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散文 | 江弱水:浙江山水二题

 老鄧子 2019-09-04

· 本篇选自《芙蓉》2012年第3期 ·

正文阅读

湖光·山色·寺影

1

我们常说江山、河山,也惯称山海、江湖,这湖山一词,虽不常用,可一旦说起杭州一带的风景,就一定要用到。苏东坡词曰“湖山信是东南美”,诗云“故乡无此好湖山”,都是共山与水而言之。只要他一说起西湖,这山容与水态便会一齐赴来他的笔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单有山而没有这一湖的水,好比俊俏的脸上缺了明眸。单有湖而没有这三面的山,又仿佛明亮的眸子少了修眉。天下胜景,西湖独擅,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这湖山一体的面目形势。惟其如此,那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才相得而益彰。白居易《冷泉亭记》说:“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林,易为形胜。”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也道:“江西有张秀才者,未始至杭,胡存斋携之而来。一日泛湖,问之曰:西湖好否?曰:甚好。曰:何谓好?曰: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着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屋宇充满,此天生地设好处也。”

 ◆

一百年前,杭州城站还没有开通的时候,打外埠来杭州的人走的大抵是水路。

从上海、苏州过来的人,必经运河。船入塘栖,两岸渐渐看得到青山的影子。摇过拱宸桥,便依稀闻得到西湖水的菱荇气味儿了。舍舟登岸,便是钱塘门。“从钱塘门而西,”袁中郎《昭庆寺小记》说,“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

由宁波、绍兴坐乌篷船来的,到了萧山的西兴,便望见钱塘江北岸一列青山如屏,携六和塔来迎。沿着颤巍巍的跳板再下到船上,樯橹送客过江,清波门外的湖水也就在向人招手了。

于是,无论南来,还是北往,外地来杭州的人,总是先看到一个山明水秀的西湖的轮廓,再慢慢地抖露一幅长长的画卷来。

 ◆

钱塘门在北,清波门在南,中间则是涌金门。从前有垣墙将西湖隔在城外的时候,城里的浣纱河可与涌金水门相通。今天,由城站做起点的西湖大道,一路坦荡地直达这儿,初来乍到的客人在此与西湖打了个照面。

涌金门外,杨柳堆烟,荷花映日,最宜于春深夏嫩之时极目游观。宋人王镃写道:“涌金门外看花朝,步去船归不见遥。一派笙歌来水上,鹭鸶飞过第三桥。”今人黄裳,也曾效古人写一点《湖上杂诗》,关于涌金门的一首特别好:“娟娟初月媚黄昏,眼底青螺远黛痕。数桨声迟人语寂,不知身在涌金门。”

杭州旧日俗话说,“涌金门外划船儿。”直到五十年前,经典的游湖路线,还是从涌金门坐船,要么斜斜划过湖面,到岳坟上岸,再走苏堤去看六桥的花柳;要么直线穿过苏堤,到茅家埠上岸,去灵隐和三竺进香。当然,也可以继续荡舟,前往湖中的三岛。

 ◆

我们且沿着湖滨走去断桥。

断桥最宜春雨。春雨里的西湖,是爱情的最优美的现场。谁不知道白娘子与许仙在断桥上初遇,那一篇被连绵的春雨打湿了的爱情故事?

话说许仙去孤山走了一遭,“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仙寻了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只听见有人叫他。却原来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着俊俏的丫鬟。于是他们同了船,在雨中缓缓归去。

从此后,每一个中国的少年只要一上得断桥,心中便下起了惆怅的小雨,并且由一只花开水漾的小船,勾走了他全部的梦魂。

◆ 

断桥在白堤的这一端,那一端是孤山。

就像在西湖的画卷上斜斜地盖着一方朱文印,高仅十余丈、广只二十顷的孤山,不是一座能够用海拔来衡量的山。如果说这是地理高度与历史高度反差最大的一座山,相信会有很多人同意吧。

过了楼外楼,走进一玲珑精致的粉墙月洞门,便是地位尊崇的西泠印社。泉、石、亭、坊,四季在这里寂静地流转。拾错综的石级而上,到最高处,有一楼名“题襟馆”,曾经是吴昌硕的别墅。“居此则湖山之胜,必当奔集于腕下,骈罗于胸中”。也就是说,要看风景,湖中三岛不如湖上两堤,而苏堤和白堤又不及孤山一隅。

正可谓:“钱塘之胜在西湖,西湖之奇在孤山。”从孤山上四望,那湖山的设色之微妙,层次之丰富,可以看得格外细致。宝石山与葛岭像是一列点翠染丹的织锦屏风;苏堤如轻挽在碧波上的腰带,堤影印在波光里,清绝而又秀绝;阮公墩、湖心亭,是两团葱茏而妩媚的青屿;而小瀛洲呢,就该是袖珍版的天堂吧。

