫桂花树和捣杵玉兔的圆饼饼来,多有趣啊,可是一次也没达到目的。月饼做好送点心店里烘烤后再取回来,就变得黄灿灿热哄哄的,甜香扑鼻。这种特有的香气和着院里桂花的浓香一直弥漫到节日来临。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自家做的月饼的特殊香味至今记忆犹新,再贵的广东月饼也没那味好。

节前进行的另一项大工程是蒸月儿。不读yuè ér而读“月”字的儿化韵yuèr。它是潍县(今潍坊市)过中秋节必备的。原料再简单不过:只有发酵面和红枣。那不是鲁西南的花糕吗?非也,形状大不一样,工艺复杂百倍。面粉要最白的精粉,面团既要发得透,又要揉得硬;枣要挑选个头差不多大的优质红枣。月儿通常直径二十三四公分,高约十五公分,还有更大的上供用,也做小碗口那么小的哄孩子。

先擀一般大的三个圆饼,圆得像圆规划过的,一个比一个厚,最厚的一个做“底”,将稍煮过的枣绕圈密排其上,头朝外蒂朝里,头与饼外沿般齐,圈内填满枣子压平整,这层铺完,抹些稠稠的发面糊,上面再铺一层,两层枣不正对着,而是插空摆放。枣子铺完,覆上半厚的“盖”,还要在盖上再抹点稀糊,粘上装饰物——“晕肩”(“晕”读去声)。这是模仿月晕呀,也是给月亮加个披肩呀。

怎么做?将薄饼的边沿上切两厘米长、三毫米等距离的一圈,每四刀一组,每组第一刀和第四刀把面切断,中间两刀别切透,只压上痕迹,这样切,压,压, 切,依次排下去 ,绕完一周,就用拇指和食指逐个将每组合拢来一捏,变成带条纹的尖瓣花边了,这个薄饼就雕成了“晕肩”,其上还要插上五个大枣(布局像骰子的“五点”),到此月儿的主体告成。

在面上加花才是最难最精彩的一道工序哩。花,指的是自然界花卉真形状,它不是图案画和漫画、写意画,而是“工笔国画”。做这麵的浮雕,人们脑子里既有对真花卉的直观印象,又有工笔花卉画的样板,就凭这,女士们认真打造着自己的艺术品。用的工具有小剪子、珠簪、茉莉簪、斜刃刀、大针等等,全是麵雕专用,用完收拾起不做它用。 枝、茎、叶、花(含苞的、怒放的)逐个单做,每完成一零件,就扣在自己跟前的大碗底下,以免吹干。粘贴时照着记忆里国画画面来安排,贴好花枝再往上加叶加花,不呆板不俗气,很有观赏价值。

我家通常是做木本芙蓉、秋海棠、兰花、月季、腊梅、竹子等。祖母只参加做一个她拿手的木芙蓉,花厚叶肥雍容华贵,略似牡丹,大小两朵一高一低斜倚枝上,花瓣上的细纹又深又密,蒸熟也清晰可见。这是头号大月儿,有普通搪瓷茶盘那么大,上供用的。母亲常做的是秋海棠和梅花。那是秀美素雅的中国秋海棠啊,林黛玉们结海棠诗社就是指的这种花。两长两短相对的四个单瓣,叶形像中国的老地图。母亲做的花太像真的,并保留原花的风姿,常受到赞誉。

姑们大姐表姐们的作品也都挺生动。我年龄小始终没能参与。闹急了,大人们就让我做西府海棠果,那算什么呀,小麵球拖根长把,再插点黑茶叶当萼就成了,一堆小果果配上几个笨叶子,安排在一个小月儿上,真难看,真不过瘾!我明明会做梅花,会剪带刺的月季枝,偏说到十六岁才叫我做,还没到那时候,潍坊早不兴蒸月儿了。

辛辛苦苦忙两天,做出一二十个月儿,自家只留三五个,其余送给亲友。虽说是食品,首先不是为了食用(吃枣卷多省事),而是为了观赏,为了遵循习俗。几百年来的民俗就是这样,我郭氏家族的女人们尤其认真,恨不得巧夺天工。文化底蕴使之然也,没有自己的麵雕艺术品,怎对得起一轮中秋皓月?不蒸月儿,小孩们又怎么能“念月儿”?