2

关于西湖,要说是山给水画眉,水为山点睛,到底还有些不确切。中国人两千年来已经沉淀到灵府深处的审美意识里,光是一幅佳山水,终觉得还是缺点什么。著名翻译家和虔诚的天主教徒蔡思果先生晚年居留美国,有一次对朋友感慨,落基山好是好,就是少了一座庙。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中国人。

凡是中国人,到了杭州就觉得无一不好:好山,好水,还有好多好多的佛寺。此地崇佛之风久盛。白居易《题天竺南院赠闲元旻清四上人》,说杭城“地是佛国土,人非俗交亲”。秦观《雪斋记》,也说杭人“其俗工巧,羞质朴而尚靡丽,且事佛为最勤,故佛之宫室棋布于境中者,殆千有余区”。

“千有余区”应该是夸张。据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四载:“杭州内外及湖山之间,唐以前为三百六十寺,至钱氏立国,宋室南渡,增为四百八十。海内都会,未有加于此者也。”今天,杭城尚有四十多座佛寺,在全国都市中仍然是首屈一指的。

 ◆

孤山一路,唐宋时有过佛寺和道观,而明末张岱的《西湖梦寻》历载佛道胜迹,则二者皆无,直到今天。也许毕竟是山小藏不了大庙,庙小供不起大佛吧。

葛岭是葛洪结庐炼丹处,属于道教的宝地,佛寺向来就少,但却有一座玛瑙寺,初建于保俶塔西的山麓,吴越国与北宋时一度改建在孤山玛瑙坡上,南宋时因扩建道观(《梦梁录》有“老氏之教有君臣之分尊严难犯”之说)而迁建回葛岭下。

现在的玛瑙寺,是在旧址遗存上照《清代园林图录》中的玛瑙寺图重修,花台莲池,圆门曲径,亭阁廊宇,一循旧观。但大殿已毁,原址的青砖地坪上,别出心裁地留下了二十多个“磉鼓”,是原来殿柱的础石。往东有“仆夫楼”,楼前有“仆夫亭”,一水潺湲,即“仆夫泉”,是当年入过苏东坡诗的名泉。院中有一千多岁的古樟,有一百多岁的老梅,令人悠然而生古意。

“一春旧梦散如烟,三月桃花扑酒船。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连战的祖父,写《台湾通史》的连横,曾经有过这样的诗句。1926年春,连横夫妇终于得遂所愿,在玛瑙寺内住过一段时间。八十年后,连战访问杭州,来寻先人遗踪,所以在此设立了“连横纪念馆”与“台湾文化馆”,成就了两岸文化历史的一段佳话。

举目岭上,秋叶斑斓,真是文莹若玛瑙。怪不得这座山就叫宝石山呢,并不单单是葛洪炼丹将山石炼成宝石,而是它真的是春如翡翠而秋似玛瑙。

 ◆

杭州的佛寺,分为北山、南山两大群。北山却不是现在的北山路,而是指三竺和灵隐一带。南山则以净慈寺为中心,南屏山、吴山、凤凰山一带,一千多年来,寺院错出,梵呗相闻,是杭城人民走得更近的香火圣地。

净慈寺一直是能与灵隐寺分庭抗礼的名寺,前有雷峰塔,后依南屏山,梵宇层叠而上,显得分外庄严。照张岱的说法,“寺故闳大,甲于湖山”。人们熟悉的“南屏晚钟”,是宋朝就传下来的西湖名胜,正是净慈寺的大钟所发出。大家更耳熟能详的济公,有两个神异故事也发生在此。一是善款吃喝却呕吐成金,二是暗使神通从井中运木,两者都为了重修那时候焚毁的净慈寺。

据说,净慈寺开山祖永明大师每诵《莲花经》,即有天女散花。眼前的净慈寺,经过“文革”的劫难,修葺一新后,每天都是顶礼膜拜的人潮,真是回复了花雨缤纷的盛况。净慈寺在历史上屡毁屡建,正应了佛法所谓“成坏相寻”。济公深知世人乐成而忧败的心理,所以有灾后感言:“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他的《重建净慈寺疏文》更是说得好:“即人心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

 ◆

香火极盛的寺院中,固然可以见识宝相之庄严,信众之虔诚;衰草荒烟的废墟里,似乎也能领悟世事之无常,繁华之幻灭。所以,上凤凰山去寻访一下胜果寺的遗址,或许能够看到些什么。

因为你若是去了那儿,你什么都看不到。隋文帝开皇二年(公元582年)始创的胜果寺(又名圣果寺),比净慈寺还早四百年,如今只除了一面高约两丈的岩壁,什么都没有剩下。“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杜甫《玉华宫》里的诗句,写的正是这般情形。有一千一百年历史的“西方三圣造像”,已经在“文革”中被毁。岩壁上许多窟眼,连缀出的三座大佛像的轮廓,下面是残存的石刻佛座。薜萝从山上大片大片地垂挂下来,好像要掩饰这座曾经的南宋皇家寺庙的落寞。明朝就有诗僧写道:“独怜内殿成荒寺,空见前山映后湖。”

但郁达夫的《杭州》一文却说:“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回味些什么?成,住,坏,空。世间诸法,皆是缘起幻有,并无恒常不变的存在。在胜果寺的遗迹面前,你一定会明白这佛法之精髓。用雅斯贝尔斯的绕口令说就是:“流变的形成物是那些似乎存在的一切不存在的短暂存在。”


3

“天空水月三千顷,春老莺花十二桥。”西湖的确精致柔腻,简直就像是盆景。但是,走遍湖山的郁达夫偏说杭州的大气。

大气在山。郁达夫喜欢吴山,虽然很近,又不甚高,却襟江带湖,能够游目骋怀,看得见海上日出,江上帆行,西兴烟树,城里人家,而西湖只像一面圆圆的镜子。他更喜欢玉皇山:“玉皇山屹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地势和南北高峰堪称鼎足;登高一望,西北看得尽西湖的烟波云影,与夫围绕在湖上的一带山峰;西南是之江,叶叶风帆,有招之即来,挥之便去之势;向东展望海门,一点巽峰,两派潮路,气象更加雄伟;至于隔岸的越山,江边的巨塔,因为是居高临下的关系,俯视下去,倒觉得卑卑不足道了。”

然而,郁达夫写过吴山、玉皇山,写过翁家山、小和山,还写过半山、超山、临平山,却不知什么缘故,就是没写过南高峰和北高峰,当然,也就没写过三竺和灵隐了。

◆ 

杭州湖山的大气,到北高峰上的韬光寺观海亭一望可知。韬光寺旧时有对联:“江湖俯看杯中泻,钟磬声从地底闻。”观海亭则由唐初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名句得名:“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这“韬光胜境”依崖而建,古迹甚多。有“一瓯亭”,出处是白居易《寄韬光禅师》诗句:“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有金莲池、诵芬阁,传为韬光禅师引水植莲和面壁诵经处。而所谓白云深处,乃是一敞厅,远望可见西湖全景如盆景。“由高视下,西湖止一杯之水,歌舫渔舟正如飞凫浮芥,为物甚微。”

韬光寺的创建者韬光禅师与白居易同时。去年熊光楷将军说,把“韬光养晦”翻译为hideour capabilities and bide our time(掩藏实力以等待时机),给中国外交造成相当的被动。的确,他说得很对,韬光养晦意思等于和光同尘,而中国古代的名僧和高士隐居在白云深处,并不是期待着哪一天东山再起。再起什么呢?

 ◆

沿着林壑溪泉之间的韬光径古蹬道而下,经过清末军机大臣瞿鸿禨的墓,是永福寺。永福寺与灵隐寺同龄,也是东晋咸和元年(公元362年),由西印度高僧慧理来杭所建,已历一千六百五十年。原址重修的永福寺有四个禅院:普圆净院、迦陵讲院、福泉禅院、资严慧院,依山势而高下,呈现出立体的奇观。

永福寺墙虽新,树却古,百十成群,荫天蔽日,令人幽意顿生。寺中好几处都能见到一位名僧的痕迹。这就是康熙年间东皋心越禅师,曾经驻锡永福寺六年,后因抗清事业东渡日本,十九年后客死异方。他在东瀛家喻户晓,是日本的篆刻与古琴之祖。有人甚至认为“唐鉴真上人东渡以后,莫如师者”。福泉禅院内的阔堂,有心越禅师亲书匾额:“梅月和风淡。”一座石台上也刻有禅师手迹:“云深处。”

中国人几乎不知道东皋心越禅师之名。荷兰大汉学家高罗佩(RobertHans van Gulik),在日本做使馆文化参赞时,穷搜冥索禅师的资料,写成《东皋心越禅师传》。一个荷兰人,不远万里,来到日本,把中国人民的文化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精神实在是可嘉。不过也不奇怪,这位高鼻深目、写过《中国古代房内考》和《狄公案》的汉学奇才,开口闭口是,“我们中国……”