中秋夜晚

中秋节那天,家家三餐跟平常一样,每年都不摆酒宴,不包水饺,更不放鞭炮。晚饭后,冰轮尚未东升,就都忙着上供了。给谁上供?一不给天地二不给祖先,只给月亮。记得院里安上大方桌,方桌南面紧靠窄的香案桌子,上置古式香案、烛台、插瓶,全是青铜的。瓶里插着翠绿的竹子。方桌上整齐地摆着贡盘,不是荤素菜肴,而是水果、干果、蜜饯(果脯)、点心,四四一十六样。

桌北头(上首)中间一杯香茶,两边两盘月饼;桌南端,中间一个大月儿,两边两朵大西瓜花(先在西瓜上均匀地划好五个尖瓣线条,再用尖刀顺线切透,慢慢拉开就成了两朵鲜红的莲花)。这一桌相当漂亮!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全家依次虔诚地拜那当空的皓月,然后坐下来静静地赏月。

怪不得都说“月到中秋分外明”,我越看越觉得今晚的月亮是真大真美啊,嫦娥飘出来该多好啊。一种形容不出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萦绕心头。洁白的月光泻下来,笼罩着宽敞的庭院,参差的花影摇曳在粉墙上,这镜头永远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真真切切。

全城大街小巷该响起了念月声了。念月的只限孩子,每人托着一个小竹篾筐,里面装着他家最漂亮的月儿,正中还插着一支香 ,孩子围着供桌边走边念,也像是唱。转够了再上街去唱。按年龄说,我家只有我能念月儿,围着桌子转时全家人都看着笑着,我真不好意思,转个两三圈赶紧往街上跑。保姆在后边搬着杌子、马扎一面喊着跟了出去。

大门外真热闹,路南路北的小朋友并排坐满了,全是坐半高马扎,高杌子当小桌,摆着月儿筐,有的还盖着一张蓖麻籽叶,挡香灰用的。从家门向东望去,长长两行红点,像星星,像流萤,那是每个月儿上燃着的香头啊。娃娃们都张着小圆嘴用力喊,是唱是念也分不清。那歌,词和谱都是全世界最简单最幼稚最原始的呀:

“念月儿了,念月儿了,一斗麦子一个了。”(“了”字读liao)

这是真正的幼儿创作,不,还加进了保姆们的话,孩子们可不懂“一斗麦子”的概念啊。意思倒也不错嘛,这是夸张月儿之大或是极言价值之高。后面还加上这两句呢:“念月饼了,好年景了。”我们就这样把两句连起来没完没了地反复,对着天上的大月亮,念呀唱呀,不知什么叫累。

有几个调皮的半大小子跑来跑去捣乱,掀人家的麻籽叶评头论足,还胡唱:“念煎饼了,老鼠蛤蟆一大天井了。”保姆们就纠正:“骡子马子一大天井了。”他们又唱:“念谷猴儿了”, ”女人们就接上:“盖瓦屋楼儿了”。(潍坊管窝头叫pǎgu, 不知是哪俩字。将凉窝头切成小方块,蘸湿,倒进面粉盆里拌匀,下进咸汤锅里煮熟就是pǎgu猴儿,是平民的家常饭。) 这集体创作的四段《念月儿歌》全用方言,虽说唱和念差不多的调,抑扬顿挫可全有了,倒也好听。大人也跟着唱,喜得俺小孩们咯咯地笑。

月婆婆把郭宅街上的妇孺揉合进她那柔和的月光里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稚嫩的念月儿声,其中也曾有过我自己的童声。

四〇年以后,我觉得自己是学生了,不屑于再与幼儿为伍,就告别了念月儿活动,参加到兄姊群中,唱那些讴歌月亮的歌曲。每年圆完月,撤了供,先将西瓜花分而食之(这是本年度最后一次吃西瓜,再吃须到来年暑期),然后文化活动开始。祖母先说月饼的由来,讲那八月十五杀鞑子的老故事,又叫大家背唐诗。父亲总是拿长箫吹几曲,我知道那曲子都是与月亮有关的,什么“猛抬头月上东山”“酒醉后歌一曲明月正满船”等。大家叫我唱歌,我就唱:

“月宫里有个好孃孃,白白的脸儿,白白的衣裳。日里躺着不做事,夜里点灯熬天亮。住的是水晶房,睡的是象牙床,白天躲着不露面,夜里点灯熬天亮。”

唱月亮的歌么,我会的太多了,上海黎锦辉先生编的儿童歌剧《月明之夜》,主要唱段我都能唱,大人们唱的电影流行歌曲有月亮的我也会呀。当长辈们不耐寒凉离开院子之后,年轻人就大唱特唱起来,什么“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呀,“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呀,“永远像明月一样的皎洁”呀,“明月抵得珠与玉”呀,“这是南国的良夜月光吻着海水”呀等等,一支接一支。

大姐音色不错柔声柔气的,上县中的芸表姐新歌最多,是从同学那里贩来的。当唱起《街头月》 、《迷途的羔羊》这些悲凄曲子的时候,我们都难过了。后来不限于唱月亮,歌就更多,简直收不住了,一直唱到半夜。不光我们家唱,小城里书香门第多,知识分子多,中秋夜,寻常巷陌也会飘出歌声。这是真实的历史。

(作者:郭用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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