 ◆

再走下去,就是大名鼎鼎的灵隐寺了。一说起灵隐寺,人们脑中马上会浮现出坦腹而坐、开怀大笑的弥勒佛,还有什么“泉自几时冷起,山从何处飞来”的对联,什么康熙皇帝题写匾额,把“靈隐”的“靈”字的雨字头写大了,将错就错赐名“雲林禅寺”的故事。这是一个被传说所宠爱的地方。

灵隐寺香火之盛,每天游人都上万。《太平广记》里有一篇《灵隐寺》,说是高齐时嵩山有一方外僧宝公,迷路之后忽然到了灵隐寺,一番曲折后坐到讲堂里,然后是魔幻的场景:五六十个和尚从东边房间一个井大的孔中一个个飞下来,“依位坐乞,自相借问:今日斋时,何处食来?或言豫章、成都、长安、陇右、蓟北、岭南、五天竺等,无处不至,动即千万余里。”想起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了江西、四川、陕西、河北、甘肃、广东,乃至印度来的僧人在此济济一堂,你如今在这儿听到沸天盈耳的各地方言,可能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吧?

 ◆

从灵隐寺出来,就是俗称“湖上小西天”的三竺了。雍正年间的《西湖志》云:“三寺相去里许,皆极宏丽,大士宝像各有化身,不相沿袭,晨钟暮鼓,彼此间作,高僧徒侣,相聚梵修,真佛国也。”

三天竺主殿都是供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所以,旧日江南一带的女子,总是乘香船远道而来,从茅家埠上岸,再沿着上香古道步行去天竺三寺进香,所烧大蜡烛,“吹息带回,用作蚕房照明,以祈蚕花旺盛。”

天竺香市,是清代的西湖十八景之一。从下天竺,经中天竺,到上天竺,是杭州最美的朝香径。据张岱《陶庵梦忆》载:“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

◆ 

在下天竺法镜寺后的山脚下,有一座由三块天然石灰岩组成的三生石,高约丈许,在四周的荒寒中无声矗立。这貌不惊人的石头,在文学的世界里却有着不小的来头。

三生石的传说最早来自唐代文人袁郊的记述。说是僧人圆泽与名士李源最是知音。两人同去峨嵋山,途中遇见一女子,怀孕三年尚未分娩。圆泽知道遇见了自己来世的生母,便与李源相约:“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随即坐化了。十三年后,李源如约远赴钱塘,天竺寺边,中秋月下,一个牧童骑牛缓缓而来,隔水高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相与问答一番后,化身牧童的圆泽已缓缓归去。

因为这传奇,李源所坐的石头被后人称为“三生石”。到了北宋,杭州太守苏东坡留下一篇《僧圆泽传》为记。有道是“驱入烟中身是幻,歌从川上语无痕”,这三生石,成为关于情义、承诺、宿命、回归的文化符号,浸润着一种东方独特的哲思与诗意:一切因缘皆前定。


4

站在上香古道的水边,但见处处芦花瑟瑟,时时白鹭翩翩。三竺六桥,这是西湖的过去式了。如今,苏堤之西,是杨公堤;六桥之外,有新六桥。港汊幽深的金沙港,廊桥迂回的浴鹄湾,波光潋滟的茅家埠,这是新的西湖。

张爱玲曾说:“西湖在过去的一千年来,一直是名士美人流连之所,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人事的变化这样多,而她竟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化,这使我们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恍惚。”如果她看见凭空添出的这一片湖水,她会怎么想?当海浸山移的自然力量定型了轮廓之后,西湖的面貌,都是因人事而起变化。在历史上,西湖的繁盛或衰落,几乎成为人世治乱的晴雨表。

 ◆

从新的六桥下去,寻一条石子砌成、或木条铺就的曲径,走进任何一座白墙青瓦的临水小筑,推开随便一扇古朴的木窗,都会觉得苍翠的山离我们更近,而野趣横生的水也更与人打成一片。谁人到此,不会一洗衣上的尘埃,与心中的烦恼呢?

溪亭日暮,古意悠扬,我们宛若走进了一个失去已久的梦。地有湖山,天开图画,这无双的西湖,三堤十二桥,月夕复花朝,天堂的故事就这么美丽着,并且还将一直美丽下去。

从山阴道到天台山

1

由晋至唐,会稽的山水天下独绝,杭州西湖是轮不到的。明代袁中郎有一首诗说得很明白:“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平生王献之,酷爱山阴道。彼此俱清奇,输他得名早。”这就是为什么,唐朝两百八十年间,居然有四百五十多位诗人要来浙东一游。李、杜来过,元、白来过,都写过不少赞美诗。杜甫《壮游》里青年时代的越中记忆,勾勒出唐代诗人们大致上的经行路线:“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鉴湖,剡溪,天姥与天台,这是最主要的三个点,过后就可以归去了。今天,有好事者就依照这三个点,归纳出一条“浙东唐诗之路”来。

我们就想走一走这条路。从杭州到绍兴,本来从杭甬高速直行即可,我们却多绕了一点路,先沿着杭金衢高速到诸暨,再从308省道,从双桥,经枫桥,到山阴道上桥,为的是想看看那《世说新语》里的风景。也知道那恐怕是文字造成的幻境,但好奇心使然,我们就不想走寻常路了。

中国的读书人,谁不知道山阴道、若耶溪这些名字?远的有王献之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近的有鲁迅《好的故事》:“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鲁迅说的这条小河,应该就是若耶溪,那可是西施采莲的地方。

但是,从枫桥到兰亭,山川依旧,已无复岩壑幽美、草木蒙笼的旧观了。一条坦荡的公路尽由我们驱车直前,不一会就到了绍兴城郊。然后转西,远望见会稽山顶上大禹治水的巨大塑像,却没有去禹陵拜谒。大禹当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他丈母娘家的涂山村就在大禹陵不远,我们替禹太太抱不平,也来个望禹陵而不入,却折入212省道,南下平水江,因为若耶溪如今改名叫“平水江”了。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翻开《唐诗三百首》,就有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我们此去也是随所偶,朝着大致的方向开,因为已经到了平水江水库了。这是若耶溪源头的若耶山,山下原有一深潭,《春泛若耶溪》里就有“潭烟飞溶溶”之句,据说就是郦道元《水经注》中的“樵岘麻潭”。差不多半个世纪前,这潭就变成水库了。我们在水库旁边找了个农家乐吃中饭。问服务员女孩:“这是若耶溪么?”小姑娘很困惑:“什么若耶溪?不知道。”

山还是那些山,水已经不是那些水。远山还是亘古如斯的层叠起伏的曲线,但近山却常见被开采的痕迹,裸出土石来,水的清澄也就打了折扣。水库里凸出的半岛有推土机在平整土地,估计是什么别墅项目在开工吧。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受“万山苍翠色,两溪清浅流”之类诗句的蛊惑毕竟有限。想想吧,东晋时的鉴湖有两百平方公里水面,如今拢共到一起才三十平方公里,我们怎么能奢想找回当年的若耶溪呢?

但是我们应该记住,中国人最早的对于山水的审美意识就曾经孕育在这一带。唐太宗亲撰的《晋书·王羲之传》曰:“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王瑶谈中古文学,便特别强调会稽、永嘉般美丽的风景启发了文人的妙赏:“中国诗从三百篇到太康永嘉,写景的成分那样少,地理的原因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而《楚辞》诗篇之所以华美,沅澧江水与芳洲杜若的背景,也不能不说有很大的帮助。永嘉乱后,名士南渡,美丽的自然环境和他们追求自然的心境结合起来,于是山水美的发现便成了东晋这个时代对于中国艺术和文学的绝大贡献。”要知道十七世纪的欧洲人还倾向于认为山是大地的肿瘤,就会明白晋人发现山水之美早得多不寻常。

一般都说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是谢灵运,而他曾任永嘉太守。所以楠溪江似乎成了中国山水诗的发源。但我们要记住,谢灵运任永嘉太守只有一年,在家乡始宁(今上虞西南,旧属会稽)倒闲居了六七年,“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他的集子里又有富阳、桐庐的诗,所以说浙东浙西,尤其是会稽,可谓中国山水诗的摇篮。

2

中唐李逊《游妙喜寺记》云:“山转远转高,水转深转清”。我们还有的是盼头,便是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212省道向嵊州进发。

古人去嵊州,只有乘船沿着剡溪逆水而上,大概一天一夜可到。因为《世说新语》里有名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告诉过我们,“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或者走沿岸的步道,两岸山迎水送,鱼跃猿啼。溪禽谷鸟,鸣声相应。特别是蔽空掩日的古藤,牵延至数十里,那是怎样的风光,何等的生态!

后来的公路以及高速公路都是沿着剡溪而修建,但风景有异,奔驰其上也什么都看不到的,所以我们由丛山之间行,也没有什么视觉上的损失,反而更理解了历史上“嵊县强盗”这么个说法。丛山之中,仿佛能想象当年被逼为盗的“山越”,手执“两火一刀”(即“剡”字),如猿猱一样在林间腾跳,“战则蜂至,败则鸟窜”。

明清两代有“绍兴师爷”、“诸暨木大”和“嵊县强盗”之称,应当是三地人民互相讥诮的说法,但只有“绍兴师爷”走向了全国,“诸暨木大”和“嵊县强盗”影响不出越中,可见老子“柔弱胜刚强”的说法是对的,文化的力量总是高于好勇斗狠。

到了嵊州,已经是傍晚了,吃当地小吃,却发现刚强的嵊县强盗有一颗豆腐馒头的心。嵊州名点有陈氏炖鸭、榨面、芋饺,还有豆腐馒头。这是腐皮肉馅的小笼包子,嫩得从蒸笼里用筷子拣出来很难不破,蘸了酱醋辣椒好吃极了。叫它馒头,北方人不容易理解。宋人一般把今天的面条叫汤饼,包子叫馒头,《水浒》里十字坡有卖人肉馒头。这个古老的名称传下来,折射出嵊州历史之悠久。

与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一样,嵊州已然是一座新城。东前街、绣衣坊、城隍庙、白莲堂,这些名字提醒我们,剡湖一带是旧城关;而西边的工农一苑到工农八苑,想必是七十年代所辟;近三十年特别是最近十年,城市扩展得可就一发不可收了,沿着剡溪及上游新昌江、支流长乐江,两岸都是大片的新区和开发区。从国际大酒店的十一层楼上看去,弥望的是密集的绛红色楼顶。

剡溪路堤岸修建得非常考究。由于拦水修坝,剡溪已静水无波。我们只能从书中了解这座古城的古了。王羲之故居搞得就像王羲之新居。地上实物所剩无几,大约只有艇湖山上的艇湖塔,六角七级,明末崇祯年间重建,再就是一公里长的嘉靖年间旧城墙了。

3

更有趣的是,第二天我们驱车到新昌,两座城市空旷地带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我当即料定,五年后嵊州和新昌将合并为一个城市。由于分属不同的地区,行政区划上应该未雨绸缪了。

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云:“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这就等于说,我们所称的整个唐诗之路的点睛之笔,就是沃洲和天姥。

于是我们第一站就到了沃洲湖风景区,发现已经建成了一个长诏水库。车绕山旋,眼前忽然开朗,透过繁柯密叶,只见一潭澄碧,清风徐来,泛起阵阵涟漪。我们把车停在游船码头,远望沃洲湖中央,游船拖着长长的波尾,驶过开阔的湖面。山环四围,都不甚高,但植被葱茏。我坐在两棵密密缀满桂子的树下,在浓郁的香气中游目骋怀,想起晋僧人帛道猷隐居此间留传的名句,“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而唐人来此也还没有村聚的仙境,半个世纪前已有人感慨,连峰修竹变为桑麻,遍野长松化为禾黍了。

沃洲湖上,可见望见心仪已久的天姥山。“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些诗句我们从小念得烂熟,现在面对真的天姥山,海拔只有八百米,不禁对李白那种白发三千丈的搞法很有些不满。但是也不好说李白爱忽悠了,因为这是《梦游》。他有没有到过天姥山学术界有争论,我倾向于他肯定到此一游。其《上安州裴长史书》说自己“南穷苍梧,东涉滨海”,还写过《天台晓望》:“凭危一登览,直下见溟渤。”

沃洲与天姥,得李白、白居易等骚人墨客品题固然重要,首先却是依仗了以支道林、竺道潜等为首的十八高僧,和以孙绰、王羲之等为主的十八名士在此盘桓不去,替它们扬名立万。支道林曾向竺道潜求购沃洲精舍边的小山,潜答得妙:“欲来,辄给,岂闻巢由买山而隐?”从此,“沃洲能共隐,不用道林钱”,佛家人士纷纷来此占山结庐,把这一带变成了佛教重地。王羲之素奉五斗米道,辞官归隐后曾炼丹于鼓山,创金庭道院于罕岭,一时玄风大炽。道友李白慕名而“入剡寻王、许”,也是十分自然。王、许指的就是王羲之和许询。

事实上,鉴湖、剡溪、天姥,这一带山水在宗教上的意义更大于在文学上的意义。我们经过的若耶溪畔,原是佛教圣境云门寺所在。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曰:“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说明在唐人眼里,这些就是明清的西子湖、灵隐寺。且不说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怎样在此地创出“永字八法”、唐太宗又怎样设计从寺僧辩才手中赚得王羲之《兰亭序》真迹这些故事了,按照陆游《云门寺寿圣院记》所称:“云门寺自晋唐以来名天下。父老言昔盛时,缭山并溪,楼塔重覆,依岩跨壑,金碧飞踊,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观者累日乃遍,往往迷不得出。”又有嘉祥寺,乃东晋高僧竺道壹驻锡之地,梁代高僧慧皎在此撰成《高僧传》。现在那一带,我们只看见一座平阳寺,除了不惹尘埃的藏经楼,建筑还都是新的。眼前所见的沃洲湖畔,古来也不知有多少有名的僧侣道士在此流连。而在我们的路线图上,更有两座佛教史上的名刹,新昌大佛寺,天台国清寺。

然后我们回到新昌城里,去游大佛寺。寺本在城西南三里处的南明山,由于城市的扩张,已成连体了。入得门来,内里十分深旷,好像弥勒佛伟硕的肚子包容广大。沿途石壁,摩崖石刻有一巨大的佛字,足有三四丈见方。路边有昙光尊者舍利塔,是东晋时与王羲之兰亭修褉前后来此结庐成寺的开山祖师。放生池边的山上,又有隋代智者大师七环圆柱形的纪念塔。

大佛寺是指依托悬崖而建的大雄宝殿,殿作五层,后壁正中,趺坐着一尊广额方颐、长耳细眉的弥勒石佛,高十三米以上,以三十年时间凿成,时在南朝梁天监年间,距今大约有一千五百年了。突然想起,梁天监十年即公元511年,梁武帝颁《断酒肉文》,直接促成了中国僧侣的素食风习,至今正好是一千五百周年。这是一个对人类绿色生活方式影响攸关的重大纪念日,却好像没有什么人提起。

当年造佛像成,是请了伟大的刘勰撰文为记。我来此最感欣慰的是,从前读《梁书·刘勰传》,说《文心雕龙》的作者“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这是现在能看到他硕果仅存的作品了。刘勰撰写的《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原碑已佚,新镌的碑文仍矗立在大殿的东厢房壁间。两千余字的碑文,真大手笔,正符合《文心雕龙·诔碑篇》所谓“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理论家唯一的创作,就像美食鉴赏家亲自下厨做出一道菜来,本来就不缺耸动听闻的效应。刘勰说得多好啊,他赞造像为“命世之壮观,旷代之鸿作”,又称“剡山峻绝,竞爽嵩华;涧崖烛银,岫巘蕴玉。故六通之圣地,八辈之奥宇”,真是善颂善祷。

这个大雄宝殿是1982年新建,旁边又在造好几层高的楼,脚手架密密实实。智者大师法塔下面,一幢幽雅的禅房落叶满身,已弃置不用,大概要腾出位置建造新楼吧。尤其让人难以释怀的是,是景区内一处峭壁上嵌进去的卧佛院,内有新凿的大卧佛一尊,三十七米长,号称亚洲第一卧佛。怎么看都有点唐突的味道。在电钻时代这有何难度,可比用了三十年才凿成的大佛?

4

新昌去天台,穿过十几个隧道,高速公路缩短到只有六十公里,上下一个小时尽够了。

天台是一个盛开着传说的地方。东晋孙绰那篇掷地作金石声的《游天台山赋》,说此山乃山岳之神秀者,“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以李白和杜甫都把此山作为越中之旅的终点来看,这些话绝非忽悠。

我们没有去找“鸣玉涧”和“桃源洞”,那是附会,自然。但刘晨和阮肇采药遇仙的故事,美得好叫人惆怅。“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周清真的《玉楼春》写此事极尽缠绵悱恻。但是,“当时”可是汉明帝永平五年(62年),“今日”却是晋太元八年(383年),其间是三百多年的十个世代。而在天台的桃源里,不过半年多一点,正合所谓山中一日世上一年的说法。时空之相对关系的奇妙,和人情的美妙,糅合得再没有比刘阮故事更妙的了。

到了天台县城,我们却去阔绰得不得了的济公故居随喜了一番,在巍峨的牌坊和层叠的楼台之间,老是幻觉有一位芒鞋破钵的癫和尚,朝我们挤眉弄眼。济公和尚出身于天台县永宁村,俗姓李,家世颇显赫。他是历史上一个典型的“箭垛式”人物,关于他的戏佞惩恶、扶危济困的故事,自南宋以降就在民间口耳相传并逐渐丰富,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类文化思想史上,疯狂与智慧在根子上具有相连性。疯子即洞悉真理的秘密者,他们癫狂的个体精神与周围环境之间产生冲突,嬉笑怒骂之间,最能够说出、做出人们想说而说不出的话、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著名的国清寺就在天台城北不远的地方。这是隋代的古寺。中国第一个大乘佛教宗派的缔造者智者大师择地天台,传摩诃止观之学,一手擘画了国清寺。他圆寂之后,弟子灌顶大师在晋王杨广即后来的隋炀帝资助下建成,是中日天台宗的祖庭。

国清寺的幽邃令我们迷醉。寺院的门静静地隐遁在参天古木间,与国清寺在佛教界的崇高地位很不配合。小小一条溪涧,小小一座石桥,小小一面黄墙,以至于人走过时,一不小心就会错过。转念一想,光这一点似乎就蕴含着某些深意。

宗教是一种意念。佛的教义自被释迦摩尼揭示起,就与时间共生同在了。没有哪一座寺院像国清寺这般尊重时间,呵护时间,却又轻视时间的。看一看那里的墙垣就知道了。一条屋脊,一片瓦,一壁残墙,一道皲裂的痕迹,都好像是隋朝留下来的,只有投在墙上的树影有些微细巧的变化,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一刻。

站在主殿的位置略往下看,能看见寺院平展宽阔的屋檐。那一排黛瓦上好像厚厚的拢着一层墨气,没有哪一位高人的一笔挥毫能说得清,理得顺。有雄霸之气的人能看出它的厚朴,而厚朴的人能感到它的雄霸之气。那些以繁文缛节彰显地位身价的王侯将相们,到此亦当低眉。

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夹在两面墙壁之间,它是可以通往寺院高处的。站在隋梅的位置,朝右侧一个圆洞门望出去,你会看见圆内的墙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因为墙的上部是黄色的,下部青色。有夙慧的人,会懂得在那里驻足瞻望一会儿,拍一张相片留存。

关于灌顶大师手植的隋梅,新旧典故太多了,不提也罢。只是当梅花绽开,总觉得是古人想借着新梅开口说话。据说,每一年都还结着梅子,僧人会将它们腌在陶罐里,不知他们在怎样的时候打开,这梅子滋味又如何。大殿空地前那几棵古松,因为与建筑物形成了空间上的关联,显得分外巍峨而雅驯。但稍一留意,又会发现不仅此处有,寺内处处皆有。松针常绿,时有细细的几根轻轻随风落下。

我只想做一个扫叶的僧人,在这座储满光阴的寺院里,殷勤拂拭着一条小径,一方空院,无思,无垢,无身。

挥别静静矗立了一千四百年的隋塔,去看石梁飞瀑。走过长长的石阶,看过无数的摩崖石刻,云气氤氲中到了下方广寺旁,“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白居易《缭绫》诗中熟悉的名句,忽地就出现在眼前。

两浙山水中,这瀑布不奇,水量和落差都不惊人。奇就奇在这石梁,雄厚地横卧在谷间,水就从梁下的空隙中一泻而下。夹岸草木葱茏,只听得水声磅礴,令人起一阵阵晕眩。

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四月初四,徐霞客来不及吃早餐,就从悬瀑下方的仙筏桥,走上飞梁旁边的昙花亭。“石梁即在亭外。梁阔尺余,长三丈,架两山坳间。两飞瀑从亭左来,至桥乃合以下坠,雷轰河,百丈不止。余从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这是徐霞客三十年伟大旅程的第四天,所见仍与四百年后并无二致,与唐人看到的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天台山的华顶是我们旅程的终点。华顶即花顶,以云锦杜鹃闻名遐迩。这不是寻常的映山红,而是梵语中称娑罗的硕大花树。据说,一树杜鹃,花开千朵碗大的花,又称“千花杜鹃”。每到五月,红、绯、白、紫,各色花儿开得漫山遍野,如一天云锦的灿烂。我们去的不是时候,薄霭中只见千树万树顶着苍翠的树冠,虬枝蟠然,无一笔不曲,如一幅幅线条宛转而骨力遒劲的书法。

天台华顶是会稽诸山的最高峰,地理海拔却不足一千一百米,比李白夸张过甚的“天台四万八千丈”短缺太多。但是,从会稽到天台的群山,晋人笼统称之为东山,在历史上地位很高。自若耶溪畔,经过剡中,直到这天台华顶,不过三百里,我们感觉是连山绵水,真是“山转远转高,水转深转清”。

好山好水,总是因人而增色。什么人呢?唐人当然是,但更是晋宋间人,是王羲之、顾恺之、谢灵运等人。“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说起来我们是追随李、杜、元、白的游踪,来走这条唐诗之路,却不知他们原来是追随东晋南朝名贤们的足迹。山水文章,相互释证,那些令人景仰的文采风流,一路都在。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